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桌上铺开的两卷木樨图同最初那张写意的山水画卷不同,一幅是金红两色的工笔花图,另一幅则是木樨林丛花掩映之中,隐约可见一人。
    “敢问此画之上所画,可是沉蔻姑娘”荣聿细细辨认几眼,又下意识朝沉蔻投去数瞥后,只觉那画卷之上的人物纵使并算不得太大而显眼,却也是十足,带着七分纤软与三分离尘之姿,竟是同沉蔻身上质气十分相近。
    “是。”裴真意见她认出来了,不由得也笑道“想不到我刻意画得这样小,却也还是为你识出。”荣聿摇摇头,笑道“我算是知晓了,裴大人早便如今得了良人,便不论性子或是画技,与从前要有所不同了。从前便知道裴大人素来笔法用墨皆是诡谲多变,引得咱们这些书画商人每每辨认之时都要频频起争执。如今倒好,变得越发快而广,以后可该教我们争破头了。”
    裴真意但笑不语,倒是一旁沉蔻闻言回道“这个好办。”
    荣聿朝她看去,却只见沉蔻含笑间指向画上那几枚朱红章印。
    “这几个闲章印痕皆是我所留,篆刻所用风格又同他人皆有不同。从今往后,真意她画上便角角落落里都总能找到一二。这话是我单悄悄告诉你的,若是来日想要辨,便找准了这个总是没错。”
    沉蔻掩唇而笑,垂眸指点间眼波流转。荣聿听她这样一说,便朝那画中几枚章印看去,果真是走势变幻之风格同朝中同行刀法有些差异,却更显风骨,尤为新奇好看。
    荣聿看完后,一时便对沉蔻更加另眼相看,几乎便要认定了沉蔻正是什么隐士高人后代。
    先前在朝中,她可从未听闻过有这样一号才貌兼备、姿如天人的人物,这样想着,她也不知道裴真意究竟是从何处将沉蔻给找了出来,一时不由得微微艳羡。
    眼下午时渐临,三人在书房内细细看着画儿,待到将那八卷来历与其中意境悉都说完,在出房时便已经是正午。
    三人早便商定好了,今日晨间便已放出了消息,午后未时裴真意便要在上清阁露面,将手中这八卷画卷在荣家上清阁尽数离手。
    于是眼下到了午时,三人便商定着去太宁巷外用过午饭,便往上清阁去。
    一时沉蔻接过荣家家仆新暖好的手炉,用帕子包着抱在臂间,正推开了一线门欲要出去,抬眼时便觉得眼前纷纷扰扰,皆是亮色。
    “真意”
    她还未来得及多看,便即刻回过了头,去寻裴真意的身影。
    果然这一日里,晨间出门时候带上一柄伞是没有错的。沉蔻想着,余光之中皆是院内新覆上的薄雪颜色。
    天色不再像是晨间出门时那样阴霾暗沉,而是带上了几分微有些晃眼的白,是沉蔻头一次见到的、万籁俱寂之下纷纷翻飞的雪。
    那薄雪覆在纤细枝头,令她无端便想到了裴真意素日以来垂眸时候,眼底睫尖上的隐约光色。
    雪絮纷纷扬扬,在偶有的凉风中旋转着,虽轻盈柔软,却又像是曾经沉蔻看裴真意指尖下向画上撒落的细软碎盐一般,泛着勾勒出轮廓的莹莹亮光。
    神思流转间,沉蔻很快便已跨出门槛站在了房外廊檐之下,身上披着方才穿上的毛氅,背着天光与皑皑雪色,朝裴真意笑着伸出了手。
    “下雪了”她说着,紧紧握住了裴真意放在她手心的指尖,朝她明明笑道“待到卖完画后,我们去河边看雪,好不好”
    “好。”裴真意笑着回握住她,此间已经全然忘了身后还有荣聿,只笑着轻轻分开指尖,同她十指相扣。
    “看过河边,我们再去昨日那家五层之上,这回给你带上最厚实的那件毛氅,暖一个最暖的手炉,便能够好好看个够。”
    沉蔻见她握住了自己,便也更加放轻了声音,笑着朝她靠过去。两人面对着廊外皑皑天光与风雪人间,一时低语,外人再难闻见。
    76.明日
    外头落着厚雪,渐渐将朝京里枯干了的枝桠都压满了皑皑颜色。眼下朝京之中楼宇繁多,一时飞檐阔瓦之上便也缓缓积攒起了雪絮,将往日里的粉黛红墙之色化而为白。
    这场雪像是兆了丰年、积势已久,自打午间开始,到了未时也未见停,反而雪势越发盛,令人偶然间从房中向外看去时,乍一眼还极难看见远处景色,满目都只剩下了飞雪飘絮,纷纷旋落。
    沉蔻同裴真意到了上清阁后,便没有半点心思放在眼前事上,反而满心满意都只恨不得裴真意即刻就将画卖完了,两人单独上河道边去。
    裴真意自然解她心意,便也想着一切尽量从速,一时间轻声告诉一旁伙计将原本放着的薄纱帘给卷束了起来,二人一道并肩靠在了这二层的勾栏边,向底下宽阔厅堂看去。
    荣家向来是朝京中负了盛名的书画珍玩商,她家上清阁的排场自然也就是京中一等一的足份儿,不论是角角落落之中升着袅袅烟雾的阔口螭吻炉,又或是那厅堂之中随处可见、精雕细镂的高花几,都总令人单是一眼过去便能感到此非凡品。
    眼下未时将至,沉蔻朝着勾栏之外看去,便只见到一群群来往伙计与仆从正捧着花瓶与梅枝,来往装点着大厅。
    厅中一切诚然是早已经打点好了的,便只等着这最后几枝新从京外梅园剪来的新枝。沉蔻看着那来往之人微微扬起的锦衣衣摆,不由得单手承颌,叹道:“想不到朝京里,便连这最普通的店家伙计,都是踏锦衣绸的。”
    先时她同裴真意也经行过好几个穷困之地,此间回想,两番处境便当真是天壤之别。
    裴真意正伸手同荣聿比划着挂画要调整的方向,闻言不由得也不再动作,而是回头朝她安抚一笑。
    这一笑纵使隔了层面纱,却也极为舒缓且令人心安。
    沉蔻只是同她对视一眼,便下意识连方才究竟在想什么都忘到了九天云霄之外,只也即刻朝她回了一笑,而后朝她摆了摆手。
    裴真意见她如此,也不由得伸手牵起她指尖,随后才复又回过头来同荣聿继续比划。
    直到总算将厅堂之中布置得齐整,裴真意才松开了手心里沉蔻的指尖,侧过脸来同她对视间,伸手替她正了正面纱与衣襟,一时低声同她说起了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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