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青春少艾,哪怕是伺候人的丫头,也不免喜欢看那些瑰丽神奇的故事。于是,有些有余钱的丫头便会买上几本话本子,然后在交好的小姐妹之间偷偷传看着。当然,很多时候不是传“看”,而是传“说”,因为绝大多数丫鬟都不识字。
    绿袖也是不识字的,但红绡却略识得一些,深奥的圣人典籍看不了,但看看几如白话的话本子,却没多大问题。红绡之前也不知道话本是什么,直到偶然之下看到一本话本,讲的是个痴情公子为无缘的爱人孤守一生的故事。
    不知怎么的,她就着了魔,将那个小故事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念念不忘,日思夜想。后来,又偶然得知了奇趣书堂的存在。红绡做了几年大丫头,买话本子的钱还是有的。于是便开始偷偷让相熟的丫鬟帮着带话本子,有时候有空了,自己也会去亲自挑选,日积月累之下,居然积攒了满满一箱子的话本。
    但是,这事只有几个相熟的丫鬟知晓,比如绿袖,比如绿袖之前的绿绫。因为绿袖绿绫同样看话本,她们是“同党”,所以不必害怕会被对方嘲笑,所以可以把这小秘密与对方分享。
    可是,现在居然被少夫人知晓了!
    少夫人性子好,当然不会因此罚她,但是,就算,就算是拿这事儿打趣,她也难为情啊……
    红绡捂着脸,两颊烧地通红。
    宜生笑笑,似乎没有看到红绡的羞窘,只回答绿袖:“看啊,挺有意思的。”
    红绡悄悄松了一口气。
    这边绿袖一听,立刻兴奋起来,巴拉巴拉地讲起自己看过的那些话本子,手舞足蹈,惟妙惟肖,宜生被逗地笑了起来,就连七月似乎都有所感应,倚在宜生怀里,黑琉璃似的眼珠一错不错地看着绿袖
    宜生不经意间看到七月的模样,心里一动,忽然起了个心思。
    马车辘辘前行,车里笑声不断,红绡也逐渐忘了方才的羞窘,在绿袖换了一个故事,讲起那个最初让她迷上话本的痴情公子故事时,也不禁入迷地听着。
    这是她最喜欢的故事,哪怕后来看了更多更曲折更好看的故事,最喜欢的,却仍旧是这一个。绿袖演地活灵活现,车里也不会有人嘲笑打趣她,她开始还故意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但听到痴情公子爱慕的小姐别嫁,公子骤然得闻噩耗那一段时,她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再也装不出不在意的样子。
    终于,痴情公子的故事讲完,因为是个悲剧,车厢里难得地静了片刻,然后,红绡便听少夫人评价,“这样的人,挺好。只是,太少了,终其一生也难遇到。”
    绿袖不懂装懂,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然后又兴高采烈地讲起下一个故事,却是个欢欢喜喜的喜剧。
    红绡却无心听下去了。
    她在心里回应着少夫人:
    才不是呢。
    她就遇到了。
    *****
    归翰斋距伯府不远,绿袖才讲完那个欢欢喜喜的故事,马车就已经来到了伯府大门前。
    曹升本准备赶着马车从侧门进去,可是,看到大门前那一幕,他手里已经甩起的鞭子便停在半空落不下来了。
    “怎么不走了?”红绡掀开车帘一角冲曹升道。
    “姑、姑姑……”曹升结结巴巴地说着,实在说不出来,索性挪开身子,马鞭一指前方,让红绡自己看。
    其实,不用他指,红绡也看到了。
    威远伯府的大门前,站着两个女子。
    一个三十来岁,一个只有十二三岁,看着像是母女俩。母女俩都身着寒酸,像是母亲的中年妇人更是形容凄惨,满面风霜。可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那妇人扯着伯府大管家沈全福的衣袖,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
    四周还围了一群人。
    那妇人嗓音尖利,即便马车离大门还有几乎百米距离,红绡依旧可以隐约听到她的哭诉声。
    “叶儿真是宣少爷的亲生女儿啊!我要是说瞎话,让我遭天打雷劈!”
