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里,他被吊在木架子上,慢慢坠入一缸烧红的铁汁。钻心的疼痛把他惊醒时,眼前满是父亲、哥哥们,还有左右宾客兴奋残忍的神情。
    他不明白为什么重复做这个噩梦,生怕有一天梦里的情景变成现实。他想跑出城再也不回来,可又舍不得离开这间破屋。姆妈跟他说过,这是母亲生前住的地方,住在这里就像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
    惊蛰,高府大宴,庆祝万物复苏,春耕开始,祈求秋天有个好收成。高肃没资格参加宴席,躲在角落里望着满桌佳肴流口水。宴席结束,他从厨房偷了几盘留着喂狗的剩菜,就着刷锅水填饱了肚子,望着窗外的星星,幻想着母亲的模样,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院子里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惊醒。正要起身,却发现身体不能动弹,胸口像是压了块石头,闷得喘不过气。门被推开,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人”走到床前。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冰冷潮湿的气息喷到脸上,冰冷的手摸着他的额头,说着奇怪的语言。
    又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两个“人”说了很久,似乎在争论什么。高肃想起姆妈讲过,惊蛰这天,家里要从里到外清扫一遍,否则不干净的东西苏醒,睡觉时会被鬼压床。这些东西不害人,吸饱了活人的阳气就会飘走,用力蹬脚就能把它们甩掉。
    高肃正想蹬脚,争论突然停止,脚步声越来越远,高肃觉得一阵清凉,身体能动了。他偷偷从窗户向外看,两条白乎乎的影子飘到墙上,其中一个影子回头看他,长发半遮着青面獠牙的鬼脸。
    高肃吓得向后退,摸到一块坚硬的东西,拿起一看,是一张人脸大小的青铜龙牌。
    十
    整整一夜,高肃再没敢合眼,直到天色大亮府门开了,他匆匆忙忙逃出高府,慌乱间撞到一个黄衫老人,从他的束腰布袋里掉落一枚红色石头。
    老人吃惊地捡起石头,一把扯住高肃:“这是谁给你的?”高肃拼命挣扎,老人却很有力气,手像铁箍把他牢牢锁住。
    “我……我不知道。”
    老人举起石头对着阳光眯眼看着,扬了扬眉毛:“终于找到了。”
    高肃不知道老人要干什么,越来越慌乱:“放开我!你要是喜欢就拿走!”
    “任务失败了,找到有什么用。”一个圆脸老头从街角转过来,举着酒囊子灌了一大口,“兰陵酒一点也不好喝。”
    “他肯定是下一条线索。”黄衫老人把高肃推到圆脸老人身前,“看看他的命格。”
    圆脸老人差点把酒喷出来:“长得也太丑了!”
    这句话伤了高肃的自尊心。高氏一族以英俊潇洒闻名北齐,唯独他斗鸡眼,塌鼻梁,鼻孔朝天,下颌和嘴巴向前高高凸起,长得异常丑陋。没有人愿意多看他一眼,也许这是家人不喜欢他的原因。
    “异人天生异相,这是龙脸!有点耐心。”黄衫老人顶了圆脸老人一句,摸摸高肃的小脑袋,“你叫什么名字?”
    “高……高肃。”
    “什么?”圆脸老人张大了嘴,半天没合拢,“你……你是……你……不对啊!你怎么长成这样!”
    “哇!”高肃委屈地哭了。
    黄衫老人满脸怒气:“会不会好好说话?”
    圆脸老人老脸一红,蹲在高肃面前,顺手递过酒囊:“兰……小兄弟,喝两口压压惊。”
    高肃瞅着圆脸老人着急的滑稽表情,小孩心性,把刚才的话忘得干净,破涕为笑。圆脸老人端详着高肃,在他身上摸来捏去,高肃有些不好意思:“爷爷,你这样我很不舒服。”
    黄衫老人憋着笑轻咳,圆脸老人抬头怒瞪黄衫老人:“我在摸骨看相!”
    高肃瞧瞧这个看看那个,圆脸老人又灌了口酒,喷着酒气说道:“小兄弟,回家吧。三天之内,我们会去找你。”
    “应该是两天。”黄衫老人拇指搭在无名指上计算着。
    “算上今天不就是三天么?”
