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即李鹤又不由想,若自己是皇帝,大约也会像当今天子一样,倾尽所有,只为捧在她面前,博她一笑。思及此,少不得连对妖后苏姜的恶感都去了不少。
    没过多久,李鹤派出去寻船的兵丁回来禀到船已找好。
    姬央跟着李鹤去到水边,那船是当地渔民用来捕鱼的小舟,状如树叶,她只在画里见过。
    “公主,这船一次只能载三人,卑职先护送公主过去吧。”李鹤道。
    “我还要玉髓儿。”姬央指了指身边的侍女,李鹤点了点头,笑了笑,安乐公主毕竟年纪小,还是个女孩儿的心性。
    李鹤先跳上船,朝姬央伸出手,他心里有些紧张地看着她,姬央却像是不在乎尊卑之别一般,将手递到了李鹤的手心里,借着他的力道轻轻一跳就上了船。
    身体轻盈得像只蝴蝶。
    李鹤只觉得自己的手心像是被火烫了一般,烧得他的心、肝、肺都滚烫了起来,心如擂鼓,他紧张地看向四周,生怕别人听见他的心跳声,而泄露了他不该有的绮思。李鹤断然没想到自己一个血战沙场的男儿,竟然会因为一只柔荑给紧张得连呼吸都不会了。
    姬央可不知道李鹤心里的这一番纠结,她有些好奇又有些害怕地坐在被风一吹就像要翻的小舟上,眺望远处的山水,心里想着,嫁得远也挺好的,至少这样惊心动魄的经历,还有眼前悠然淡泊的景色就是宫里没法儿想象的。
    还挺有趣的,姬央的嘴角微微翘起。刺激!好玩!
    这是千真万确娇宠大的公主,连危险都拿来当有趣,只因为她从来就没意识到,她真的会死。
    船至河中,姬央兴致来了,忍不住摸了摸腰上挂着的玉箫,此情此景,此山此水,不能歌一曲,实在有些遗憾。
    “李将军,此次多谢你舍命相护,安乐无以为谢,就为将军吹奏一曲吧。”姬央看着李鹤道,“只是不知会不会引来追兵?”
    李鹤痴痴地看着姬央露在面纱外的一双湖光山色也不及她眼波潋滟的美目,心里想着,便是有再多的追兵来,只要他的命在,他就断然会护她周全。而他又何其有幸,能得佳人独奏一曲呢?
    “多谢公主。”李鹤有些激动地道,“此处已是无妨,渡过漳水就是冀州的地界,那些人不敢追过来的。”
    姬央闻言,解下腰上的玉箫,对着漳水,徐徐吹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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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冀州沈
    箫音沉肃,先是凛冽寒冬,雪舞银蛇,冰封万里,忽而春风过境,青山返绿,溪水畅音,继而山寺桃花,缓慢绽放,粉瓣吐蕊,群蝶振翅。有小溪潺潺,游鱼其间,扁舟直上,转沟壑,过岩穴,忽而阔朗,万紫千红,繁花似锦,有临溪垂钓翁,扑蝶浣花女。
    心往而神驻,其不知外物也。
    “李将军,李将军。”玉髓儿在李鹤眼前晃了晃手,这才将李鹤的魂招了回来。
    李鹤的耳根子都红了,为了掩饰尴尬,匆忙地跳下船,哪知道那船翁也被箫声所震,船尚未靠稳,李鹤一脚踏入了河边的泥滩里,靴筒里便进了水。
    玉髓儿不由笑出声来,只觉得李鹤原来是个呆子。
    姬央瞪了玉髓儿一眼,李鹤看入眼里,却恨不能那万种风情是向自己嗔来。李鹤也是官宦子弟,否则入不了宿卫宫廷的虎贲军,幼时也曾略习音律,但他素来喜武厌文,只觉得丝竹皆是靡靡之音,消磨人志气之物,加之那些弹奏之人装模作样,讲什么高山流水,伯牙子期,其实弹的都是狗屁,让人根本听不懂。
    至今日李鹤方才发现,最能打动人心的音乐,并非高超的技艺和晦涩难懂的音意,而是安乐公主所奏之曲,走马章台的贵族公子能懂,沙场拼杀的将士能听,连只会撑篙的船翁也能明,那才是真正动人的音乐。
    李鹤待脸上的热度退了下去,这才伸出手将姬央接下船,当她越过他时,微风里送来她发梢的一缕香气,李鹤这一生便再也没从那香气里回过神来。
    “公主刚才所奏的是何曲?”李鹤问道。
    “曲名‘桃花源’。”姬央道。
    “却是未曾听过。”李鹤道。
    “没听过就对了,这是我们公主自己谱的曲,你又哪里去听呢?”玉髓儿笑道。
    不一会儿那船翁又在漳水上来回将对岸剩下的人都接了过来,姬央一行正要离开,却听见林中有马蹄声传来。
    李鹤脸色一肃,右跨一步将姬央挡在身后,手中□□已经蓄势。
    但见林中奔出一马。
    马上之人见李鹤一身盔甲,带着几个女眷,其中一位白纱蒙面,通身的气派一看便绝非普通闺秀,因而抱拳道:“前面可是安乐公主?”