    妇人突然扯着嗓子凄惨地嚎了一声,隔了那么远,红绡也听得清清楚楚。
    她忽然回头,一脸苍白地看向车内的少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感谢的时候居然只感谢了投雷的姑娘忘记感谢灌营养液的"sylvia·j·m"姑娘!猛虎落地式求原谅!蠢作者老年痴呆t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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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叶
    沈琪,不,现在应该叫沈青叶了。
    沈青叶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她的思绪其实还有些混乱,总是低头打量自己的身体。瘦弱的躯体,发黄的皮肤,干巴巴鸡爪一样的双手,当然还有那虽然已经浆洗干净,却依旧透露出寒酸与破旧的衣衫。
    眼前没镜子,但她心里却清晰地浮现出一个小女孩的脸:五官秀美,长期的营养不良使得脸颊凹陷,神情畏缩却惹人怜爱,一副小可怜儿样。
    那是沈青叶的脸,是她现在的脸。
    “各位老爷太太看看啊!”妇人又大喊了一声,一把拉住了沈青叶,拨开她的头发,让她的脸完完整整暴露在众人面前,“看看,叶儿长得跟宣少爷一模一样啊!”
    十来岁的小女孩,虽还未完全长开,但也已依稀可以看出长大后的样子。而这张暴露在众人面前的脸,那眉,那眼,那鼻梁,那嘴唇……周围的民众立即喧嚷起来。
    “真像啊!宣少爷要是女的,估计也就长这样!”
    “我见过宣少爷,真跟这小姑娘长得一模一样!”
    “看来真的是宣少爷的种了,嘻嘻,宣少爷可真是风流人儿……”
    ……
    “你胡吣些什么!”管家沈全福急得满头汗,却也偷偷瞅了一眼那小姑娘,瞅清楚后,却又恨不得自己压根没瞅。
    任他如何否认,那张脸简直就是铁证。宣少爷四个儿女,却没一个能像这小姑娘似的,简直把宣少爷像了个十成十!
    可是,再像又怎样?难道要承认这孩子是宣少爷的种?男人风流不是大事儿,可风流到在外面弄出孩子,还让孩子跟孩子他娘闹上门来——伯府的脸都给丢尽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厌恶地又看了那孩子一眼——这孩子,根本就不应该出生!
    沈青叶抬头,恰好对上沈管家的目光。、
    她的身子不自觉颤抖了一下。
    一是因为妇人突然用力地将她往前拉扯,尖利的指甲几乎将她的皮肤划破;二来,则是因为沈管家的目光。
    厌恶、不屑,像在看一滩路边的烂泥,本来看都不会看一眼的烂泥,偏偏,那烂泥沾上了他的脚……
    沈青叶很熟悉沈全福,却不熟悉用着这样的目光看着她的沈全福。
    沈全福的目光从沈青叶身上移走,虽然心里发虚,却依旧挺起胸膛,对那妇人道:“是与不是,还得禀报了主子们才知道,可不是凭你一张嘴随便说的!”
    说罢,便让小厮去府里禀报,又让母女俩进茶房等候。
    不管最终怎样,可不能再在大门口这么杵着了。被闹上门已经够丢人的了,再杵在大门口让路人看完全场,他这个大管家也别想再干下去了。
    沈全福这样想着,便招呼其余几个小厮,要将母女俩弄到茶房。
    可他注定不能如愿。
    见小厮们涌上来,那妇人的脸瞬间白了,像是看到什么可怕至极的东西一样,“蹬蹬蹬”连退几步,因为手里一直抓着沈青叶,是以她一退,沈青叶便也不由自主地被拽着,瘦小的身子连打几个趔趄,差点没趴到地上。
    “不去!我不去茶房,我哪儿都不去!”妇人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尖锐甚至带着疯狂的声音引来了更多人围观,伯府大门大门前的人围了一层又一层,都在看着这场闹剧议论纷纷。
    沈全福没有料到她竟是这副反应,不觉愣了一下。
    那妇人却又继续叫嚷起来。
    “我知道你们不想认!你们就想把我们娘儿俩诓进去,然后要了那我们娘儿俩的命!这事儿不当面掰扯清楚,我绝不进伯府的门!”