    两个老头斗着嘴走远,高肃隐隐约约听到“鼓”、“宴盛”、“转向”几个字。
    十一
    回到破屋,青铜龙牌不见了,也许被下人偷走了。高肃反倒松了口气,那么可怕的玩意儿丢了也好。一夜惊吓过度,他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公子,快醒醒!”
    高肃睁开眼,脑子乱腾腾的还没醒过神。
    “大夫人走了三天,今天葬礼。全府都要参加,你怎么还躺着睡觉!”下人没有一点尊敬,扔过一身孝服,“赶紧换上!老爷的脾气你知道,耽误了小命可就保不住了。”
    大哥的母亲死了?高肃吓得差点喊出声,昨天晚宴还看到她了。难道是鬼?
    “咦?”下人跑出屋又折回来,看了高肃半天,挠着脑袋跑了,嘴里嘟囔着:“怪了,难道看花眼了?”
    高肃稀里糊涂地换了孝服,满肚子疑惑地跑向后院。
    路过的人见到高肃都是一副很奇怪的表情。有个端盆丫鬟过于震惊,失手摔碎了名贵的南朝瓷盆,被管家拖进了斗狗的狗舍。
    高肃检查衣服没有问题,不明白这些人到底怎么了。
    “肃,你不懂祭祀礼仪,一会儿跟在我后面按规矩做事。否则惹怒父亲,哥哥也保护不了你。”大哥高孝瑜从后面追上来说道。
    这句话让高肃很温暖,全家只有大哥不嫌高肃丑,小的时候会和他说几句话,这几年大哥被父亲派出去游历,结纳名士,关系疏远了。
    想到大哥的母亲死了,他有些难过:“大哥,节哀。”
    高孝瑜一身素白孝服,双眼哭得红肿,仍然掩不住俊朗相貌,叹了口气说道:“我乔装到南朝结识了许多名士,他们常年服用石头烧出的粉,叫‘五石散’,服后飘飘欲仙,大谈轮回玄道,我从中领悟许多。生死轮回是天道,万物不可违背。母亲在三天前的惊蛰暴毙,应了万物生而逝灭的道理。”
    高肃如同兜头被浇了一盆冷水,随即明白了一件事——遇到两个古怪老头回到府中后,他整整睡了两天。他想起圆脸老头说的话:“三天之内,我们会去看你。”
    高肃愣住了,这里面似乎有什么联系。
    “前几天国都来了一群夷人,懂得祈福镇鬼,方术很神奇。父亲请他们来府中做法事,希望母亲能安心上路。”高孝瑜边说边往前走,看到高肃没有跟上,回头喊了一声:“肃,别愣着!咦?”
    高肃从大哥眼里,看到了和下人们同样惊诧的神情。
    “肃,你的脸?”
    高肃摸着脸,鼻梁稍微隆起,下巴和嘴也没有以前那么高了。他用力摁着颧骨,听到了骨骼移动的“咯咯”声。
    “太好了,我早跟父亲说过,高家绝对不会出现丑陋的人,我小时候长得也不如现在好看。”高孝瑜一时间忘记母亲的丧事,高兴地拉着高肃向后院奔去,“肃,高家注定要成为国家的主宰,那时候这就是咱们的国家。你一定记住,国事就是家事。”
    接二连三的事情让高肃脑子已经混乱了,只记得大哥温暖的手,还有那句“国事就是家事”。
    十二
    随着大哥入座,高肃已经习惯了别人诧异的目光,唯独父亲看都不看他一眼,让他略有些失望。
    祭祀台子早已搭好,十一个夷女站在台上静止不动。夷女们身穿蓝底白花衫裤,自胸至膝围一条绣花围裙,耳上垂一对极大的黄金耳环。古铜色皮肤泛着一层光晕,眼睛黑亮,赤着双足,透着与中原女子截然不同的风味。
    乐声响起,头缠蓝布的老者拉响形状奇怪的琴。夷女随着音乐模仿各种动物姿态翩翩起舞,夸张地扭动臀部,间或露出一截性感的腰肢。
    高澄眼中色焰大炽,唤来下人低头嘱咐着什么。高肃大概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这根本不是为了给大妈祭祀!
