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皱了一下眉,觉得陶国公有些不分轻重。
    他是家门不幸,且闹到无常司那里去了。但这事也不是不能闷住,他要是狠心,直接把闹事的儿子一刀砍了,无常司也就不会追查了。他要是狠不下心,那就托人上一封请奉世子的折子,把世子定下来,把不安生的儿子送走。皇帝可以看在过去的恩情上,让无常司就此停手。
    可他两个法子都没用,他直接来了,跪在宫门口,看着是请罪,其实和胁迫有什么不同。
    “既知有错,那就让他回家去,闭门悔过,听候处罚吧。”皇帝是个顺毛驴,他才不会受胁迫呢,你不是请罪吗?那就是有罪了,回去等着吧。
    “是。”大太监遵旨,一边走,一边在肚子里大骂陶国公,大骂让他来报这事的同僚。皇帝传口谕,他自然就得亲自去。可陶国公有肺痨,他这一去,就不好回来了,直接就得在宫门外头隔离,这一住少说就得远离皇帝一个月。幸亏皇帝念旧,不会因此就忘了他,可到时候他上头必然也顶了人了,再想回到如今这个位置那可不知道得到哪年哪月了。
    这大太监到宫门外传口谕,恰好看见无常司的人在宫门口勒住快马,正要向宫门口的侍卫交上一封密折。
    他也没在意,到了陶国公身边,阴阳怪气的道:“陶国公,咱家传陛下口谕‘既知有错,那就让他回家去,闭门悔过,听候处罚吧。’您老请起吧。”
    别看这太监拽得很,其实他也在防着。因为陶国公的样子太可怕了,脸色白得近乎透明,身体瘦弱枯干,他穿着厚重的国公正装,这本该是照着他身材所制的大礼服现在却像是架在空荡荡的木头架子上。这个陶国公就如从棺材里跳出来的,年代久远的干尸。
    他跪在那,呼吸的声音大得让人耳朵发疼。
    这样一个人强撑着自己的身体,跑到宫门口来,他不是来做样子的,他是来找死的,他就是要死在这。
    大太监当然不能让他死在这,那就是他办砸了差事了。
    陶国公的眼睛从刚刚那个带密折过来的无常出现时,就一直盯着他不放。他看见密折递了上去,自有守宫的卫士捧着密折疾步跑进宫里去了,他知道,无常司现在来送进宫里的密折写的是什么东西。
    叹了一声,陶国公没闹什么,他恭恭敬敬的拜倒,口称:“臣遵旨。”便有陶国公的家仆过来,搀扶住他,带着他回家去了。
    大太监跟了一路,一直到陶国公府的家门口,他看着国公府的家丁出来,抬着小轿,把陶国公抬进府门去。自然也有大管家过来给大太监递辛苦银子,可大太监躲了三丈远,他嫌晦气。
    临走的时候,大太监有些奇怪,这家人看着也挺懂事的?怎么会干出跪宫门的傻事来?
    他还没能走出陶国公府的路口,无常司外加御林军的大队人马就杀到了,直接将陶国公府围了起来,大太监眼看见他们进去,继而国公府里哭嚎震天。
    “刚才没接是真对了,果然晦气。”大太监也不多看,匆忙回宫去了。他在宫门口就交了差事,然后也对着宫里磕了三个头,皇帝能不能知道他在这磕头是一回事,他自己磕不磕又是一回事。完事之后,大太监自己找地界隔离去了。
    卢斯和冯铮带着人,将陶国公家给抄了。
    无常司和御林军的众人其实进这府邸都有些背脊发毛,一个个都戴着厚厚的大口罩。那御林军是干惯了这差事的,按他们往常的习惯,那对一些值钱的小东西顺手牵羊一把。可是这回一个那么干的人都没有,反而是能不沾就不沾。
    等到把陶国公的家人驱赶出来,众人非但没习惯,反而更毛了——陶国公别看是个肺痨,他妻妾极多,且这妻妾和仆役也多有染上了肺痨的。
    陶国公那肺病还不是肺痨的时候,他没娶妻,他还想着能身体恢复回到御前,然后得一门好亲。可是他的肺病非但没好,还转成了肺痨,这时候他知道回御前是绝对不可能了。甚至别说皇帝,任何一个达官贵人都不会让他靠近自家的。
    这时候,陶国公最重要的就不是重振家业,而是繁衍子嗣了。他娶了妻,那是另外一个即将没落的国公家的嫡女,不过那家如今是继室掌家,这嫡女根本就是卖过来的,这女子嫁过来后,三年不到便染病去了。
    陶国公无所谓,他要的只是正妻原配的身份好听一些,如今她去了,再娶继室就无需那么麻烦了。
    商户女,小家女,甚至于寡妇,陶国公陆陆续续娶了六个老婆,这些女人不要貌美,只要好生养。至于妾侍,陶国公更是抬回来了不知道多少,对妾的要求倒是更美貌一些。
    这些妻妾给陶国公生下来的孩子其实也有不少了,但是,活下来,长大的,就只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其他的要么生下来体弱挣扎不了多久就去了,要么在成长的过程中染上了肺痨也没多久就去了。
    ——这就是卢斯和冯铮现在查到的,陶国公家的家事。陶国公做出的这些事都是“合理合法”的,但其实,这个人同样是个穷凶极恶的杀人魔。
    此时,这个杀人魔安安静静的坐在堂上,他毕竟是国公,需给他应有的体面。他依旧是那个瘦削枯萎,仿佛干尸的模样,可卢斯和冯铮看他,却不像是哪个大太监一样,觉得他可怜,他们看见的只是一个满手鲜血的恶鬼。只是,他们无常司管不了这个恶鬼过去的罪,甚至如今也只能查他儿子,而非是他。
    卢斯:“陶国公,敢问您两位公子如今在何处?”
