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替她上门的就是新章房子。朴实而安静,这是薰子对她的第一印象。她缺乏表情变化,话也不多,更没有像米川老师那样谈论自己的方针和信念。薰子问起这些,她却反问:“您希望得到什么样的教育呢?”
    “那就交给您了。”薰子接着说,“米川先生做得很好。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您可以继续同样的方针。”
    新章房子面无表情地轻轻点头,只说了句:“我会考虑的。”甚至没打算说一句“明白了”。
    但一开始,新章房子的确是像米川老师那样,触碰瑞穗的身体,给她听各种各样的声音,也像米川老师那样注意生命体征数据。不过从某个时期开始,她只管给瑞穗念书。基本上是面向幼儿的绘本,有时候也会讲复杂一点儿的故事。
    “您是觉得朗读最适合瑞穗吗?”薰子问。
    新章房子侧着头,说:“我也不知道适不适合。不过,这应当是最合适的。如果您不乐意,我再想别的办法。”
    “不,不必了……拜托您了。”薰子一边低头道谢,一边思考着“适合”与“合适”的区别。
    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薰子像今天这样,离开房间去泡茶。当她用托盘端着茶杯回来的时候,发现刚才没把房门关严,门正半开着。她一手托着盘子,一手稳着门把,从门缝里向内张望。
    新章房子没在读书。她把书放在膝头,望着瑞穗,默然不语。从背后看不见她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一种虚无的气息。
    这样是没用的啊——
    给这孩子念书,她多半也听不见,反正她没有意识,而且也恢复不了意识了——
    新章房子大概是这么想的吧?薰子想。
    她抱着盘子,悄悄沿着走廊回到客厅,推开客厅门,又特意重重关上。当她把地板踩得嘎吱作响,重又缓缓回到门前的时候,又听见了新章房子的读书声。
    从那时起,薰子就对这位新老师怀有疑虑。
    这女人真的想教瑞穗吗?是不是因为工作在身,才勉为其难来的?是不是心里早就不想干了?是不是觉得,在脑死亡的孩子面前念书,是一件蠢事?
    薰子很想知道新章房子的内心想法。她是带着什么想法继续读下去的呢?
    薰子把香气四溢的大吉岭红茶放在托盘上,离开厨房。她没关客厅门,悄无声息地沿着走廊前行,渐渐地,便听见新章房子的声音从瑞穗的房间里传来。
    “怎么才能救公主的命?科恩问医生。医生回答,要治这种病,需要一种叫风吹草的花儿,可这种花儿太少见了,很难找到。听了这话,科恩冲出城堡,翻过大山,渡过大河,来到风吹草生长的地方。风吹草见了他,问:‘啊,小狐狸,怎么啦?’可是科恩没听见它的话。他一把抓住风吹草,把它从地上拔了起来。”
    薰子打开门,走进房间。不过新章房子并未停下。
    “这时,科恩的身体被一团烟雾包围,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变回了小狐狸。魔法解除了。小狐狸慌慌张张地把风吹草埋回地里,可已经晚了。花儿枯萎了。‘对不起,对不起,风吹草。’小狐狸哭着道歉,哭了很久,很久。这天晚上,公主房间外面传来敲窗户的声音。仆人打开窗户,外面空无一人,窗台上只放着一株风吹草。这朵花救了公主的命,但没有人知道,是谁送来了它。”
    “念完啦。”新章房子说着,合上了书。
    “虽然有点悲伤,不过是个很棒的故事呢。”薰子把茶杯放在桌上。
    “您知道书里的内容?”
    “基本上吧。好像是用魔法变成人的小狐狸想见公主的故事。”
    “是的,他们一起玩耍,亲密无间。可是公主病倒了。”
    “小狐狸太震惊了,结果忘了魔法的事,对吧。结果,做下了蠢事,失去了好朋友风吹草,也不能再见到公主了。”
    “的确如此,不过,这真的是蠢事吗?”
    “这话怎么说?”
    “如果小狐狸什么都不做,公主就会死去。而风吹草呢,毕竟是植物,总归会枯萎的。当它枯萎的时候,魔法就将失效。小狐狸总有一天会失去二者,所以,选择拯救公主,岂不是正确的吗?”
