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一瞧这样子,就知道昨天又没成事,气的拍了儿子两把道:“那样好的鸡汤喝了,你还是不行?”
    季明德两眼盛满无奈,盯着老娘看了许久,笑着摇摇头,转身走了。
    杨氏进厨房准备要做早饭,揭开锅子才发现昨夜炖的半锅鸡汤没了。她转身进正房,问宝如:“我的儿,娘昨夜炖的鸡汤了?”
    宝如指着西边正在给新屋放梁的工人们道:“娘,我瞧这些山工们整日辛苦,索性把汤给他们喝了。”
    杨氏怨又怨不得傻乎乎的宝如,坐了半晌,自拍大腿道:“我怎的这么命苦哟!”
    今天山工们放梁放的格外快,放罢梁之后要定椽,定完椽便是铺草,盖瓦了。等到下午的时候,一间新屋子眼看落成,山工们简直像身后有老虎追着一样,转眼便跑了个一干二净,大约都是回家抱媳妇儿了。
    傍晚的时候,隔壁的小丫头织儿笑嘻嘻进了院子,瞧着眼看立起来的新房,先夸赞了两句,然后说:“二少奶奶,我们小姐请您过去坐坐。”
    宝如觉得当是季白在叫自己,当然,季白养了半个月,病也该好的差不多了。他送了房契和药酒,还没从她身上讨回本儿,这也该到讨本儿的时候了。
    她跟着织儿到了隔壁,胡兰茵就在门上相迎。胡兰茵所有的衣服似乎都是掐着腰段儿做的,纤腰柔柔一握,两道溜肩,恰是仕人们最爱落笔的那种身段儿。
    一见胡兰茵,宝如又自卑起来,暗道再过四年,我也就十九了,到那时候,会不会长出这样鼓的胸脯来。
    接着,她的心思又滑到季明德身上,心说季明德与胡兰茵必是琴瑟和鸣如鱼得水的,有她在旁边,季明德暂时倒也不会打自己的主意,如此来说,她还得感谢胡兰茵。
    叫她的果然是季白。溺水后休养了半个月,季白老了许多,皱纹忽而爬满脸,鬓间也暗隐着一根根的白发。他住在朱氏房中,屋子里一股浓浓的草药味儿,一个人在那儿喷云吐雾的抽水烟。
    宝如深厌这股子烟草气息,坐了许久,也不说话,等季白自己坦牌。
    季白笑道:“患难见真情,真正掉到水里头,我才知道宝如才是能救命的那个人。伯父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宝如,你说,你想要伯父拿什么谢你?”
    宝如眼看着一屋子的丫头悄无声息儿的退了,莲姨娘却还坐在角落里替季白揉烟丝儿,显然季白还不敢明着动自己,遂一笑道:“上一回大伯曾说过,在监察御史季墨家见过同罗绮,当时匆忙没来得及问,她还好么?”
    季白挑了挑眉道:“她很好!”
    宝如扭着两只手,垂眉笑着:“但不知大伯是在那儿见的她,那季监察,竟也叫她出来见客么?”
    季白眉峰又是一跳,暗道这小丫头一点也不傻。若果真是姬妾,一般人是不会让她出来见客的,尤其同罗绮那种,从花剌进贡来,又是皇帝亲自赏予臣下的妾,成为贬官家属之后偷跑出来,即便有人收留,也不敢叫她擅自见客。
    季白又是一笑:“我与季墨情同兄弟,是通家之好,所以他倒不避讳这些。”
    宝如仍扭着两只手,低着眉头,似乎很怕季白的样子:“她走的时候,右边颌角上烫了一大块的疤,一直好不了,也不知道如今可好了否?”
    季白猜不透是那同罗绮的脸上果真有疤,还是这小丫头故意探虚实,想来想去押了一注:“有,印迹尚显”
    宝如似乎大松一口气,抿着笑道:“大伯若是那一天果真将她接回秦州,记得叫媳妇一声,媳妇定然感激不尽!”
    季白押不准这小丫头是上钩了,还是没上钩,还想多说两句,宝如连忙起身道:”
    大伯,只怕明德要回来了,这件事儿咱们该天再聊,可否?”
    既约下次,显然她是深信无疑了。
    事实上从季白犹豫的那一刻,宝如已经知道他根本就没见过同罗绮了。因为同罗绮和她的体质都是,无论受了什么伤,皮肤都会很快恢复如初,身上根本不会留疤痕。
    只是做为孩子一点乐观的心思,就算明知季白在骗自己,宝如总不是想找别的途径确定一下,看同罗绮是不是在季墨府上。
    再有,就是季白此举给了她一个很好的可以离开季明德的机会。
    辞过季白出来,胡兰茵还等在院门上。她握过宝如的手道:“咱们姐妹,也好久没有聊过了,怎的,可是上一回到我家去,大家没有招待好你的缘故,叫你从不上我家的门。”
    宝如连忙摇头:“那里,不过是最近盖房子,家里太忙了!”
