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独犹豫一下,解开我手腕上的缎带,从榻下取出一个夜壶。
    我坐到榻边,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便蹙眉瞪他:“你做什么,孤小解,你还要看着?”
    萧独默不作声地背过身去,我冷哼一声,大马金刀地掀开薄毯,便尿了出来。我睡着时憋了许久,这下酣畅淋漓,尿完还打了个颤。以往小解,都有宦官候在边上,为我擦身,眼下没人帮着擦,才觉缺了什么。我有点难堪地启口:“绢子……有没有?”
    “有。”萧独起身,取了张薄绢递来。
    我正要接,他却半跪下来,竟替我来擦。我猝不及防,不知所措地僵着身子,他动作笨拙,偏又慢条斯理,手上薄茧似一片细沙,弄得我立时便起了动静,将他的手一把扯开,拉起薄毯掩住身子。
    萧独将那擦尿的绢子叠好放在一边,又用茶水洗了洗手。
    “皇叔,以往,梁笙便是如此周到的伺候你么?”
    我一怔:“你问这做什么?”
    “无事,只是问问。”
    萧独一哂,从床桌上端起粥,粥还是热的,散发着一股诱人的香味,是滋补的参粥。他舀了一勺,喂到我唇边。我一嗅便饿了,却面不改色,将碗推开,“孤不吃,饿死也不吃,你放孤出去。”
    萧独似笑非笑的勾了勾唇角。
    “皇叔若不吃,我就只好再把皇叔绑起来喂了。”
    我听着只皱眉,见他一本正经,似乎真会这么做,只得去接勺,萧独却不给,我无可奈何,张嘴吃下他喂的一勺,抬眼就见他阴沉的面色稍霁,微现悦色,便索性顺着他,一口一口地吃。
    他边喂,边吹,生怕我吃急了烫着。这般情境,只好似我成了个三岁小孩,他倒成了个大人,应是极滑稽的,可我才梦见母妃,不免想起儿时她喂我吃粥之时,也是这般温柔,这般宠溺。
    不知怎的,明明炼就了一副铁石心肠,我却不禁心头一动,没留神呛了一口。萧独忙将勺子挪开,用袖子替我擦拭唇畔。
    我挡开他的手,只觉这软弱之态给他瞧了去,实在有失颜面。
    他却将我手腕一把擒住:“皇叔走神了,是想到什么了?”
    咄咄逼人的口吻——真是蹬鼻子上脸,越来越失礼。我心知他怕是胡思乱想了,也懒得解释,他却不依不饶:“想什么人了?”
    我火起,一挥手将粥打落:“萧独!你适可而止!”
    说罢,我便要下榻,却被他一把搂着腰拖回榻上,又将双手缚住。我动弹不得,他俯下身子,烛火甫明甫灭,照亮了他的脸。
    我在这刹那发现这个曾经与我亲近的侄儿的面容无比陌生。
    他神态中属于少年的稚气破碎了,透出尖锐的棱角来。从昨日到此刻,在这一夕之间,他彻底蜕变成了一个成熟而决断的男人。
    “皇叔。”
    他挨近我的脸,与我睫息交错。
    “止不了。从见你第一面开始,我就无法适可而止了。”
    “你是我在这吃人的皇宫生存下去的野望,因你,我才拼命想往上爬,变成了如今的萧独。我得谢谢你让我知晓权力的重要。无权无势,你连看都不会看我一眼,更别提一句虚情假意的喜欢。”
    “皇叔,我知晓,你是在做戏,我不过情愿醉着罢了。哪怕是谎言,我听着也入心。可,只怕皇叔再演下去,我只会越陷越深,渐渐就信了。指不定哪天一个大意,就被过河拆桥了罢?”
    萧独语速很慢,声音嘶哑而喑沉。
    “皇叔,那尚方宝剑,我不会容它出鞘。”
    我如坠冰窖:“你想要做什么?你……不可动李修!”
    萧独又笑:“我动不了他,但皇叔可以。尚方宝剑乃是太祖皇帝赐给李修护皇叔周全的,只有皇叔有资格要求李修动用罢?皇叔若想重临帝台,就让李修将尚方宝剑交出来给我封存。我必信守诺言助皇叔一臂之力……”他一字一句道,“皇叔,你以为如何?”
