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究竟为这个叫播磨瑞穗的女孩考虑到了何种程度呢?真的有把她当作“活着的人”吗?有没有深入思考过她究竟是生是死?是不是仅仅在一味迎合夫人,利用女孩的身体讨夫人的欢心?
    更恶劣的是,这种想法还包含着某种优越感在内。
    对于这家人,自己是不可或缺的,是神,是支配者,是女孩的第二个父亲,被崇拜被尊敬是理所应当。他甚至骄傲地想,即便是社长,也无法把自己从这个家里拉走。
    真是大错特错。
    果然,自己只不过是夫人的工具罢了。是她坚守信念的盾牌,是她披荆斩棘的宝剑。
    可是,夫人似乎发现了一条已经开辟好了的大道,确信以后不会再心生迷茫,不再需要奋斗,所以,也就不再需要剑与盾。现在夫人生机勃勃的面庞正讲述着这一切。
    没用的工具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回到自己有价值的地方去。所幸星野有这样的地方可去。
    他把主战场从播磨家搬回了播磨器械的研究室,同事们热情地欢迎他回归。不仅如此,从播磨瑞穗身上获取的实验数据,还被评价为珍贵财产。星野觉得自己很幸福,如此顺利地开始了新的航程。
    打算告辞的时候,夫人说她还有个问题想问。
    “星野先生,您是不是对我说过一次谎?”
    星野不明白她的意思,只能沉默,她却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接着说道:
    “当我问您有没有恋人的时候,您说没有,可实际上是有的,对吧?”
    这个问题出乎星野的预料,却正中靶心。那已经是将近两年前的事情了。的确,是有过这么一番对话。
    那是他和川岛真绪分手前不久的事。
    “是有的吧?”夫人问。
    “有过。”星野回答。他还说,只是现在已经分手了。
    可是,夫人怎么知道真绪的事的?星野问她,她抱歉似地耸耸肩。
    “其实,我也对星野先生说了谎。不,跟说谎有点不同,或许应该说,我隐瞒了一些事情。”
    接着,夫人告诉了他一些意想不到的事。川岛真绪来过播磨家,不单来过,还见过瑞穗,甚至看见了她的手通过磁力刺激装置运动。
    “我遵守了和她的约定,一直沉默到今天。可是一想到,星野先生和她关系变糟,说不定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就觉得还是告诉您比较好。”
    是这么回事啊,星野终于明白了。其实这两年里,他一直很疑惑。
    他不明白,真绪为什么选在那个时候提出分手。
    那是晚秋时节。真绪把他叫出来,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谈。不久之前,两人还去吃过文字烧。和那时相比,她的态度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说“我想了很多,觉得我们还是分手比较好”。星野问她为什么,她反问:“是不是不能由我来说分手?那么,祐也君,你是不想分手吗?你是不是觉得,像这样一直交往下去,我们总有一天会结婚,那样也不错?”
    星野无言以对。事实是,他沉浸于在播磨家进行的工作,觉得和真绪的关系有点烦人。他甚至觉得,真绪主动提出分手,真是太好了。
    “就这么定了吧。”真绪望着沉默的星野,露出一个悲伤的微笑。
    夫人连连道歉。
    “她是个很优秀的姑娘,一定会成为星野先生的良配。或许我说这话有点晚了,但如果您还有意,还是再去联系一下她吧?”
