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今日里她买去的那些孩子带回川息,”那声应答像是一簇小钩,裴真意心神微晃间话题忽转,“是要充作何用”
    沉蔻微微靠着她摇了摇头,示意并不知。
    须臾的沉默间,裴真意再度微微抬眼,向窗外昏暗而遥远的拱门外看去。
    那里长影交织,丝缕不散,仍旧是裴真意记忆之中昏暗的偏楼外,最为熟悉而可憎的样子。
    元临雁极荒淫无道,也尤其自私而贪婪。
    同胞妹私交难清,同各处搜买来的女子来往难断,整日里莺莺燕燕,歌舞笙箫。而那偏楼之中,便常常是娈童相交、兽类嘶鸣的扭曲。
    即便痛苦难耐、即便非己所欲,那些经了教养的女子却早已经如迷心窍般失了神智,隔着道道交纵的铁栏,总要朝着裴真意招手而笑。
    “我为她囚于其中,为她执笔描图,如此都不过是因为她想让我成为我所见到的那样,成为无心无魂、沦丧其中的傀儡。”
    无数个昏眩光怪的昼夜,那牢笼外的低语和软笑几乎都能将年幼的裴真意湮没其中。每逢那时候,那些女人都是早受了元临雁的教导,总会将种种不堪入目、甚至分明难耐的画面呈于眼前。
    她们会用甜美的笑与声音去哄骗,作出极乐而欢愉的模样,在那混乱而肮脏的腐朽之中,欺骗性地向裴真意伸出手。
    为什么不开心
    什么要哭泣
    出来吧,出来。若是同我们一样,那便再不会不悦
    “但她早已骗过我一次,我绝不会再轻信。她终究做不到,终究无所成。”
    世人皆言,裴真意是奚抱云的幺徒,承了奚抱云游方山林、寄心于景的遗志,年十五时所作画卷于川息作成,纵少有人亲见,名声也仍旧噪于朝野。
    那画卷则终为天家御府所收,藏于禁苑之内。亦有人传言,是悬在了天子宫前,朝夕相对。
    这是无尚的荣光,亦是最真实的嘉奖。
    “但少有人知,那画卷为天家所收,并不是因为那风物动人,也并不是因为清心悦目。”
    裴真意指尖抚平了沉蔻肩后为她揉皱的衣衫,语调落寞间眼睫轻颤“那只是一幅我所作千万晦暗画卷之中,意境最为苦而难耐的图景。”
    苦到分明皆为密戏,却也无人愿将那视作春意,苦到见者欲离、观者锥心。分明是最能令人心生邪念的赤裸与交缠,那笔触与布色、神情与全局入目而来,却堪比任何一层最令人心间颤栗的磨人牢狱。
    分明摹写着荒淫罪欲,观之却如林山火海、怒海狂澜,让人无从感知到原景之中哪怕万分之一的荒淫,而只剩下了从入目时起落下的深沉压抑。
    “这样的图景,天家将它悬于室中朝夕相对,是为诫心,是为警醒。”
    即便为恶所囚、为泥潭所困,她也绝不愿同流合污、共道而谋。这一点,她花了足足三年,才真正令元临雁看得明白。
    “若如你所言,我自认是没有错的。”裴真意回答得很轻,却并没有丝毫多余情绪。
    “我永远都无法明白,为何这一切都要施加于我。她仿佛将我看得过于重要,将我看得过于可欺。”
    “但我分明算不上是她执念纠缠的人,也算不上是什么她所说特殊又弥足珍贵的宝藏,我分明只是最为普通的那一个,却不知为何就要被卷入这泥潭之中。又或是说天定我命该如此、该遭此劫”
    “若非如此为何是我”
    年幼刻入的污朽与仇苦几乎不可磨灭、难以抚平。一切心结早已化作难以化解的执念。幼年那一声声的“为何”早已刻入了心底,即便此刻记忆早已离她遥远,那执念却仍旧清晰,难以散尽。
    “真意,真意。”沉蔻听出了她纠缠而撕扯欲破的挣扎,伸出手去,轻轻抚了抚她脊背“不是这样的。你自然不平凡,也绝非普通。前尘往事皆有因,但我知道,错绝不是在你。”
    “中通外直,出淤不染,”沉蔻说着,伸手握住了裴真意肩头,“你是我这双眼见过的人间里,最清白的一个。”
    “这都不是你的错,也不该为你所忧。”
    “你分明是剔透又通明,不染人间意。你永远都是你,不会是她,更不会是她们。”
    沉蔻说着,纵使她说得模棱两可又模糊不清,但裴真意到底明白她的意思。
    剔透又通明,不染人间意。如无瑕玉,又如佛法伐阇罗,不取六尘万法,无可摧毁。
    可究竟是谁不染尘埃呢裴真意听着耳边沉蔻仍未断的轻声安抚,心神渐定。
    要说那世上唯一的无瑕玉,明明该是你啊。
    17.长明灯
    夜色依旧迷蒙,眼前万物依旧晦而难见。窗外似乎又下起了雨,檐铃叮啷作响间,有微凉的夜风从窗中滑入,掀动了黑暗中的轻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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