    我眯起双眼,凝视着他,仿佛今天才认识他。
    我落入他编织的罗网里,远远早于我察觉之时。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皇叔。”萧独敛了笑,咬我喉结一口,“我不是眼巴巴等你喂的小犬,是狼。养狼,就会有被狼咬的一天。”
    “白眼狼!”我咬牙痛斥,“若不是孤托翡炎帮你,你哪有今日!”
    “是。”萧独拱手行礼,”多谢皇叔,如今是我报恩的时候了。”
    我强作镇定:“独儿,你到底想要如何?”
    萧独挑眉:“如何?皇叔最离不了什么,我就要牢牢握在手里。”
    如此,我便离不了他了。
    我闭了闭眼,知晓再说什么他都不会信我,只得先行缓兵之计。
    “好,孤答应你,交出尚方宝剑。你去传李修过来。”
    “不必。他自己上门来了。”萧独松开我一只手,转身取来纸笔,“我想请皇叔留一密信,让李修去取尚方宝剑,不知可否?”
    我握住笔杆,写下一首藏头诗。萧独仔细察过,收进袖中,又将我双手缚牢,替我盖上薄毯,我背过身去,将脸埋进黑暗之中:“你说你与你父皇不同,不同在何处?孤倒觉得,像子承父业。”
    萧独呼吸骤然加重,什么也没说,拂袖走了。
    我再次沉沉睡去。陷入梦魇之际,一丝动静将我惊醒。
    我侧头看去,便见一个人影轻盈地跃上床塌,竟是白厉。
    “皇上,你……”见我如此模样,白厉愕然,立时取出袖刃割断我腕上缎带,又褪下外袍将我裹住。正要扶我起身,便见一人一跃而下,手中弯刀明晃晃的,朝我们逼来,分明便是乌沙。
    白厉将我护在身后:“滚开!好狗别挡道!”
    乌沙不动,笑了:“白兄,昨夜我们才把酒言欢,别这么凶啊。”
    “若不是你将我引开……”白厉咬牙切齿,袖子一甩,一道寒光飞去,乌沙就地一滚,堪堪避开,我抬头看见那暗门下方的木梯,趁他二人打作一团,疾步冲了上去。在萧独房内寻了身便服,我从一扇窗翻出去,凭着少时对地形的印象,辗转离开了东宫。
    行至一条隐蔽的窄巷,我倚墙坐下,长舒了一口气。
    如今,萧独是再不信我了,而我自然也信不得他。
    才出虎穴,便入狼巢,我一时竟不知何去何从。
    思虑一番,我顺着宫中密道,兜兜转转走到了北门。北门是运输之道,我藏身于一车废弃布料之中,出了皇宫。下车之后,我未作逗留,径直进了冕京的城区,寻到了我要找的地方。
    ——煜亲王府。
    七弟的宅院不在冕京城内,要去找他,需得出城,萧煜虽不可信,但事到如今,我只能在他这里暂时落脚,再去找七弟。
    第39章 鹰巢
    萧煜到底是皇长子,府邸甚是奢华, 大门皆由黄金打造, 连门环上都镶了玛瑙玉石, 门前有八名侍卫把守,趾高气扬的,头快仰到了天上。我穿着萧独的便服,侍卫不敢怠慢我,听我自称礼部侍郎, 便进去通报, 不一会儿亲王家令便出来,将我引进府中。
    “白大人来得正巧, 殿下正准备用晚膳。白大人, 这边请。”亲王家令客客气气地将我带到中庭的林苑内,指了指那苑中亭。
    听见幽幽笛声传来,我抬眼望去,见那亭中倩影曼妙,是名舞姬,应和着萧煜的吹奏翩翩起舞, 倒是挺有雅兴。我缓步走去, 还未接近, 笛音吹出最后一个音,那舞姬却伏跪下来,似在求饶。
    两个侍卫走上前去,将她一把拉起, 萧煜挥了挥袖子,道:“去,把她的腿砍了,挑块好点的骨头,本王是时候换把新笛子了。”
    我的目光落在他白玉似的笛子上,心中一凛。饶是一个低卑的舞姬死不足惜,用人腿骨做笛,未免也太骇人听闻了些。
    自残废之后,萧煜的性情竟已畸变至此了么……
    那么,他该有多想取我这始作俑者的大腿骨呢?
    背后寒意森森,我站在那儿,进退两难。萧煜却在此时回过头来,朝我微微一笑:“啊,是什么风将礼部侍郎吹到了本王府上?”
