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金墉城走,盘查就越严格。虽然姬央已经仿佛换了另一个人,但在这当口除了樊望的军队,谁还会逆向而行往金墉城去呢?
    因此姬央依旧很显眼。那守在路上的小兵又得了严令,对每个人都要详细盘问。他见姬央虽然又脏又臭,但身条儿却很纤细,便多了个心眼。
    也不怪他们这些当兵的仔细,主要是梁王开出的奖赏太高了。谁若是找到了安乐公主,赏银一万两。别说一万两了,这些人一百两银子都没见过,所以由不得他们不上心。
    “什么人,干什么的?把脸擦干净。”那满脸络腮胡的小兵用刀尖指着姬央的鼻子道。
    姬央这就傻了,毕竟没什么出门的经验,以前都是别人什么都替她安排好了的,她心里一阵发虚,没想到盘查得如此严,她若是将脸上的泥巴擦干净,就该露馅儿了。
    “发什么愣,快点儿。”那络腮胡说着就逼近了一步。
    姬央连忙点头哈腰地道:“马上、马上。”她拿起手在脸上胡乱抹了起来,结果越抹越黑。
    络腮胡旁边的小矮子道:“这小叫花不对劲啊,是不是奸细啊?”
    络腮胡一听,上前就要动手,惊得姬央连连后退,险些被那络腮胡一把拽到手里。
    结果突然听得后面有了大响动,一匹马背上插着一杆龙形旗,那是樊望的捷报旗。“金墉城破啦。”
    马上的骑兵一边喊一边往前跑,这是要去宫城里报喜。
    “破啦?怎么这么快?”那络腮胡和小矮子都被这消息给吸引了去,等他们再转过头,眼前却哪里还有刚才那小叫花的踪迹。
    络腮胡当即就道:“不好,那小子果真有古怪,说不定就是安乐公主派来刺探情报的。”
    却说这会儿的姬央,她刚听到金墉城破的消息时,比那络腮胡还震惊,哪里又还顾得上逃命。隐在暗处的福山正要上前拉她,却见斜刺里窜出一个人来将姬央往旁边一拉,两人飞速地朝树林里跑了去。
    “李鹤,你怎么在这里?”姬央惊奇地看着李鹤,更惊奇的是他居然认出了自己。
    然而人的面貌可以改变,但行姿坐态却很难更改,李鹤跟了姬央那么久,她的一切早就刻在他心里了,怎么可能认不出她。
    待在山崖边的岩洞里找到一个隐蔽的藏身之处时,李鹤这才道:“我在壶口关被冀侯的人困住,一直未能脱身。后来……”
    “后来宇文部大军南下,并联合了拓跋族一起准备趁机占我北境。柔然也有兵南下。冀侯移军北上,看管我的人少了,我这才得以逃脱出来。”李鹤道。
    宇文部穆提的小儿子至罗终于在中原大乱之际和他两个哥哥联了手,一是为了趁机分一杯羹,二也是想从沈度的手里夺回草原明珠顿珠。
    而拓跋平准自从被沈度驱逐回草原后,也一直想要南下复仇。柔然郁久闾氏经过大乱之后,势力大减,也想趁机南下烧杀抢掠为今年过冬而计。
    沈度守在北方不敢轻易南下,也正是料着了这一点儿。而鲜卑三部没有料到的是,沈度居然放着洛阳不攻而移军北上,正好自投罗网。
    姬央听得北方的消息时只微微蹙了蹙眉,并未多加追问沈度的事。他固然有他的不得已,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
    李鹤原以为姬央要问的,可看她闻言而无动于衷便继续道:“我逃出来之后打听到冀侯已经派人送了公主回信阳,便一路追了过去,没想到追到半路上又听说公主已经离开,我往洛阳这个方向来,四处寻不到公主,就打算去找我祖父。却不想他们进了金墉城。”
    “我往金墉城来,扮作了樊望的手下本想刺探一下敌情,再进金墉城,却没想到……”李鹤站起身道:“还请公主在这里稍作歇息,我出去打探一下情况。”
    金墉城破,李鹤的祖父就在城里,他自然关心。他父亲是飞羽将军的庶子,过世得早,母亲如今也去了,最亲的亲人就是飞羽将军。
    “你去吧。路上如果遇到福山公公,你可以告诉他我的下落。”姬央道。
    李鹤点了点头,他宿卫宫廷,见过苏后身边的福山太监,所以不怕认不出。
    最后福山和李鹤是一同回到岩洞的。
    姬央焦急地问道:“外面是什么情况,金墉城怎么破得那般快?”