    “跑了。”陶国公嘶哑着嗓子,说得干脆,“那两个孽子并不在家中居住,你们去问大管家,他知道得比老夫更清楚。”
    卢斯:“有劳陶国公了。国公府怕是要封府一段时日,吃食自有外头的人送来,还请陶国公见谅。”
    “嗯,谅,自然谅。”陶国公点点头,然后他看着卢斯和冯铮,干枯的脸上挤出了一丝扭曲的表情,勉强能称之为诡异的笑,“年轻又健康……你们可是真好啊。”
    见多了妖魔鬼怪的两人也让他笑得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且他们也没必要继续跟陶国公在这混着,因为两人都不知道该如何从这个一直行走在死亡之路上,浑身发出腐烂恶臭的杀人魔交流。他有什么在意的,有什么怨恨的,两人都不知道。更不可能对他用刑,从他身上,问不出什么来。
    两人行礼,道一声退,离开了这个老人。这里头的前院已经哭成一片,值钱的东西被登记造册,贴着封条的箱子一箱一箱朝外搬。奴仆和主子分开,现任陶国公妇人是个看起来绝对不超过二十的圆胖脸女孩,面对抄家之事,就只知道哭。她看样子也没什么贴心的仆役,人都已经倒在地上了。
    下人都要另辟别处关押,其他人家,下人是不想走的,府里虽然好东西都没了,但被褥至少还在,又有外人给送东西,比之牢房要好得多。可这国公府的下人,却不等无常们对照名册,就已经一个个哭喊着要走了。
    最麻烦的乃是那些妾侍,还有不多的男妾,他们大多数乃是奴籍,说是奴婢也没错,可按照规矩妾也是要留下的。
    现在一群男女跪在地上,叩头不只,大声嘶喊:“奴是婢!”“小人是奴!”
    冯铮道:“去找大夫来,染病的,不管什么身份,都留下来,没病的,再关进咱们定好的地方去。”
    这事他们之前没吩咐,因为没想到这会是一件事。也是他们之前抄家的经验太少,来之前只是定下,这陶国公府出来的人不能关进寻常的无常司监牢里,单独划出来了一片区域,算作隔离。
    冯铮这句话,顿时让院子里的哭闹声沸腾了一回。有人瘫软在地嘶声惨叫,有人跪在地上叩拜感谢不止。
    并非是患了病被留下就无所谓了,他们这留下的还要服侍陶国公,还要打理这这府邸。尤其这年月肺痨可是富贵病,需要妥善照顾,需要昂贵的药物,所以陶国公都那个样子了,他还能活这么多年,还能生三个儿子。
    可是他的妻妾和下人不同,这些人若是得宠的,自然也能得到妥善的照顾,多活一段时间。如今都要被封在府里了,陶国公自然能得到该有的药物和食物,其余人怎么样,就不得而知了。留下来,只有越病越重,直到病死一个下场。
    因为陶国公府的特殊性,为了安稳自家的人心,卢斯和冯铮一直呆到最后一个人被拘走,他们带来的人马也出了院门,他们才最后走出来,关上大门,亲自在各个门上都贴上了封条。从今天开始,除非特殊情况,否则一应吃食就都要从外头吊进去了,若有秽物要么里头的人也吊出来,要么就自己处置。
    第244章
    参与这件事的无常和御林军,都站在四周围烧着醋的无常司校场里, 把自己脱得光光的, 散开头发, 用热水把自己搓洗干净,洗完了再喝一大碗药汤子。不管平日多不爱干净的, 现在都仔仔细细的搓着自己——都见了肺痨病人那鬼一般的样子,谁都不想患病,不想拿自己的命当儿戏。
    可是这群人还是都不能回家,宿舍区也都被划出了一片区域,大家现在都住在那里。
    御林军的人也没异议, 一个个都老实听命。卢斯当初拿了皇命去要人,说明了情况,要的都是没拖累的那种。干这差事, 皇帝有额外的赏赐, 自家将军和无常司的两位将军有赏赐。
    这些人就是过来搏命的, 毕竟,御林军虽然是皇帝近卫,可普通小卒说到底也就是军汉而已,有几个过得宽裕的。如今无常司也不拿他们当炮灰, 人家俩将军打头,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给他们保命的,又不是刚出家门不晓事的孩子,他们也不能自己犯傻。
    算是众人都合作愉快。
    等到这一批人都安置好了,又有另外几批人从外头回来, 这都是从他们查到的陶国公府邸的庄子上带回来的人,所有人也都是同样的处置方法。
    所有带回来的人,也是同在隔离区的无常们,自己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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