    薰子察觉了新章房子的意图,便接口道:“也就是说,如果放着不管,总有一天会逝去的话,还不如趁尚有价值的时候,把它交给那些有可能得救的人。是这个意思吧。”
    “也可以这样解释。不过,谁知道这本书的作者,有没有想到这一层呢。”新章房子把书放进包里,目光转向桌子,“真香啊。”
    “请趁热喝吧。”
    “那就谢谢了。不过,”新章房子说,“下次还是不必这么麻烦了。之前一直没机会告诉您。对不起。”
    “就只喝喝茶,也不需要吗?”
    “不用了,我更想请您一起听故事,想让您知道,我读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书。”
    她或许注意到了,在读风吹草和小狐狸的故事的时候,薰子离开过。这故事不单是读给近似于脑死亡的孩子听的,也是读给她的母亲的。
    “好的。那么从下次开始,我也一块儿听着。”薰子挤出一个笑容,答道。
    2
    “啪嗒”,一滴凉凉的东西落在鼻尖,门脇五郎发出一声叹息。不过也没办法,已经想到会这样了。他从身边的包里拿出一件透明雨衣。
    其他成员跟他说过,估计是会下雨的。
    今年的五月格外闷热,让人觉得恐怕会很快入夏。可一进六月,气温却又裹足不前了。门脇五郎觉得很庆幸,这样的话,站在街头就不会那么辛苦。可是没过多久,又早早地入了梅。雨是募捐活动的天敌。今天他也犹豫过要不要暂停,不过在网上一查,降水量并不大,便决定继续进行。参加活动的成员正好是十个人。刚过正午,他们就站在车站前面,过街天桥旁边,沿街募捐,当时还是阴天,不到三十分钟,就滴滴答答落起雨点来。
    全体成员都在一模一样的t恤外面罩上了透明雨衣。t恤上印着江藤雪乃满面笑容的照片。贴着同一张照片的募捐箱也罩好了透明塑料布,活动继续进行。门脇左手举着一面旗子,上面写着“江藤雪乃救助会”;右手抱着一个箱子,里面装着宣传单。
    “大伙儿,加油哦!”门脇喊道。
    “好!”其余九人齐声应答。除了他以外,其他成员都是女性。在工作日的白天,很难请一般的男性来帮忙。
    天色一变,捐款的人就少了。不单是因为路上的行人少了,还有一个原因是伞。撑伞会占住一只手,在这种状态下,要单手从钱包里拿出零钱是很麻烦的。就算有心要捐,也会想“还是改天吧”。另外,伞妨碍了视线,就不容易看见这些站在街头募捐的人。
    这种时候,只能大声喊口号了吧,门脇正要深吸一口气,身边的松本敬子已经高声喊了起来:“请您多多协助!家住川口市的江藤雪乃为严重心脏病所苦,请帮帮小雪!为了出国接受心脏移植手术,哪怕只有一点点钱也好,请您伸出援助之手!”
    喊声很快就有了效果。在路过的两名白领模样的女性中,有一个停下了脚步,一边掏钱,一边往这边走来。这样一来,另一个也不好装作没看见,虽然不热心,也只得跟着朋友捐了钱。
    “谢谢!”门脇说着,把传单递给她们。传单上也印着江藤雪乃的照片,还有她的病情以及患病始末。不过,两个女人轻轻摆了摆手,没拿传单就走了。捐了钱,却不想了解活动详情,大概是觉得默默经过会心里不安吧。在募捐活动刚开始的时候,门脇还对这种反应很迷惑,觉得自己是抓住人性弱点在钻空子。
    不过,募捐了一个星期之后,他不再这么想了。因为他发觉,这种漫长的故事是没办法讲的。募集到的金额比预想的要少很多。这时,他对募捐的伙伴们说,还是不要揣测捐款者的心理了吧,只管筹钱就好。
    当然,很多人捐款是处于纯粹的善意。也经常有人鼓励他们,还有人给他们送吃送喝。每逢此时,他们的喊声就格外有力。
    “门脇先生,”松本敬子小声唤他,“那个人,你注意到了没?”
    “诶,在哪儿?”
    “那里。喏,路对面有家书店对吧?店门口那个人。啊,不行呀,别那样盯着她看,她正在望着我们呢。”
    门脇装着若无其事地环顾四周,偷眼瞟向松本敬子说的方向。书店门口的确站着个女人,戴着眼镜。匆匆一瞥,看不清容貌,不过感觉年龄在四十岁上下。
    “是穿着深蓝色开衫的那个女人吗?”
    “对,对。”
    “你为什么要注意她啊?”