    (捉虫捉虫)
    ☆、洛阳劫(四)
    福山看了一眼悲痛欲绝的李鹤, 见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便代为答道:“金墉城破,是飞羽将军手下的副将背叛,砍了飞羽将军的人头, 又将陛下以白绫吊死,举城投靠了樊望。”
    姬央跌坐在地上, 眼泪就滚了下来。如今她和李鹤都成了天涯沦落人, 一个赛一个的凄凉。
    李鹤亲人尽逝, 而姬央也算是父母双亡。其实对于苏后的下落,姬央一直是将信将疑,她最怕的就是她母后为她着想, 留下的是一个虚无的下落,以免她轻生。
    因为姬央想着自己在洛阳尚且如此艰难,她母后不仅要躲避所有人的视线离开,还要去到扬州的吴郡从而出海。她是一个人还是多少人?身边连福山都不在了,又有谁保护她?
    所以她母后在信上让她务必走投无路之后再谋求出海之路。
    姬央压根儿就不敢深想, 一深想那所有的希望就都没有了。
    不过李鹤到底比姬央来得坚强, 他缓过劲儿来之后问姬央道:“公主将来打算怎么办?”
    姬央低着头道:“我打算先去益州找老姑姑和玉髓儿她们。”
    李鹤没想到会是这个回答,“公主不回去找冀侯吗?”
    姬央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她离开壶口关的时候就已经下定了决心从此和沈度再无瓜葛。“从今往后也再没有安乐公主这个人了,我也不会回冀州。”
    “公主不想复国吗?”李鹤问。
    这个问题姬央就更没有想过了。她压根儿就没有资格复国, 何况为一己私欲复国,连年征战苦的只会是老百姓,就算复国成功, 她难道还有能力经营偌大一个国家吗?
    “我没有想过。找到玉髓儿她们之后,我打算远远的离开中原。”姬央道,她没有泄露苏后还活着的消息,但也不算骗人了。“你若要复仇,我可以帮你。”
    “你呢,李鹤,你有什么打算?”姬央问道。李鹤护她多时,若他另有打算,她想她是可以帮他的。
    “我同公主说过,公主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会一直陪着公主的。”李鹤道。他本就没有太大的雄心壮志,江山美人他早就选了,否则也不会甘心去做姬央身边的侍卫。
    姬央愣了愣,李鹤所求她不是不明白,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办法回报,所以直言道:“你不打算复仇吗?若是你打算复仇,母后留了些财宝下来,我可以带你去找。”
    李鹤自然也听说过地宫的消息,却摇头道:“不用。祖父是求仁得仁,龙英背叛他,我自然会亲手杀掉。”飞羽李将军为护皇帝而死,那是尽忠。姬央都没有复国之心,李鹤自然不会强求。
    “请公主在这里稍微委屈两日,待我出去安排以下。我总要手刃仇人之后,才能安心的跟着公主离开。”李鹤道。
    “你一个人吗?”姬央不放心密道,“你不要太冲动。”
    李鹤道:“公主太小看我了,我在洛阳长大,总有些狐朋狗友。樊望再厉害,也不过是外来的猛龙。”
    姬央还是有些不放心,却不能阻止李鹤为父报仇,只能道:“那你小心些,若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你尽管说。”
