“这条箱子后面是一个街心公园。”克莱尔听见身旁的埃里克说,她微微侧过头,埃里克的嘴角翘起一个角度,跟平时敷衍的上扬一点也不同,他眼睛中的蓝色浅了许多,那滴在他猝不及防之下从他眼眶中冒出来的眼泪,似乎也将覆盖在瞳孔上多年的晦暗也一并带走了。
    “我也在那里骑过脚踏车。”埃里克的声音带着些笑意。
    克莱尔也跟着笑了笑:“难不成是因为没有在街心公园骑脚踏车的时候没有遇见星探,所以后来才这么执念于出现在各大媒体上吗?”
    埃里克看了她一眼,没有出声,只是笑。
    这时,那个带着鸭舌帽的小男孩牵着一个比他年纪略小的小女孩来到院子里,那女孩似乎走路还不怎么稳,怀中抱着一只红色的皮球,跟着小男孩蹦蹦跳跳地满院子跑。
    “那是我的妹妹。”埃里克说,“她很喜欢那只红色的皮球,家里匆忙收拾东西去了华沙时她也带着这只球一起走了,后来一家人被带进了集中营,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没收,连这只不到一马克的皮球都没有还给她。”
    克莱尔看向扑倒在草坪上还抓着皮球的小女孩。
    “进集中营时,她年纪还小,跟着妈妈一起住在女监,她什么都不懂,看见有几个德国军官在拿着那只红色皮球把玩时跌跌撞撞地跑上去,然后……”
    埃里克突然停住,似乎是再也说不下去了,克莱尔反握住了他已经变得有些冰凉的手。
    “德累斯顿是你最快乐的记忆。”克莱尔说,“不要去想那些了。”
    埃里克却说:“忘不掉的。”
    他侧过脸,低着头望着克莱尔:“克莱尔,无论是德累斯顿,还是奥斯维辛,我都忘不掉的,这些记忆折磨了我几十年,我做都还能见我妹妹小小的身躯挂在德国士兵的刺刀上的样子,她小时候就像个小公主一样,会拉着我的衣角让我带她去买糖果,那个时候却像是一只挂在刺刀的破布玩偶,脏兮兮的手在半空中晃荡。”
    “还有我的母亲,她在我眼前,被一个德国人用枪抵着头,肖逼着我学会控制硬币,否则就要杀了她,我越是慌乱,那枚硬币越不受我控制,我眼睁睁看着那个人扣动了扳机。”埃里克说着,眼眶越来越红,“克莱尔,我忘不掉,我忘不掉我妹妹的死状,还有我母亲临死前看我的眼神,我在这些记忆中活了几十年,像一条疯狗一样追着那些逃脱死刑的德国人满世界跑,所以忘不掉的,永远忘不掉的。”
    克莱尔看着他越来越激动,从他掌中抽出了手,踮起了脚尖,用双臂揽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紧紧的抱住。
    他身上的铠甲又冰冷又坚硬,磕在肋下还觉得疼,但克莱尔觉得此时此刻的埃里克,最需要的,大概就是一个拥抱了。
    埃里克沉默着,将手圈在了她的腰间,将下巴抵在了她的头顶。
    “不过,还是要感谢你。”埃里克说,“如果不是你,我差点忘记我母亲年轻时是什么样子了。”
    克莱尔脸贴在他的胸骨处,抬起头便能看见他上下滑动的喉结,她笑了一声:“嗯,很美的。”
    过了半晌,埃里克才笑着应了一声:“我替她谢谢你的夸奖。”
    他们俩手牵着手,一起从埃里克家的巷子走了出来,沿着大街,一起走到了易北河上的一座桥,克莱尔可以看见泊在河岸边上的私家船,以及河岸上一排排巴洛克风格的屋子,夏天的少年们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衫,骑着黑色的自行车,笑着从桥上骑过,嘴里说着她听不太懂的萨克森方言,对岸是一处电影院,门口树立着葛丽泰.嘉宝的《茶花女》的电影海报。
    这些景色以外的建筑,便只剩下一个虚虚的轮廓了,这代表着那些已不存在于埃里克记忆的范畴。
    克莱尔走到电影院门口,看着那张葛丽泰.嘉宝的海报,笑着说:“也不知道走进这家电影院能不能看电影。”
    “看不到。”埃里克说,
    克莱尔歪过头去看他:“你这么笃定?”
    “当然。”埃里克说,“因为我没看过,没有记忆,所以你也看不到。”
    “你居然没看过《茶花女》!”克莱尔状似夸张地尖叫道,“当年葛丽泰.嘉宝和罗伯特.泰勒可是因为这部片子红极一时呢!连我都看过了,你居然没看过!”
    埃里克挑眉道:“很奇怪吗?”