    李鹤一面警惕地护住姬央,一面道:“你是何人?”
    那人翻身下马,向前走了几步停下,“在下冀州李凉。”
    李凉者,冀州沈家旗下的一员骁将,说起来李鹤还同他有些转折亲,倒也听说过这么个人。
    “在下虎贲军李鹤。”李鹤也自报家门道。
    既然李鹤表明了身份,李凉便能肯定他身后那女子就是安乐公主,因而快步上前单膝跪下,“末将李凉拜见公主。”
    此时姬央已从李鹤身后走出,“李将军请起。”
    李凉起身后道:“主公闻得公主遇袭,命末将火速渡江营救,可惜还是晚了一步,不过那些悍匪已经被尽数剿灭,公主的銮驾、妆奁俱已找回。”
    玉髓儿闻之面有喜色,苏皇后为姬央可是准备了价值连城的嫁妆,被那些悍匪劫了去,玉髓儿一直心痛得滴血,可怜堂堂□□公主落得一身换洗的衣裳都没有,如今所有的难题迎刃而解,怎不叫玉髓儿喜形于色,因而对那位信阳侯未见面便生了几分好感。
    “主公猜想建威将军护着公主肯定会选择从其他津口渡江,便分派将士于各渡口候着,果然叫末将寻着了公主。”李凉继续道:“公主,请容末将给主公报个信,主公的驻地离此不远。”
    姬央点了点头,“有劳将军了。”
    李鹤听得沈度要来,想起那才是安乐公主将来正经的夫婿,一时间心里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堵得胸口难受,他更想如果他不仅仅是虎贲军的建威将军,而也是都督一方军政的公侯的话,那今日安乐公主的夫婿恐怕就未必是冀州沈度了。
    却说李凉报信的手段让姬央十分好奇,她见他将胸前的竹哨对着天上吹了三短一长的声音,再抬头便见天上一个黑影从云里露出,在他们头顶盘旋了一圈,便迅速振翅西去。
    李鹤惊道:“如此神骏,难道是海东青?”雕出东北,最俊者谓之海东青,十万只神鹰里也未必能出一只,是以李鹤不得不惊奇。
    “将军好眼力,那正是主公驯养的海东青,这东西飞得极快极高,箭也射不下它,用它报信再好不过,主公为了寻找公主的下落,特地派出来的。”李凉与有荣焉地望着天边那渐渐远去的黑影。
    玉髓儿和旁边的露珠儿对了个眼神,心里都十分欢喜信阳侯如此礼重公主。
    唯独姬央,见李凉上来便一个劲儿地提信阳侯,言语里皆是他为自己这个安乐公主做了多少事情,便多了个心眼。
    按理说,如今是中州急于拉拢冀州,否则她母后也不会舍得让她北嫁冀州,这信阳侯反而如此用心,由不得姬央对这个人不充满好奇。
    没过多时,山坳里便响起了整齐的马蹄声,一队黑甲精兵整齐划一地奔至津口,齐齐勒马,马蹄高扬,而上面的人稳如泰山,一张张脸都掩在头盔面罩之后。
    姬央虽不知兵,却也听说过天下赫赫有名,从未有过败绩的冀州黑甲军的威名。这一列人马过来,勒马无声,扬蹄不鸣,马蹄一抬一踏的每一个点都整整齐齐,若非训练有素、武艺高超的黑甲军,实在不敢做他想。
    姬央虽然看明白了黑甲军的整齐,可却从未有机会比较过其他军队,因而对眼前这队人马的厉害,也仅仅局限在“听说很厉害”这个层面上。
    这一队人马停住后,又整齐划一地往旁挪动,露出当中一匹眉心一撮泪滴白的黑色骏马来,那上面坐着的人,直叫人看得忘了心神。