    姬央没想到的是最应该小心的却是她自己。因为现在梁王樊望对她是势在必得。
    在魏帝被龙英杀死之前,樊望其实更指望从魏帝嘴里知道地宫的确切消息,可龙英那该死的却吊死了魏帝,这让樊望所有的希望就只能寄托在姬央身上了。
    说起来龙英也是马屁拍在了马屁股上,历朝但凡谋逆篡位的都会忌讳亲手杀死那苦命的皇帝,通常的做法是先将魏帝封个王囚禁在一旁,然后过半年再用毒酒赐死或者枕头捂死,总之要等风头过去才能动手。
    不过身后总会被写史之人诟病其狠厉,若自己再倒霉一点儿,皇帝没坐几天就被其他人给打了下来,那写史之人就更有说法了,这叫自食恶果。
    龙英生怕投降过去之后在梁王身边不能谋个好职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替樊望解决了魏帝这个□□烦,自以为樊望肯定会暗喜在心,结果却不知道樊望还指望逼魏帝吐出地宫的秘密。
    因为龙英的这一举措,让樊望只能全力投入搜查姬央的下落,那曾经审问过姬央这个小叫花的小兵将异常禀报上去之后,樊望立即上了心,秉着宁肯错杀三千也不放过一个的原则,他在查到小叫花很可能逃入山林之后,就下令烧山。
    姬央没想到樊望会如此丧心病狂,她们躲避的岩洞虽然隐秘,但烧山之烟却是无处不钻,她和福山在洞里渐渐都有些挨不住,呛得连声咳嗽,到最后实在待不住了只能往山洞外跑去。
    姬央和福山也是倒霉到了喝凉水都塞牙的地步,他们的身影在山上一出现,就被樊望的人发现了。
    福山挡在姬央的身前道:“公主你先跑,老奴来断后。”
    其实那些人只知道追的是个小叫花,原是想从形迹可疑的小叫花身上知道安乐公主的下落,结果一听福山的话才知道原来那小叫花就是安乐公主,立即吹起了哨声集合。
    福山也是大意了,主要是嘴上叫习惯了公主,一时不察却是失足成了千古恨。
    福山的武艺就算再高强,可以以一敌十,但也耐不住几十个乃至上百个人往上冲,何况他还得分心护着姬央。
    先开始的时候发现他们的还只有几个人,但随着那些的呼喊声,往这个方向合围的人就越来越多。
    很快福山身上就见了红,姬央手里的鞭子四舞,奈何她力气终究有限,好几次都差点儿连人带鞭被人拉过去。
    挡在姬央前面的福山被一枪从胸口刺入,临死依旧不倒。姬央哭着喊了声“山叔”却不敢上前,她果断地将手里的鞭子一扔,便往悬崖边跑去,然后仿似翻飞的蝴蝶般从山崖上落了下去。她的尸身绝不能完好地留下来,跳崖算是眼前最好的选择了。
    却是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姬央刚往山崖外跳去,一个人影便从人群之后闪了出来,风一般掠过,顺手抄起了姬央仍在地上的玉鞭。
    但见那玉鞭在来人手里银光一闪,由原本的一丈来长,暴涨至三丈有余,那鞭梢一卷,卷在翻落的姬央腰上,将她提上了悬崖。
    而来人身后十来个黑衣人已经同樊望的手下战成了一团,不过片刻功夫,便见地上躺下了一片尸体,除了黑衣人外,再无樊望的手下站立。
    姬央惊魂未定地看着长身玉立在她眼前的沈度,但见他皱着眉头道:“你怎么搞成这幅样子?”
    也不怪沈度嫌弃她,主要是姬央身上的酸臭味儿太重,他喜洁爱净,自然受不了所以有所嫌弃,连劫后重逢都不能相拥。
    然而姬央心里第一时间涌起来的却不是被救之后的感激,或者劫后余生的欢喜,而是想着他此刻终于来了,是因为她父皇终于死了吧?