    “好吧,如果是你的话,那不奇怪。”克莱尔耸了耸肩,“我实在想象不出你看爱情片时的样子。”
    她从电影院的阶梯上蹦下来,却被埃里克眼疾手快地抱进了怀中,埃里克轻轻地把她放下来,语气危险地说:“你是不是忘了我肚子里还有什么了?”
    “我肚子里藏书万卷。”克莱尔轻拍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叫他布克好了,以后肯定学识渊博。”
    埃里克揉了揉她的头发,但笑不语。
    两人离开了电影院,埃里克想了想,又说:“其实我有看过爱情片。”
    这倒让克莱尔觉得奇怪了,她好奇地看向埃里克:“你看了什么。”
    “忘记名字了。”埃里克皱了皱眉,“似乎是一个公主剪了短头发,跟一个穷小子无聊的爱情故事。”
    “那是《罗马假日》。”克莱尔惊呼,“哪里无聊了,这明明是个很可爱的故事好吗!”
    “好吧。”埃里克承认,“其实电影开场没多久我就睡着了。”
    看爱情电影能睡着,这应该也像是埃里克能做出来的事情。
    克莱尔眼珠一转,又问:“那你为什么会去看‘无聊的爱情故事’呢?”
    埃里克认真地想了想:“跟当时的女朋友去看的。”
    “女朋友?”克莱尔眨了眨眼睛。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埃里克说,“我都已经忘了她的相貌,我们短暂地交往过一段时间,后来她看见我使用了能力,知道我是变种人,尖叫着逃走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他说着,转过头来看克莱尔:“从那以后,我就知道了,变种人与人类之间,不可能会存在任何形式的交集。”
    克莱尔点点头,便不再说话了,她默默地走上前,与埃里克并排,然后听见埃里克轻声问了一句:“你会介意吗?”
    克莱尔抬头看向他“不,我是在想,当时你会不会伤心。”
    埃里克一愣。
    “那时候你还年轻吧,喜欢的女孩子因为知道了自己是变种人而尖叫着逃走,这种感觉……”克莱尔摇摇头。
    这样的故事她在巫师界听得很多,不是每一个麻瓜都能接受另一半非人类的事实,信仰基督教的麻瓜对于巫师的抵触情绪更重,很多爱上了麻瓜的巫师,到最后的结局都是含着泪给爱人一个一忘皆空,然后彻底消失在对方的世界。
    她这么想着,埃里克也看着她,眉头轻轻地皱起。
    过了会儿,他说:“已经过去了。”
    克莱尔闻言点了点头:“嗯,已经过去了。”她正要拍拍埃里克的肩膀,却听见埃里克又说了一句:“忘掉他吧。”
    克莱尔:“???”
    “忘了他吧。”埃里克说着,拉着她的手,往前走去。
    克莱尔一头雾水,忘掉谁?
    她一脸懵逼地随着埃里克往前走去,她思考着埃里克口中的“他”是谁,一抬眼,却发现他们已经接近了那些只剩下轮廓的建筑,她看着那些建筑轮廓逐渐变形,连忙拉住了埃里克,埃里克眼带疑惑地回头看她,而这时,那些轮廓已经完全扭曲,变成了一片空旷的芦苇地。
    “这是?”埃里克环顾着四周,眉头越来越紧。
    克莱尔也抬起了头,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是一篇荒芜而空旷的芦苇地,风吹着芦苇轻轻摇晃,还能听见不远处的河水汨汨流淌,带着水花敲击河床鹅卵石的浪花声,似乎是在一条浅滩旁。
    “应该是我无意中抽出了另外一段记忆吧。”克莱尔说,她无意去窥视埃里克其他的记忆,便看向埃里克,准备将他带离这里。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克莱尔反射性地回过头去,却见身后的苇丛被猛地扒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从苇丛中钻了出来,他一身的伤痕,脚上只剩了一只破破烂烂的皮鞋,另一只脚赤裸着,全是石子划出的伤痕,他喘着气,扒开身边比他还高的芦苇,艰难地往前方跑着。
    克莱尔看着他从自己身边跑过,正疑惑间,忽然听见后来传来一个中年男声,用德语说着:“别跑!”
