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得多大的幸运。
    她再颤着手去探他的呼吸,她摸不出来,一下子更为惊恐。女郎含着泪叫“林白”,林白不应,她拼命地想办法让自己冷静。她想到来到河西时看到的民间偏方用来救人的方法,便手握成拳,用力向青年胸口砸去。
    这一砸,青年没反应,杨婴自己几要脱力。
    然而不能脱。
    杨婴掉着眼泪,再握拳重重砸了几下。手下毫无反应的身体在某一刻抖了下,青年身子微躬,咳嗽一声出。他睁了眼睛,眼神无光地扫了如疯婆子般又哭又笑的杨婴一眼,重新晕了过去。
    杨婴不在乎他又失去了神志,她心中惊喜他有了呼吸。
    她扑倒在他身上,将他整个人抱起搂在怀中。她毫不讲究地脸贴上青年的脸,感受到林白微弱的呼吸,杨婴喜极而泣:“我就知道你不会死……我就知道你会活着!”
    “你光风霁月,就算死,也不会让自己形象全无,缺胳膊少腿。”
    “我一定要救你……林白,我一定救你!”
    杨婴想起来此境危险,不得久留,先前离去的凉**队不知什么时候便会重新回来。当务之急,杨婴站起来,费劲地将林白背了起来。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压得杨婴双股战战,跌跪下去。
    林白跟着跌倒,散落的发,垂到杨婴脖颈上,落到她视线中。那是一片乌浓的黑色,如瀑布般。
    杨婴咬牙,她撕不开布条,于是用牙齿去咬。她生生咬下了一长条布,将林白绑在了自己肩上。女郎深吸好几口气,才咬着牙,重新站了起来。
    杨婴背着比自己重几十斤的男子,步伐艰难地前行。走了两步就气喘吁吁,就差点把人重新摔下去。这样的行速,在遍是凉军的河西地域,被追上太容易了。
    然而再容易,也要搏一把。
    杨婴抬起通红的眼睛,看向沙漠,看向地平线。泪水和汗水混在一起,流过额头鼻梁,落在唇边一派酸涩。杨婴踽踽中,吃力地想——
    “我一定要救林白!一定要救!”
    “他不应该有这样的结局,他应该活下去。”
    她陡然有求遍满天神佛的冲动:“让他活下去,让我代他!”
    “让他风华满目,让我身陷囹圄!”
    她在沙漠中行走,脑中混乱,想到了好多过往。她想到第一次见面隔着车窗与林白擦肩一刻,再想到长公主婚宴上两人真正的交锋;然后是他在她兄长追杀她时救她,还去牢中看她,陪她喝酒;最后任劳任怨地往身上惹了她这尊麻烦,之后再和她牵扯不清。
    原本可以不这样的。
    林白是那样俊朗多采的人,笑如火树银花,回头看人时,他周身散发着白光。满满的意气,满满的风采,如少年般干净通透。
    他深陷那样的地方,皇位,身份,皆与他擦肩而过,如落花般沿水流远,再不回头。林白却不失落,不自唾,依然积极向上,如松如竹。
    杨婴抹把眼中的泪,再次让自己坚定下来。她从林白身上学到的坚韧品质,足够她扛下去,在这次追杀中往下走。
    日日夜夜,时时刻刻。
    夏之夜,星辰散落天边,银河璀璨,光耀大地。沙漠成丘,高升又低落,狐狸站在沙丘上,俯视那艰难行走的女郎。
    凉国人没那般好打发,他们走了回头路,检查尸体时,立刻发现林白的尸体不见了。皇长孙的身份让凉国人不敢大意,当即派人沿路追踪。
    杨婴一直是靠腿走。此地荒芜,被两国人圈为自己的地盘,能逃的河西民众早就逃了。杨婴一匹代步工具如骆驼也寻不到,她顶多能多多动脑,绕着路走,让凉国人没那么容易追来。
    就是这样,在第二天晌午,烈日当头,数马包围了没有力气的杨婴。杨婴抱着林白坐在地上,面容苍白地看着四方追来的兵马。
    她惨烈而笑,汗流浃背,颤抖着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凉国人怒吼:“挺能跑的啊,你再逃呀!有本事跑出沙漠啊!”
    “臭娘皮子!”
    一把银枪在日光下发着光,持枪的人挥砍向下,向林白削去。杨婴发着抖,将林白紧紧抱在怀中。她挡了那刺来的□□,枪头钻入肩骨,疼得杨婴咬唇忍住尖叫,肩膀一片血红,生疼发麻。
    凉国人哈哈大笑:“保护他?你这小情儿还挺倔的啊?我倒要看看你能扛到什么时候!”