    “总觉得怪怪的。她从刚才就一直盯着我们,已经一刻多钟了呢。”
    “是在等人,偶然看看我们吧。又说不定是凑巧面向我们而已,其实看的是上天桥的人啊。”
    “绝不是。”松本敬子摇头,接着又换成了欢快的声音,“啊……谢谢!”原来是一位老妇人来捐款了。
    “谢谢!”门脇递上传单。老妇人微笑着接了过去,甚至还寒暄了一句:“下雨天,辛苦啦。”
    “哪里哪里,没事儿。”门脇说。
    “各位,要保重身体呀。”老妇人说完,离开了。门脇目送她走远之后,又望望书店那边。那个女人还站在原地。
    “还在啊。”门脇低声嘟囔着。
    “对吧?门脇先生,您可能没注意到,她捐过款哦。”
    “诶,是吗?什么时候?”
    “都说是一刻多钟之前啦。捐完款之后,她从山田太太那儿拿了张传单,走到书店那里去,然后就一直待在那儿了。不觉得奇怪吗?”
    “是嘛。不过,也不用特别在意吧?她不是个挺好的人嘛。说不定和刚才的老太太一样,看见我们冒着雨募捐,正替我们担心呢。”
    “门脇先生,您可真会把人往好处想啊。这世上可不全是好人。您不是知道的吗,对我们的活动持批评态度的人不在少数啊。”
    “也是。不过,她不是捐款了嘛。”
    “她的确是往箱子里放了东西,不过,可不见得是钱。”
    “不是钱,那是什么?”
    “不知道。也许是奇奇怪怪的东西呢,蟑螂什么的。”
    “蟑螂?您怎么想到这个啦?”
    “打个比方嘛。待会开募捐箱的时候可得小心点。”松本敬子似乎不像在开玩笑。
    门脇又向女人的方向瞟了一眼。不知什么时候,女人已经不见了。他把这事告诉松本敬子,松本敬子张望着四周,说:“上哪儿去了啊?不见了反而让人更担心了呢。”
    结果,因为雨越来越大,这天的活动只持续了不到两个小时。门脇收拾好东西,正准备和成员们一起回去时,感到身后有人走了过来。一个声音道:“请问……”门脇回头一看,吃了一惊,正是那个女人。
    “您现在方便吗?”她彬彬有礼地问。
    松本敬子也发觉了,停下脚步,惊讶地朝这边张望。
    “有什么事吗?”门脇问。
    “今天在这儿募捐的人,都是亲朋好友吗?”
    门脇不解:“您的意思是?”
    “也就是说……大家都是那个想接受移植手术的女孩子的亲戚,或是与她有关的人吗?”
    哦,门脇点点头。他终于明白女人想问什么了。
    “其中有您说的那些人,其实我就是。不过,还有很多人,和小雪以及江藤夫妇没有直接关系。大家是在江藤家亲友的召集下,协助开展募捐活动的。”
    “这样啊。真了不起。”女人的语调不带一点抑扬顿挫。
    “谢谢。那么,您有什么事吗?”
    “啊,没什么事,我只是在想,局外人是不是也能参加这项活动呢?”
    “当然可以,太欢迎啦。伙伴当然是越多越好啊。”门脇说完,凝视着她,“诶,您是不是想来帮忙啊?”
    “帮忙说不上,如果能尽一点微薄之力……”
    “原来是这样啊。您早说不就好了嘛。”门脇转向还站在原地的松本敬子,“这位女士是想要入会。你们回到事务局就开始统计款项吧。我稍后就到。”
    松本敬子似乎很意外地睁大了眼睛。她的戒心稍稍解除了些,看看那女人,说了声“那待会见”,就跟着大家走了。
    门脇的视线回到女人身上。“您有时间吗?如果方便的话,我想稍微说明一下。”
    “好的。”
    “那找个可以好好说话的地方吧。”
    门脇边走边物色着地点。不过,他不想去咖啡厅之类的地方。最后,他选中了公交站旁边的长椅。长椅上边有屋檐,不会被雨打湿。
    “我穿着这东西,没办法进咖啡厅。”他指指身上的t恤,“这个太显眼啦。穿着这个进餐馆什么的,马上会被挂到网上,要么说‘这群人用善款大吃大喝’,要么说‘有钱下馆子还不如捐掉’。所以,有人在募捐活动一结束的时候,就马上把衣服换下来。不过,我会尽量穿在身上。说实在的,穿着这个是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还能忍受。因为我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小雪的故事。”
    “您真辛苦。”
    “这种辛苦算不了什么。和小雪、江藤夫妇比起来……”说到这里,门脇看着那女人,“您以前知道我们这个组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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