    北齐贵族荒淫糜烂,高家在这方面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发展到不论男女,只要长得好看,就逃不出高家的变态欲望。高孝瑜和几个弟弟对着夷女指指点点,看来已经物色好了人选。
    夷女们浑然不觉大祸临头,眉眼含春,嘴角挂着勾人的微笑,纵情歌舞。高肃发现最漂亮的夷女眨着大眼睛自始至终对着他笑,连忙低头不敢多看。
    琴声越响越急,女子们放声高歌,偶尔夹杂着暧昧的呻吟。高肃耳边仿佛炸起一道惊雷,惊恐地抬起头,看到满院的人流着口涎睡着了。他深深吸了口气,心里越来越恐惧。夷女唱歌的声音和鬼压床那晚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夷女甩动裙摆,蜈蚣、小蛇、蚂蚁、蝎子、癞蛤蟆从裙里掉落,潮水般涌下祭台,绕开高肃爬到其他人身上,顺着口、耳、鼻往体内钻着。
    老者站在夷女中间,十二个人从怀里取出青铜面具戴上,老者戴的正是在破屋遗失的龙牌。
    鬼压床的感觉再次袭来,高肃不能动也不能喊,眼睁睁看着青铜牌上面的各种动物变成青面獠牙的鬼脸!
    “杀了他们。”老者指着高肃冷森森说道,“把他带走。”
    院外忽然传来乐器的“呜呜”声,两个老头翻墙而入,敏捷的身手与年龄完全不相符。
    “小兄弟,我们又见面了。”圆脸老人对高肃招了招手,从背囊里取出一个圆盘,摆弄着走到西北墙角,捡了块石头刨坑。
    挖到一尺多深,圆脸老人苦着脸从土坑里拎出一只爬满蛆虫的剥了皮的黄鼠狼,丢上祭台。
    老者脸色一变,急忙拉琴。黄衫老人扬了扬手,几道淡黄色的影子破空而至,击断琴弦。
    虫豸群像是被施了定身术,高孝瑜的鼻孔前趴着一只蜈蚣,眼看就要钻进去,活生生停在嘴唇上面。
    “啪……啪……啪……”鬼脸面具自动脱落,变成原来的动物形态。老者和夷女们跃下祭台,围住两个老人。黄衫老人双手合十鞠躬,和老者低声交谈;圆脸老人直勾勾盯着夷女,使劲咽着吐沫。
    老者神情激动,指着满院昏迷的人说个不停。黄衫老人听完这番话,摸出几个竹板递过去。老者捧着竹板看了一会儿,喊了几个简单的音节后失声痛哭,夷女们面色悲戚地收拾着行李。
    最漂亮的夷女眨着大眼睛跑到高肃身边,在他额头轻轻一吻,拉着高肃的手摁在丰满的胸膛,心跳由掌心传进高肃身体,好像有条小虫子在心里面钻来钻去。
    老者嘬嘴吹着啸声,虫豸退进夷女们的裙摆。漂亮夷女指着心口对高肃说了几句听不懂的话,喜滋滋地跟着老者走了。
    黄衫老人拍着高肃的肩膀:“我会告诉你一件事,你听完就会忘记。”
    “时间不多,要讲赶紧。”圆脸老人手里拿着数枚银针,在每个人的头顶扎着。
    黄衫老人沉默了片刻,开始讲述——
    十三
    高肃的母亲和夷女们同族,来自中国最南边的大山,自幼就学习一种能操纵昆虫植物的秘术——“蛊术”。掌握蛊术的女人叫作“草鬼婆”,又称为“蛊女”。
    蛊女世代相传,用蛊术为部族治病,抵抗外族入侵。到了高肃母亲这一代,老蛊女下的蛊虫居然选中了十一名女子。更离奇的是,女子之间各相差一岁,正好是以动物纪年的十二生肖,唯独缺少龙。
    自蛊术出现以来,部族秘藏着十二生肖的青铜牌,还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出现多个蛊女,部族的女人出山寻找应蛊之人,否则蛊术反噬,部落必会受到灭顶之灾。事关部落安危,大半个部落的女人走出大山,遍寻真龙属相的那个人。临走时老蛊女给每人下了“寻虫蛊”,一旦找到就会有感应。