    一马鞭从后挥落,顺着颈椎,一路砸到腰腹。马鞭在空气中甩出一声响亮巨响,抽打在杨婴身上,杨婴整个后背火辣辣得疼。这种痛,让她差点晕过去。
    且马鞭甩后,被打的地方立刻开始肿起。
    杨婴的汗水落下,紧紧咬住唇。
    她别无其它的优良品质,只有偶尔的执念深刻,让她紧抓不放。曾经是活下去的希望,而今是怀中的青年林白。
    水滴落在眼睛上,林白眼睫毛轻轻颤了一下。他睫毛颤抖,努力想睁开眼,忍得额头渗汗。
    周围嘲弄笑声更加剧烈,马鞭子再甩下第二次——
    忽然,大地上传来剧烈的马蹄声,从四面八方围绕而来。凉国人还围着这一男一女嘲笑,对他们羞辱,折磨。铺盖而来的敌人高喝声打乱了他们的节奏,凉国人匆匆回头,看到有黑潮般的兵马冲下沙丘,向己方杀来。他们一下子惊慌——
    “什么人?怎这么多?魏国增兵了?!”
    双方交手,开始打起来时,他们才认出:“是夏国兵马!夏国人!”
    意外打得诸人措手不及:“夏国人怎么会派兵?他们添什么乱?”
    “夏国是要援助大魏,跟我凉国开战么?”
    缠斗中,有一个青年边杀边喊:“三妹!三妹!”
    杨婴周身火烧般疼痛,她强忍着不倒下。她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往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她看到了自己的二哥杨承也在这批军队中。
    她不光看到杨承,逆着光,她还看到了长公主李皎与她的驸马郁明,二人立在沙丘上,俯望着丘下的战斗。
    沙丘上长身玉立的李皎裙裾飞扬,依然皓皓然如孤山冷月。她冷淡地打量着这场她挑起来的战斗,心中琢磨着她和赫连平的计划。他们将夏国人引入这场战斗,好让赫连平还她一个人情。之后如无意外,她将作为质子去夏国,帮助赫连平。
    郁明放下他肩上背着的刀,面无表情地将刀挥出刀鞘。他从高处飞跃而下,冲入战乱中。“望山明”再次崭露头角,凉国人惨叫着往外围跌——
    杨婴怀抱着林白,在看到郁明英姿勃发时,看到李皎淡然侧身时,她终于松了口气。她放心地晕了过去,博成君杨承在厮杀中,终于走到了杨婴面前。他绷着脸跪下,无视身旁的乱向,小心翼翼地去看杨婴。
    沙丘另一方,再冲出了一队兵马。
    李皎诧异地侧头去看,认出了这是大魏军队——
    夏国,凉国,魏国。三国于此日开始混战。
    军营中,雁莳中气十足地坐在高位,一个个军令发出去。她要趁夏国和凉国冲突的时候,上去捡漏。将士们一个个出去,再一个个进来。
    雁莳端坐帐中发号施令。众人忙碌交替时,也微微惊奇:以往这个时候,雁将军看到这么好的机会,不是早就亲自带兵冲出去杀敌了么?现在怎端端坐着,光说不动呢?
    不过无妨,将军嘛,爱冲到前面就冲到前面,爱坐镇后方就坐镇后方。
    雁莳看着沙盘,冥思苦想时,帘帐门掀了一下,打乱了她的思路。她立刻发怒——“谁不长眼——”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帘帐门再开,李玉牵着幼小的郁鹿,静立门口。
    身后将士环卫,旌旗飞舞。
    ☆、第127章 1.1.1
    天子是非常克制的一个人。轻私情, 重公利。
    他亲自前来军营后,就接手了雁莳在做的事, 并接见众将军。洛阳一点消息都没有传出,李玉却骤然出现在河西, 毫无征兆, 让人惊吓无比。
    李玉坐于帐中,顶了原来雁莳的地位。他听着河西如今的战况分析,思考各位将军的意见,并给出指示。这里好几位将军除了殿试时,再不曾见过天子尊容。他们见到天子,激动得热泪盈眶, 随时准备提刀为君赴死。
    郁呦呦小朋友精神恹恹地歪在李玉怀中, 他的水土不服到现在都没太好, 以至于活泼的郁鹿, 整日只能被舅舅带着进进出出。君臣的会议他一路上听了好多次,这次将军们一开口, 郁鹿小朋友就打个哈欠, 往后一靠,张着粉红小口吐着泡泡, 拉扯过舅舅的长袖子盖住自己的身体,睡着了。
    众位将军:“……”
    这小孩太有性格了。
    他们跟陛下汇报军情的时候, 眼睛忍不住往郁鹿小朋友身上溜。李玉神情淡漠,压根没有跟诸人介绍这小孩是谁的意思。诸君浮想联翩,看李玉对小孩的照顾程度, 心想就是亲生父亲,也不外乎如此吧?