    四周瞬间大哗。
    沈全福又惊又怒。
    闹上门不就是为了让伯府承认么?不该小心讨好伯府么?可这妇人说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叫把人诓进去要了她们的命?说得好像伯府是什么龙潭虎穴似的!私生女和私生女的娘闹上门,这是让人笑话的事儿,但也只是笑话,可这妇人却污蔑伯府要害她性命!更关键的是,那神情和语气……竟完全不似作伪。
    “闭嘴!”沈全福高声怒喝,瞬间压过四周的声浪。
    周围的议论声小了一些,但仍旧密密麻麻的,蚊蚋一般。妇人被喝声一吓,倒是没再说出什么离谱的话来,眼珠一转,转眼换上一副凄凄惨惨的表情。
    “我也是没办法了啊,要不是为了青儿,我也不会腆着脸求上门啊……”她抹了一把泪,又把沈青叶拽到跟前,“当初我是宣少爷的侍妾,可是少爷的客人看中了我,少爷便把我送给了那客人,我虽不愿,但我一个弱女子,除了顺从又能怎样呢?”说完这句话,两只眼睛里又涌出大颗大颗的泪来。
    她衣袖掩面,虽然哭地凄惨,但却也没弄得一脸鼻涕一脸泪似的狼狈,衬着那瘦弱的身子,倒让一些人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思——仔细看来,这妇人的长相竟也是不错的,只是面容太过沧桑,装扮也太过寒酸,才让人一眼只看到了落魄。
    而她这话,则更引得众人好奇。
    原本都以为是伯府少爷在外头的风流债,没想到,竟然是原来的姨娘?
    那这孩子是什么时候有的?
    马上就有人问了出来,“那你怎么又有了宣少爷的孩子?”
    妇人觑了沈全福一眼。
    沈全福眉头紧锁,但却没有任何制止妇人的举动。
    他还纳闷着呢。
    沈全福已经做了伯府整整十年的管家,说短不短,但说长却也不长,起码,以眼前这孩子的年龄看,这桩事儿是发生在他当上伯府管家之前。
    沈全福是伯府家生子,对伯府的事儿几乎件件熟悉,但唯独有几年,却是他不太熟悉的。那就是他当上管家之前的那几年。那几年,他在伯府的铺子里做管事,正干得好好地,不知怎么,原来的老管家被撤,他这个在外面的人却被提拔当了大管家,
    看这孩子的年龄,却恰好是生在他不在伯府的那几年。
    宣少爷的侍妾通房不少,前前后后的加起来,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他确实不知道这妇人是不是大少爷的侍妾。可是,既然她敢这么说,应该不至于扯谎吧?毕竟这样的谎很容易被戳破。
    原本他也以为这妇人是少爷在外头的风流债,所以他才震怒,想要让妇人先进了门再说,就算丢丑也是在自个儿院子里丢。但是,如果她原本是少爷的侍妾,那这事儿……可就不一样了。
    见沈全福没有制止的意思,妇人心下便了然了,她又抹着泪哭诉起来。
    “我当时年轻,才十六岁,哪里知道些什么,少爷把我给了人,我也就只能跟着,那客人要了我就去岭南上任了,我连包袱都没放下,就上了车跟着去岭南。谁知一上车就又晕又吐地厉害,我还当是自己身子不争气,怕客人知晓了嫌我晦气把我扔下,只得竭力隐瞒,直到肚子大起来,我才知道竟然怀了少爷的孩子!”
    “那后来呢?那客人发现了是什么反应?”周围又有人问道。
    “那位客人也是好心,得知真相后不仅没责难我,还说要派人送我回伯府,可那时已经离京城太远了,大夫说我身子受不了长途颠簸,还不如先去岭南,安顿下生了孩子再回京城,于是我只好先随那客人去岭南。”妇人又抹着泪道,“可是我生下叶儿后身子一直不好,就一直拖了下去,正想求那客人给京城去信说这事儿,那客人竟然遭了难!”
    这话立刻又勾起众人的好奇心:“遭难?遭什么难?那客人不是去岭南当官儿的么?怎么会遭难?”
    妇人哭了起来,是真真切切地哭,“你们不知道,岭南那地儿穷山恶水,无法无天啊!刁民冲进府衙,把孙大人一家都杀了啊!”
    这次却有个人站出来,问道,“你说的可是五年前的广州知府孙义庆灭门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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