    我拾阶而上,在他对面坐下。
    我皮肤上的蜜蜡早被洗去,月辉明亮,将我的脸照亮,萧煜本懒懒倚着亭栏,只看了我一眼,便坐直身子,有些惊诧:“皇叔?”
    “不错,是孤。”我端起案上一杯酒,嗅了嗅,“好酒佳酿,良辰美景,一个人喝可惜了。”
    萧煜上下打量着我,眼神异样:“皇叔怎么穿着太子的衣服?”
    “孤在他府上弄脏了衣服,便借他的穿穿。”
    “哦?”萧煜古怪地一笑,“皇叔与太子都亲近到了与子同袍的地步?嘶,都是亲侄儿……皇叔怎么就没跟我这么好呢?”
    “你胡说什么?”我沉了脸色,“孤与他乃是叔侄,清清白白。”
    虽是上门求人,但我也听不得这种暧昧的调侃。
    “怎么一提太子,皇叔反应就这般激烈?我又没说你俩不清白。”萧煜垂眸,目光在我颈间游走,“莫不是,被我说中了什么?”
    我担心颈间是有什么痕迹未消,借嗅酒之际,将领子捋高了些。
    他举杯饮了口酒,咽下:“如何?”
    我莫名其妙,冷冷地问:“什么如何?”
    “比之父皇,滋味如何?”他顿了一顿,“那小杂种身强体壮的……”
    我没忍住,一扬手把一杯酒都泼到他头上,拂袖便走。
    何苦到这里来自取其辱?我是疯了才来找萧煜罢。
    “皇叔……皇叔留步!”走下亭子台阶,就听萧煜喝道。我头也不回,又听木轮嘎吱有声,“砰”地一声闷响自身后传来,我回过身去,竟见萧煜连人带椅摔在阶下,发冠散乱,样子颇有点凄惨。
    见他如此,我也不好袖手旁观,只得弯腰将他扶起,萧煜将我的手臂攥住,手指似鹰爪般几乎勾破我的袖子。我忍疼将他扶上轮椅,萧煜双腿发抖,脸色惨白,攥着我不放,咬牙笑:“皇叔不是明日就要随父皇北巡了么,为何来找我?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我掰开他的手,淡淡道:“你也看见了,孤如今成了礼部侍郎,自然不会随你父皇走。只是,宫里总归是不太安全,孤需在你这儿暂避一宿,你若是不方便,可否送孤去找你七叔舜亲王?”
    “舜亲王明日一早就会过来,说是想再见长歌公主一面。”萧煜敛了笑,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皇叔既然假扮成礼部侍郎……为何不藏身在东宫?难道,皇叔与太子有了什么龃龉?”
    “不错,孤确与他有些不合。”我笑了一下,“孤想托你遣人进趟宫,去东宫请李修来你府上,就说有急事相求。”
    “为何?”
    “你若帮了孤这次,孤日后定会全力助你……萧煜,你是嫡长子,皇位理应是你的,李修此人乃良师益友,对你大大的有用。如今他去东宫毛遂自荐,若是让他给萧独笼络了,你可得不偿失。”
    我绝不能让萧独得到尚方宝剑,那是我手中至关重要的一把武器。
    萧煜未答应,反问:“那日我交与皇叔的榲肭,皇叔用上了么?”
    我眯起眼:“孤说用上了,你信么?”
    萧煜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杂种如今没事,想必还未行房事…”
    “萧煜。”我厉喝,“你有完没完?”
    “我又没说他和皇叔……”见我脸色愈发难看,萧煜推动轮子,朝林间小道行去,“也罢,若皇叔真给他下了榲肭,他即便不纵欲,也活不了多久,我姑且耐心等着,希望皇叔不是搪塞我。”
    我哂道:“孤对挡道之人从不手软。”说着,却不禁自嘲,若真想给萧独下毒,我有多少机会?
    “这点侄儿深有体会。”萧煜笑罢,召了人来,依我所言,拟了份手谕去请李修,理由亦是我想的,堂而皇之——
    煜亲王府要翻修园林,修建神庙,以便出行不便的煜亲王为冕国祈福,图纸需经兼任工部尚书的李修检查过目。有了这份亲王手谕,起码萧独得给个面子,不便强迫李修立即去取尚方宝剑。
    一字一句的写完,萧煜满脸讥色:“如此大费周章,有何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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