    话说陛下不是没子嗣么?怎么忽然就冒出这么一个小孩来了?
    郁鹿小朋友吐着泡泡睡得昏天暗地,香甜幸福。他不知道他成为了所有人的围观对象,所有人中,只有雁莳撩了他一眼后,目光就重新落回了李玉脸上。
    雁莳目不转睛,几乎是贪恋地盯着李玉。
    她真是想念他。以前真不知道情人分离后会思念至此,现在每当她有空闲的时候,她的思绪,就忍不住去围绕李玉转。想他在洛阳住的可习惯,想他是不是又在不动声色地修理大臣,想国事缠身,他有没有好好调养身体……
    可怜雁莳的深情,抛媚眼给了瞎子。
    李玉处理政事时,从来不动私情。他看雁莳的眼神,和看别人全无区别,让雁莳郁闷无比。雁莳心中又开始老生常谈,想就他这样,说他喜欢我,我真看不出来啊!
    李玉给将军们安排事务,说起河西当今的状况:“诸卿家也知道南方水患的事,朝廷需要填进去无数钱财,修建堤坝,重筑房舍,保证灾民的后续生计。朕虽给河西带来了兵马和粮草,但这是最后一批了。朝中诸位臣子讨论后,认为河西之战该速战速决,绝不能拖延。多拖延一日,朝廷就要提供一日的钱财。而今国库近空,已耗不起此战了。”
    众臣哗然。
    李玉淡声:“先打吧。朕需要几场胜战,然后和凉国,夏国谈判。三国互相牵制,才能利益最大化。”
    将军们进进出出,雁莳也被吩咐出去了几次。但是雁将军是这里官职最高的将军了,她出了帐门,就趾高气扬地吩咐手下替她去做,而她一阵风似的再次冲回军营,聆听陛下的旨意。
    雁莳听得津津有味,她托着腮帮坐在靠门帐的位置,看天子侧脸线条流畅而英气逼人。他眉宇轩昂,天子傲视群雄之气度,让他身上天生带光,和别人与众不同。李玉说话调调不紧不慢,跟弹琴一样叮咚。他话不多,却从来都有话说。
    这种擅长说话的男人,手段强硬的男人,太让人迷恋了。
    李玉的会谈两个时辰,中途管了诸人一顿饭。李玉思路清晰,指挥他们如何把夏国扯进来,如何跟凉国突击。时间太长,大部分人都有些受不住,连雁莳都出去呆了一会儿。傍晚的时候,李玉终露出疲惫之色,才挥手让臣子们退下。
    雁莳走得拖拖拉拉,并心有不甘。她难以接受一整个白天的时间,李玉居然一个饱含情意的眼神都没给她。雁莳憋屈地一步三回头,她拖沓到帐门口,最后一次不甘心地回头,对上了李玉沉静的目光。
    在她回头那一瞬,李玉抬了眼睛。两人的眼睛对上,四目相对,若有若无的情意猛地迸发。这种强烈的露骨的感情,掩在李玉冷淡的眸心中。
    他眼神如火地看她,让雁莳一个哆嗦,周身噼里啪啦火花一路向上烧,她腿软得差点跪下。
    雁莳深深吸口气:从来不动情的人,撩人时最热烈。从来自持的人,让人最想要扑过去撕咬。
    雁小将军看着天子李玉,吊儿郎当地笑了一声。她刷的一下放下了门帐,脚尖斜斜转个弯,人转了个方向,大踏步地重新朝天子案前走来。
    李玉眉毛轻微地跳了一下。
    雁小将军隔着长案,俯下身,她抬手勾起李玉的下巴,唇贴上了他,送给他绵长又热情的一吻。
    李玉肩膀僵了下,久违的情意如潮向他袭卷而来,铺天盖地,汹涌喧嚣,在他的血液里打转。他发着抖,往后靠了靠,却被雁莳扣住后颈。
    这是一个充满野性和侵略的吮吻。
    雁莳恨不得踢开碍眼的长案,将李玉压倒。她不满足于这种中间隔着东西的亲近,她正要踹翻案板时,忽耳朵一动,听到了小小的“啊”一声叹息。
    雁莳:“……”
    她身子一下僵硬,被回过神的李玉涨红着脸猛地推开。她惊呆了般地低头,看到李玉怀中原本安静睡觉的郁鹿小朋友,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黑葡萄一样漆黑剔透的眼睛。郁鹿小朋友小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指缝却有眼距那么大。
    他阿母教他非礼勿视,郁鹿小朋友乖乖地捂眼睛;可他自有自己的狡黠调皮,开着大指缝,开心地看舅舅被人亲。
    女郎炯炯有神地看向郁鹿:“陛下,这小孩,他他是谁呀……”
    李玉还没有开口,郁鹿先争抢着说:“我是谁不重要。你是我舅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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