    冀州有谣:一见沈郎终生误。
    说的便是凡是女子,最好不要遇见这位冀州沈度。
    到后来,姬央回忆起这一幕,也不得不感叹,沈度这样出场,白袍银甲、紫金冠、白玉簪、泪斑马,气宏而巍巍,神清而轩轩,旁有黑甲相衬,后有青松相拥,如何能不叫情窦初开的女子一个跟斗就跌入了那无边情海。
    却说,姬央从下仰望着沈度,而沈度却坐在马背上,低头俯视着这位安乐公主。
    夸张点儿的说,沈凤琢迄今睡过的女人恐怕比姬央这辈子见的真男儿还多。当然看官要问那宫中太监,这自然不算真男儿,又问那护送姬央的两百虎贲军,这些人等虽列于鸾驾前后,群星般簇拥着车驾,但姬央坐于车中,也不算见得。
    因而虽然姬央身似杨柳多婀娜,看在沈度眼里,却是那初夏枝头上挂的果子,青涩得紧。
    且姬央这位安乐公主此时着实有些狼狈,裙有草汁,鞋沾泥水。她在沈度的注视下往后缩了缩脚,却见沈度此时再也没看自己,顿时有些丧气。
    这厢,姬央初逢沈度,一个是胸有千浪层叠起,另一个却是心如古井不起波。
    沈度和姬央毕竟是未婚夫妻,彼此应该避忌见面,此时沈度身后姬央那刚找回来不久的黄金鸾车也跟了上来,玉髓儿等扶了她上马车,自一路往冀州去了。
    回程里,沈度早已离了车驾,留下李凉护送姬央,一路平安无险。
    车驾到冀州城外时,城门上已经扎起了彩坊,当时随姬央出降而到冀州送嫁的皇叔,在遇到悍匪时一看风头不对,自己就先跑了,这会儿却不知又从哪里冒了出来。
    朝廷礼部和宗正府的官员死的死,散的散,这会儿却也神奇地出现了几个,只可惜跟随姬央出降的女史都没活出来。
    姬央的车驾先驶入了冀州城外给她准备的别馆,她要在这里停留一晚,洗漱整理。而今日姬央的嫁妆会先行送到信阳侯府,同时送去的还有一位试婚的媵妾。
    那位媵妾是此次送嫁的安王的庶女,他逃跑那会儿顺手把这个女儿也带上了,因而也不用难为宗正府另选清白女子去试婚了。
    新姬报回来的试婚结果无异,次日天未亮,姬央就被玉髓儿和露珠儿从软和的被子里挖了起来,梳洗打扮,今日是她成亲的正日子。
    听得外面锣鼓宣扬,乐声震天,便是新郎踏着吉时到了别馆外迎接公主鸾驾。姬央美美地饱餐了一顿,玉髓儿和露珠儿手忙脚乱地替她将九翚四凤黄金花冠戴上,冠前垂着一面金珠链,让姬央的面容若隐若现地藏在链后。
    玉髓儿忍不住落泪道:“公主今日可真美,可惜皇后娘娘不能亲自来看公主出嫁。”
    姬央出洛阳城时都没哭,这会儿听见玉髓儿的话,却忍不住落了泪,有点儿不敢置信,自己今日就要嫁为人妇了。想她幼时,母后还曾许过,一辈子也不嫁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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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合卺酒
    姬央由玉髓儿扶着上了鸾车,她的车驾会在冀州城绕城一周,才去到信阳侯府举行昏礼。
    红袍金带,白马雕鞍的沈度于鸾驾前导。