    星野苦笑着说:“晚了。”言下之意,是的确有那个意思。
    离开播磨家之后,他很快又想起了真绪。说实在的,他的确想见她。就像基尔和美琪的“青鸟”,他终于意识到了对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同时,他也觉得这念头太自私,便放弃了:他没有这个资格。
    可经夫人提醒之后,一直被压抑着的情绪便一天天高昂起来。要不要联系一下试试看?不,现在已经晚了吧。都过去两年了,她肯定有了新的男朋友,甚至说不定已经结婚了。但如果不是这样呢?说不定从那之后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现在她还是独身一人呢。要是她现在还是单身——
    星野犹豫着写了一封邮件,说有话想对她说,问她能不能见个面。还加了一句:“时间和地点我定好了,我会在那儿等你。”
    没有回音。
    大概是“no”的意思吧。星野没有抱怨,错都在自己。
    他朝窗户瞟了一眼,才不过短短一段时间,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夜色铺满了街道。
    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映入眼帘。那是个还很年轻的男人,推车的是个年纪比他大很多的女人,大概是他母亲吧。
    他想起了因脑溢血半身不遂的祖父。祖父左手拿着勺子想喝粥,却洒了一身,只得无奈叹息。健康的时候,祖父原本是个雕金师傅,右手便是他的财富。
    星野重又觉得想为人类服务了。他想去帮助那些不幸身带残疾的人,让他们的人生更快乐,更幸福。所以,他才进了播磨器械啊——
    当他重新下定决心,把手伸向冰薄荷茶的时候,楼梯那儿出现了一个女人。
    她飞快地向店里扫视了一眼,看见星野,便带着奇怪的表情走了过来。和两年前相比,她似乎瘦了些,但快乐的气质却没有改变。
    星野站了起来。
    “好久不见。”她走到桌边,对星野说。
    “嗯。”星野示意她就座。她拖开椅子,坐了下来。
    女招待走来。她看了看星野的杯子,说:“我也来杯一样的。”
    女招待离开之后,她凝视着星野。星野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
    她低声说了句什么,星野“诶”了一声,扬起脸来。
    “你变年轻了。而且更活泼了。”川岛真绪说,“比那时候好多了。”
    星野什么也没说,只顾挠着头。
    2
    读书读得正入神,忽然感到什么东西落到了脚上。一看,原来是一只羽毛球。
    “对不起!”一个女孩跑了过来。大概是小学高年级学生,要不就是初中生。穿着合身的羽毛球服,皮肤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
    薰子捡起羽毛球,说了声“给”,递给女孩。女孩礼貌地道了声谢,接过球,目光移向薰子身旁的轮椅。
    “啊,好可爱……”
    薰子喜欢这种脱口而出的感觉。轮椅上的女儿是她最大的骄傲。
    她微微一笑,表示感谢。女孩鞠了一躬,拿着球回朋友那儿去了。
    离家不远有个公园,薰子就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这儿虽然地方不大,却也有一块类似操场的空地,有秋千、沙坑、跷跷板等玩具,周围种了一圈树——就是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公园。
    秋风让人心情愉悦。连阴了好些日子,今天终于放了晴。
    不远处,刚才的女孩们开始打起了羽毛球,球技还不错,也许是学校俱乐部里的吧。那么,她们平时应该会在体育馆里练习。日晒的肤色,应该也是因为要在室外跑步,增强体力的原因吧。
    她的目光转向轮椅上的女儿——瑞穗。她仍然闭着眼,这已经成了常态。蓝色棉毛衫,藏青色小马甲,头上的蝴蝶结是粉红色的。
    如果这孩子没有遇到悲剧,就像那些打羽毛球的女孩一样成长起来,自己每天会过着怎样的生活呢?其实想也没用,平时她总是尽量把这种念头赶出脑海的,可今天还是浮了起来。
    让人心惊胆战的事情一定有很多吧,她想。车祸、心理变态者、网络犯罪——世上有许多无法预料的危险。要是瑞穗活下去,自己肯定还会担心这担心那。是不是该结婚了啊,是不是该成家了啊,不管什么时候,父母总会把孩子放在心上。