    姬央低头看了看自己,淡淡地道:“自保而已。”
    沈度心里突然一抽,这样的云淡风轻绝不该出现在姬央身上。娇滴滴的小公主不再撒娇,不再抱怨,看见他也不再流泪,这背后是受过什么样的罪沈度没敢去想。
    在找到姬央之前,沈度心里曾无数次想过最好能让她多受些罪,才能让小公主不再那般任性、骄纵和不理智。
    他也想着见到她时这一次一定要狠狠地教训教训她,因为她做的事情实在太过可恶,甚至不知廉耻。
    张耿放走姬央之后才过了半日沈度就得到了消息,卢铁山和何敬仁都还在军中,他的确是没料到张耿在他的三令五申之下居然还敢放走姬央。
    姬央一走,张耿就逃了,他也是脑子糊涂了,事后想起来懊恼自己既然已经走到了那一步怎么就不送佛送上西天,应该送小公主回洛阳的,否则她一个人不知要吃多少苦。
    张耿追着姬央的踪迹而去,尽然没有追到,却在半路被沈度派出的朱燕抓住了。
    张耿自然是硬着脖子什么都不说,他知道他要是招供,他自己身死是小,连累了他两位兄长可就无情无义了,再说他也不忍心那样对小公主,那件事天知地知他知她知就行了。
    若问张耿后悔不后悔,那还真不好说,但当时他是真的昏了头,事后也知道他这辈子若是错过那个机会绝不可能再得以亲方泽,他心满意足,只后悔不该连累他的兄长。
    张耿是个硬汉子,熬住了三番五次的酷刑,但在擅长刑讯,有八大骇人听闻的酷刑在手的白噩到之后,他终于还是开了口。
    当时沈度就在旁边观刑。朱燕和白噩都恨不能可以人间蒸发,或者自戳双耳表示什么也没听到。
    安乐公主红杏出墙,奸夫招供细节,别说冀侯这种男人了,就是普通男人也受不了这种耻辱啊。
    这种事让张耿死一百遍也不足惜,就算他没敢真要姬央的身子,但他亲了她,就已经是死罪了。
    沈度愤怒得恨不能亲手刮了张耿的皮,但到底还是没动手,只是砍了张耿一只手而已。倒不是他爱才,也不是宽容大度,不过是因为将来若姬央知道张耿为他而死,以她的性子定然终生难安。她做事不管不顾,从来不想后果,沈度却不得不替她想周全。
    (捉虫捉虫)
    ☆、洛阳劫(五)
    朱燕听得这等秘闻, 又见沈度脸色铁青, 忍不住在旁边多了一句嘴,“侯爷,公主对侯爷一往情深, 怎么可能做出这等事情?必定是张耿血口喷人,攀诬公主。是他想对公主不利……”
    朱燕的话并没能浇灭沈度心里杀人的怒火, 反而是火上浇油。张耿说的事情, 姬央是绝对做得出来的。当初他们才和离多久, 她就可以同郑皓公然出双入对,拉手搂腰。这就是没读过女戒的女人,根本不懂坚贞为何物。
    但有什么办法呢?沈度的怒火更多的其实来自于他自己, 来自于他的还是不肯放弃,还是让朱燕继续全力搜索姬央的消息,在朱燕发现了姬央的行踪后,他连鲜卑南下的事情都暂且放到了一边,还是赶了过来。不就是怕他稍微来迟一点儿, 小公主就热血上头的把她的小命玩掉吗?
    沈度愤怒、暴躁, 恨不能将姬央吊起来抽一顿才能解恨,恨不能亲手掐死她算了。可是这许多的愤怒, 在姬央轻轻的“自保而已”四个字之下就全数碎成了渣子,烟消云散了。
    “跟我回去吧。”沈度伸出手想去拉姬央。
    姬央往后侧了侧身, 走到扑倒在地上的福山身边蹲下,伸手替他将不曾合拢的双眼合拢,这才起身道:“我不跟你回去了, 安乐这个身份还是死了的好,也不用劳你写休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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