    沈度之后,姬央的鸾驾之前有天文官导路,并公主仪仗,提灯、捧盂、执杖、撑伞,头插钗子的童子八人,手捧花盆的玉女八人,另有孔雀扇四面,金丝圆扇四面,行障六具,坐障三具。一路浩浩荡荡地往城里行去。
    冀州城中扎彩坊,挂彩带,张灯结彩,就为庆贺信阳侯迎娶这位天家贵女。为了能在第一排看安乐公主的鸾驾进城,许多百姓半夜就在街上排队站着了,这一日几乎整个冀州城的百姓都涌到了街头。
    姬央今日所乘鸾车,四面无幛,以便让黎民百姓都能一瞻皇家公主的风采。她直背而坐,却又是个坐不住的,所以时而向左侧微微点头冲着百姓示意,时而侧向右,让一众百姓心里都觉得安乐公主正在看他。
    姬央透过花冠前的金链往外看去,冀州城楼宇繁华,轩阁林立,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其富丽繁华比之洛阳也不多逊。街道两侧有石头砌得整整齐齐的排水沟,每隔百米便有雕刻精美的水瓮,以供洒扫和灭火之用。
    冀州城内的这条南北通衢,并行可容十辆马车,气派华远。街上除了冀州当地的百姓,姬央还看到了蓝眼睛的西域人,袒臂的辽东人,戴着白帽子的回回,仿佛天南地北的人都聚集在了冀州。
    街道两旁,市招林立,有酒肆、醋铺、纸马店、馒头铺、医药铺、布帛铺子,甚而还有专门的应诊铺子。
    因着今日是安乐公主下降,信阳侯娶亲的日子,街道上格外热闹,看准了商机的小贩们肩挑背扛,向围观的百姓兜售酒浆果脯,片糕炒肝,吆喝声不绝。
    冀州沈氏数代经营冀北,冀州固若金汤,百姓安居,商贾乐业,四面八方的商人,甚至关外的客商也喜欢到冀州做生意,天下纷扰,唯有冀州还算是乐土。
    穿着艳衣丽服的女子,手中的花篮里盛满了各色花瓣,见车驾过来,便欢快地向新郎官儿抛洒篮中的花瓣,传来阵阵爽朗的欢笑声。
    姬央的耳边还能听见,有女子娇笑“中了,中了。”大约是她的花瓣落到了沈度的衣袍上。
    姬央见那些百姓一脸真诚的喜悦,欢声阵阵,便知道沈度大概极受冀州百姓的爱戴,这是姬央随她父皇和母后出巡,在百姓身上所看不到的,他们总是面有菜色,被士卒驱赶,才愿意走到前面来叩头行礼。
    姬央有时微微侧头向他们笑一笑,那些人虽看不清她的面容,却都张嘴惊呼,震撼于皇家公主的气派。
    其实这些气派的仪仗早在漳水畔就丢失了,多亏沈度的属下找回,但想来也流失了不少,短短十数日要在冀州重新置办整齐,也真是难为侯府了。
    繁复的昏礼后,拜过天地、高堂,再遵礼互拜后,姬央手执红绸的另一端,由沈度牵着步入了洞房。
    洞房设在北苑,也就是如今的公主府内,室阔而广,正中的喜床上挂着百子千孙帐,铺着百子千孙被,红彤彤一片。
    喜娘念了一大通的吉祥话后,有侍女捧了托盘行到沈度跟前,上面放着一柄金星喜秤。
    沈度取了喜秤,缓缓地挑起新娘子的鸳鸯戏水红盖头,众人都屏住呼吸想看看这位绝代妖后的独女安乐公主的芳容,却在见到新娘子抬头面前垂着的金链时,发出了一声懊恼遗憾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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