    这种担心也是为人父母的喜悦之一。如今薰子可以说,护理或许一辈子都不会醒来的孩子,也会让她产生同样的喜悦。不过,她并不想和别人讨论这个,人有许多种活法。
    趁女孩们的双打中途停歇时,薰子站起来,正了正瑞穗膝上的毯子,推着轮椅走开了。
    她沿着主干道旁的人行道走去,路边种着一排银杏树。
    “啊,叶子已经黄了不少呢。下星期应该就会全黄了吧。”薰子一边抬头望着树,一边对瑞穗说。每周一次的散步是她的乐趣。
    转过拐角的时候,身后传来轻轻的喇叭声。薰子停步回头看去,一辆深蓝色奔驰停在路边。
    驾驶室的车窗摇了下来。她看见了里面那个人,是榎田博贵。
    不远处有家咖啡厅,用新鲜水果制作的沙拉是他们的招牌菜。榎田把车停在投币式停车场里,与薰子隔着一张小桌,相对而坐。还好这里有地方放置轮椅。
    “你的气质不一样了,我有点吃惊,还以为是长得很像的人呢,差点就开过去了。”
    榎田说,有个朋友刚生了孩子,他去送完贺礼,正在回家的路上。
    他又定睛看了看薰子的脸,说,你看上去精神很好,那我就安心了。
    “最后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是那么悲伤,甚至让我感到了危险。我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让你这么一个人回去。”
    听了榎田的话,薰子只能不好意思地笑笑。她去了榎田家,决心把这当成最后一次约会,那情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那次,给您添麻烦了。”她低下头。
    榎田摆摆手,表情严肃。
    “我才要道歉呢,什么忙都没帮上。虽然问过情况了,可究竟到了什么地步,终归是无法想象的。”他瞥了一眼轮椅,视线又回到薰子身上,“看来你果然很辛苦。”
    在这里说谎毫无意义,于是薰子回答,是的。
    “每天跑来跑去的孩子某一天突然沉睡不醒,生活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就像希望变成了绝望一样。”
    “我能体会。”
    “不过,绝望持续的时间却没有那么长。”薰子说,“虽然每天都很辛苦,可也有开心的时刻。比如,找到一件很适合这孩子的衣服的时候。穿上一看,真的很合身,这种时候,她也会很开心,从面色、血压和脉搏就能知道。”
    榎田一脸感动的表情。
    “当然,”薰子接着说道,“也有人说我是想多了。说我是自我满足。”
    “对于这种人,你是怎么想的?”榎田问。
    薰子双手一摊,耸耸肩。
    “什么都不想,因为我没有理由去说服他们。大概他们也不会说服我吧。我觉得吧,这世上的有些事情,与其统一观点,不如各持己见比较好。”
    榎田思考了一会儿,品味着她的话。他的诚实一如既往,不会轻易附和别人。
    终于,他的嘴唇动了。
    “身为医生,患者有所希望,是患者的幸福。幸福的形式多种多样,并不是非要如何如何。如果你现在是幸福的,那就什么都不用说了。听了你的话,我感到你现在已经一无所求。大概,你不会再来我的诊所了吧。”话中带着安心,又流露出一丝寂寥。
    薰子端起茶杯。
    “别再聊我的事了。我反倒想问问医生您的事。”
    “我的事?”
    “嗯。因为从那之后,好像发生了很多。比如新的邂逅。”薰子说着,看看榎田的左手。
    无名指上,一枚白金戒指熠熠生辉。
    “不像你的经历那么有戏剧性。”榎田有些不好意思,开始说自己的事,是朋友介绍的,最后结了婚。
    和榎田道别后,薰子推着轮椅踏上归途。放学的孩子们生机勃勃地从身边跑过,其中有几个和瑞穗差不多年纪。
    来到门口,她吃了一惊。本应紧闭的大门开了一道缝。前两天门锁坏了,是被风吹开的吗?要么就是千鹤子回来了?她本来说今天有事,回家去了。
    她推开两扇大门,推着轮椅走进院内。院子里有个陌生的男孩,正站在小路中央。
    男孩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这个飞进来了,我就……虽然按了门铃,但是……”男孩说着,举起一只纸飞机。
    “哦,是这么回事啊。”薰子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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