轺车还在前行,驶过几条宫巷,又经几处殿宇,到一座小门前,方停下。
    护卫她们的甲士全退了下去,门中走出几名宦官,当头的一个抬袖伏拜:“小的拜见丞相。”
    谢漪端坐车上,道:“免礼。”
    刘藻也跟着未动,目光却在暗中打量这几名宦官。当头的那名宦官年岁颇长,冠下露出的鬓边似有霜色,他行过礼,站起身来。兴许是跪拜得多了,又常日侍奉贵人,他的背微微有些驼。刘藻不知宫中内宦官职,也认不出他们的袍服,故而不知这名宦者官居何位。
    宦官站起身后,往车前走了两步,面上带着惯有的笑意,朝刘藻望过来。他的目光矍铄明亮,落在刘藻身上,像是在打量一件物品。
    刘藻让他看得不舒服,宦官却是笑了一笑,道:“这便是卫太子之女了?”说罢,又行礼:“见过皇孙。”
    这一礼行得敷衍,面上无甚恭敬之色,连腰都没有弯下去。刘藻知晓她虽是汉室血脉,却在出生前就已失势,甚至不如一名稍有些权势的小吏。她没有出声,这名宦官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
    果然,宦官很快直起身来,又道:“皇太后等丞相与皇孙多时了。”
    谢漪起身,一名内宦甚有眼色地走上前来搀扶。谢漪就着他的搀扶下了地,又回过身来,欲搀扶刘藻。
    搀人下车,往往是少者侍奉长者,卑者侍奉贵者。四下宦者众多,本不必由她亲来行此事。刘藻一入宫,就受冷遇,没想到谢漪会来搀她。
    她怔了一下,忙将手搭到她的手心,由她搀着下了车。谢漪的手心光滑,带着拒人于千里的凉意,与外祖母的干枯温暖全然不同。
    刘藻落地,迟疑片刻,低声道了句:“多谢。”
    谢漪收回手,转身面向宦官道:“中黄门前方引路。”
    原来他是中黄门。刘藻暗道。但中黄门是一个多大的官职,她并不清楚。
    中黄门道了声:“诺。”目光在谢漪与刘藻之间一转,回身在前引路。他转身那一瞬,刘藻看到挂在他嘴角的笑意敛了去,抿成一道苛刻的线。
    前秦尚武,刑法严苛,且有吞灭六国之功,磅礴大气,古之未有。始皇帝筑阿房宫,其富丽恢弘,前所未有。汉承秦制,宫阙殿阁,建于高台之上,其势之高,如能摘星。
    夜色朦胧,月如流水,长信殿飞檐斗拱,直入云霄。刘藻紧随谢漪身旁,她们身后十余人,身前十余人,皆是提灯照路的宦官,护送二人拜见皇太后。
    一行人自宫殿间穿梭而过。
    刘藻幼时在掖庭的见闻早已记不清了,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大致印象。此时见宫禁之况,不免好奇。
    她们绕过长信殿,往长信殿之后的另一座宫殿走去。一路上见过两拨巡夜的禁卫,禁卫披甲执戟,手举火把,与他们正面相迎。领头之将见谢漪,率麾下让到一旁,请丞相先行。
    尊卑分明,无有错乱。
    谢漪目不斜视地走过,早已对此习以为常。刘藻不是,她在家时,常听外祖母讲故事,外祖母最爱讲的是武帝的军队,骁勇无敌,驱逐匈奴于漠北,还边塞百姓以安宁。
    故而刘藻对汉军很有好感。这只是十来名巡夜的禁卫,但自他们身上已能看出汉军令行禁止的军纪严明。
    她行出十余步,回头望去,禁卫的身形已看不清了,但他们手中的火把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如一条火龙,渐行渐远。
    刘藻眼中显露出惊叹,察觉她身旁的谢漪看了她一眼。刘藻其实有些怕她,她的眼睛像是能看穿人心,看进她的心里去。
    刘藻低声道:“我、我常听外祖母说起大汉的铁蹄,在匈奴的羊群中飞驰而过,所向披靡。”
    她们前后都有人,刘藻有些局促,声音不大。
    谢漪微微地笑了笑,刘藻从侧面看去,看到她的眼角微微弯了弯,一贯疏离的面容上,竟有一丝温柔的意味:“汉家将士,悍不畏死,死不旋踵。他们甲胄溅血,长矛杀敌,战场上的杀伐之气,不是禁中的守卫能比拟的。”
    她的声音同样不高,但与刘藻的局促不同,她显得十分从容。
    刘藻不知谢漪为何与她说起真正的汉家将士是何风范,却为自己的坐井观天而羞愧。
    她们来到一座殿宇前,殿前一名女官模样的女子,走下殿阶来。
    身前引路的那两列宦官训练有素地散到两旁,让女官行至谢漪身前。
    女官身后还领了一名小宫娥,二人一同向谢漪行礼,口称拜见谢相。
    谢漪道了声免礼,又侧身示意刘藻道:“这便是武帝之孙。”
    刘藻敏锐地察觉她说的是武帝之孙,而非卫太子之女。但她暂且不能分辨出其中的差别。
    女官闻言,朝刘藻行礼:“拜见皇孙。”
    她跪到地上,双手在前合并,而后俯身,前额贴在手背,掌心抵地。这是十分郑重的大礼。
    与中黄门的敷衍不同,太后身前的女官,待她极为礼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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