    她仔细地捕捉到了子弹上膛的声音,马上反应过来是什么,而子弹已经穿过了苇丛,直射向男孩的脑袋,男孩也反应过来,匆匆忙忙地回过身,抬起右手对准了子弹射来的方向,那枚子弹在半空中拐了个弯,却没有拐得太彻底,而是降下了角度,射进了他的大腿。
    他闷哼一声,跌倒在了石滩上,膝盖狠狠地磕在了那些坚硬的石头上。
    克莱尔不由自主地走近一步,却发现埃里克已经抓紧了她的手。
    她回头去看埃里克,埃里克的眼神有些阴郁,似乎在想着什么。
    芦苇丛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身着黑色纳粹党卫军制服的男人从芦苇丛中钻了出来,看着趴在地上的男孩,嬉笑了一声:“这下看你怎么跑,肖先生说过了,既然你不为他所用,那么就给我就地处决你的权利。”
    男孩回过头,看向他们,蓝色的眼睛里带着几乎能化身利刃的恨意。
    那个男人笑着说:“你那么看我也没用,这样的眼神我已经收到过很多个了。”他抬起手中的枪,对准了男孩的脑袋,手指按在了扳机上。
    克莱尔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心脏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虽然她知道埃里克肯定是已经逃过这一劫,却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生怕他又遭遇其他的折磨,而正在这人即将扣动扳机时,一道黄色的光忽地从芦苇丛后射出,直直拍上了那个德国士兵的后背,那个德国士兵眼睛一瞪,步枪脱手而出,跟着他的人一起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而克莱尔已经睁大了眼睛。
    下一刻,整个场景刷地变成黑色,她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后扯住了衣角,迅速往后退去,等到她眼前又见光明时,她和埃里克已经回到了那个洛可可风情的屋子里,那扇门仍是半开着,只不过门外已经空无一物。
    她猛地侧过头,抓住了埃里克的手腕,急切地说:“那是昏昏倒地!你以前见过巫师的是吗!”
    第53章 巫师传说02
    克莱尔确信自己并没有看错。
    昏昏倒地这个咒语算是常用咒语,不止是成年巫师,整个学校的学生都会用,大概二年级的黑魔法防御术就要教授小巫师们巫师决斗的礼仪,低年级的学生没有学过更高深的攻击性咒语,于是整间教室都是到处乱飞的昏昏倒地和盔甲护身,她看了太多遍,早就已经熟记于心。
    埃里克记忆中的那个昏昏倒地魔力充足,速度快,方向稳,并且在使出之时施咒人没有念出咒语,足以证明,施咒者是个成年巫师。
    在看见芦苇丛后突然射出一道昏昏倒地,击中即将向年幼的埃里克开枪的德国士兵后,克莱尔的脑中在瞬间闪出无数种想法,先是对救了埃里克的人居然是巫师而感到惊讶,再是对巫师居然出手干涉麻瓜而觉得疑惑,最后,她想起了尼尔斯曾经跟她说过的。
    “波兰的犹太人大多都在那场战争中死在集中营了,所以我每次看见犹太人的时候,都会想他是不是从那场惨无人道的屠杀中逃出来的,而且奥斯维辛集中营就离克拉科夫不远,所以我当时看见一个十来岁的犹太男孩跟着爱德华的时候,多看了几眼,有些印象。”
    在奥斯维辛集中营附近的克拉科夫城,出现在父亲身边的犹太裔男孩。
    她在克拉科夫时,曾经抱着这丝希望,拜访了克拉科夫的犹太区,但是一无所获,在去拜访最后一个有可能知道线索的犹太人的路上,遇见了埃里克,向他打听过生活那个生活在克拉科夫的犹太男孩,最后……
    最后埃里克轻描淡写地将话题转移了过去。
    “你以前是见过巫师的对吧?”克莱尔紧紧盯着埃里克。
    埃里克沉着眼看她,没有答话,其实也不用回答,在他记忆中出现的那道昏昏倒地就已经证明了一切。
    “你在苏联红军解放奥斯维辛之前就已经逃了出来,在被看守追捕的路上,被巫师救下了。”克莱尔替他说完,她眼睛微微睁大,眼眶迅速地红了起来,“那个巫师是不是叫爱德华.拉格菲尔德。”
    埃里克沉默着看着她,良久,才说:“我那时不知道他们是巫师。”
    他伸出手,轻轻擦去克莱尔眼角冒出来的泪花,将她有些凌乱的头发捋到了他的耳后,他放轻了声音,说:“我到最后,都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觉得他们像变种人,却又不太像,但我无法用其他种族来界定他们,只当他们是需要用一根木棒才能施展出力量的变种人。直到你刚刚说了,是巫师。”
    “那个男孩确实是你。”克莱尔说。
    “是我。”埃里克答道。
    “你从我一开始问你的时候,你就已经知道我在找的人是你。”克莱尔笃定地说。
    “对。”埃里克简短而直接地回答。
    “那为什么……”
    “我不想让你知道,克莱尔。”埃里克朝克莱尔走近一步,他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克莱尔沾着泪珠的眼睫,“所以当初我们在克拉科夫的最后一夜,我告诉你,回到普通人的世界之后,就不要回来了。”
    克莱尔盯着埃里克,身体微微颤抖着:“我父母的失踪是不是跟你有关。”
    “与我无关。”埃里克答道。
    “那你能告诉我……”克莱尔刚开口,埃里克就已经温柔地截断了她的话:“抱歉。”
    他垂眸看着地莱尔,蓝色的眼睛闪烁着不知名的情感:“过平静而又平凡的普通人的日子,这不是以前的你所寐以求的吗。”
    克莱尔攥紧了衣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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