    首领的妹妹朵儿,也就是高肃的母亲,化身歌妓在中原寻找,被高澄看中强行留下。出山时老蛊女给夷女们服了土药,即便被霸占了身体也不会怀孕。
    但是朵儿怀孕了。
    第一次胎动的时候,朵儿耳朵里的寻虫蛊叫了。她明白了,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应蛊之人。为了让孩子平安长大回到部落,她偷偷炼制尸鳖,取蛊液喂养孩子,助气旺势,百病不生。
    嫉妒成性的大夫人暗中发现,密报高澄,说朵儿会邪术,才导致朵儿惨死。大夫人为了斩草除根,请了通晓“厌胜术”的木匠,在高肃的房中下了厌,使其容貌越来越丑,算计着把他赶出高府,没想到误打误撞引出了高肃的龙相。
    老蛊女感应到朵儿死了,应蛊的那个人还活着。她召来首领,让他带领另外十一名蛊女进中原寻人。
    经过七年苦苦寻找,在高府外面,首领终于听到了寻虫蛊的叫声。首领和生肖为凤的蛊女潜入高府找到高肃,见到他的相貌与龙牌吻合,留了块南红玛瑙定为族人。
    首领施蛊得知有人布下“厌胜术”,顺藤摸瓜找到大夫人,下蛊毙了大夫人,再假冒祭祀巫祈混入高府,灭了高家满门欲带走高肃。
    黄衫老人讲完这番话的时候,圆脸老人已经扎完针:“小兄弟,那条黄鼠狼就是厌胜术的恶诅,老娘们儿给你下的术已经破了。”
    “他们为什么不带走我?”
    黄衫老人眯着眼说道:“我给首领的竹板,是从你房里找到的朵儿写的一段话。她的身体已经不干净了,就算不死也没脸回部族,如果部族之人找到这里,务必留下高氏一族,不要给你多造杀孽。”
    圆脸老人说道:“小兄弟,你龙行虎步,双肩横突,本应是帝王之命。破了厌胜术之后,你会变回本初的相貌,就知道有多帅了。不过‘帝命’和‘俊容’两者相冲,注定你有‘难逢一胜’的不可逆命格。你长大领兵打仗,一生无敌,却在最辉煌的时候出现横祸。首领,也就是你舅舅不带走你的另一个原因,是察觉到你体内有股戾气太凶猛,命格上讲就是‘天煞孤星’,注定会克死身边所有人。你们高家的人,最多能活到三十岁就会意外横死。”
    八岁的高肃哪里懂得这些,但他知道两个老者说的都是真话。
    “对不起。”圆脸老人眼圈微红,“我这几天想了很多方法,都改变不了你的命格。”
    “顺其自然吧。”黄衫老人摸出青铜龙牌,“你舅舅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将来领兵打仗记得戴上。”
    “那个女孩是谁?”高肃问道。
    “你是龙,她是凤。你们是一对。”圆脸老人拈着银针突然刺进高肃的泥丸宫,“她给你们俩下了心蛊,这一生是分不开了。不过你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在一起,这是宿命,谁也没办法。”
    酥麻的舒适感由头顶传遍全身,高肃眼皮打颤,视线模糊不清。
    黄衫老人趁着高肃还有一点意识,快速说道:“你还能活二十四年,死后我们把你送回去确保部落不会出事。那座山有南红矿脉,南红为山之精血,可保尸体千年不腐。我布下‘地支十二生肖墓’,等到凤女老死,你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生不能同床,死亦要同穴。你生前名震天下,死后永伴宿命爱人。兰陵王,你很牛逼!”
    (读到帛书记载的这句话时,我和月饼无比震惊。书里确确实实写着“牛逼”两个字,这种感觉实在诡异。)
    高肃早已熟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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