    胡兰茵忽而一声轻笑:“也是,明德偶尔来一次,总是急匆匆的来,又急匆匆的走。也忙的什么一样。”
    宝如随即就听懂了胡兰茵的暗示,大概意思是这一个月虽然季明德住在二房,但该在大方施的雨露一点也没落下,不过是时间短了些。
    她不知道昨天夜里季明德可有半夜偷偷到隔壁找过胡兰茵,直觉应当有,否则胡兰茵不会笑的比蜜还甜。
    出大房那青砖贴了一溜水儿,黑漆光亮的大门,季明德就在门外等着。
    他迎面便问:“你跑到他家去做什么?”
    宝如笑道:“不过是看了眼大伯,再跟大嫂聊了会子,话说,你是不是该搬到隔壁和大嫂一起住了?”
    季明德本攥着宝如的手,忽而止步看她,她犯了错的孩子一样,一双眸子随即瞟向一侧,显然巴不得他立刻就走的样子。
    欲责责不得,欲吓唬两句,又怕果真吓怕了她,季明德笑了笑道:“也好,既你不肯要我,从明天开始,我搬到刘家当铺去住上一个月好了。”
    季明德也不跟胡兰茵虚以尾蛇,虽从自已家出来,却直接借口作帐,搬进刘家当铺去了。
    季白气的直吹胡子,偏偏又治不住季明德,只盼着初夜那一回就能种上肚子,因还未到一个月,也只能等。等够了一个月再诊脉,什么都没诊出来,越发气的季白头昏脑胀。
    他直觉在胡府暗杀自己的那个人,不管早晚还会动手,但恶人也会有天真的时候,他想不到儿子会下杀手害自己,算来算去结了仇的人只有太监王定疆。
    宁可千日作贼,不能千日防贼,季白恍如惊弓之鸟,此时也不管自己能不能吃到嘴里,趁着季明德晚上不回二房的机会,准备把宝如给王定疆弄去。
    等到十月叶子黄时,崭新的西屋便盖成了。
    这夜趁着杨氏收拾新屋的空儿,宝如悄悄溜出家门,便见方衡躲在院门前的木槿花后头,一件牙白色的缎面袍子那样鲜艳却混然不知,作贼一样正在东张西望。
    她亦作贼般瞧着左右无人,给方衡招了招手,领他到自家院子后面的背巷之中,才悄声问道:“小衡哥哥,你可是刚从监察大人府上回来的,可见着我姨娘不曾?”
    第23章 幽兰操
    方衡断然摇头:“没有我爹与季墨也是亲戚我将他家前后院都转遍了没有找到你姨娘。”
    宝如一口银牙暗咬心道:看来季白果真是在诓我早知如此倒不如当初趁着没人瞧见的时候在胡府狠狠敲他几棍子,敲进荷花池淹死的好。
    这些日子来,她绞尽脑汁思索许久,还是替自己找到了一条能离开季明德,又能让王朝宣和季白都竹篮打水一场空的路。
    首先她将季白送给的她们赵家那所大宅的地契转给了方衡。方衡那五千两银子折成银票,便转给了宝如。所以宝如如今也算是个揣着五千两银票的小富婆。
    赵宝松的腿已经好了黄氏和小青苗再加上她有那五千两银票全家再往西走一走到临洮府,或者甘凉二州置一份丰厚家业,日子从此就可以很平静的过下去了。
    而方衡为了能叫宝如脱离季明德这些日子来虽一直在秦州但甚少公然露面,全力谋划,也是要替宝如办成此事,好叫宝如兄妹能金蝉脱壳,从此离开王定疆等人的监视和掌控。
    既有了计划,宝如便着手要走了。
    这天,杨氏将新落成的西屋打扫的干干净净,又指挥着几个工人安放好新置来的螺钿大床,挂上新的床帐,铺上大红茵帐,又替宝如摆好了妆台,这才是个正经的新房模样。
    她掐日子算着儿子该要回家住了,望着一间新西屋感慨万千。暗道有这间新屋,就立等着抱孙子了。
    白天季白送了信来,说同罗绮已经到自己手中,今夜就在秦州县衙西侧的朋来客栈,要宝如前去相见。
    宝如给季明德写了封信,下面压着一张银票,不多不少整整五百两,也是她连着绣补子攒出来的。
    她拎起自己一只薄薄的包袱,出门去给杨氏打招呼。
    杨氏还在台阶上整药材,见宝如拎了个包袱出来,惊问道:“我的儿,眼看天黑,你这是要去那里?”
    宝如笑道:“娘,嫁过来也有三个月了,我还没有回娘家住过了,今天晚上,我想回娘家宿一宿。等明儿明德搬回家,我再回来住,好不好?”
    杨氏道:“难道是娘做的茶饭不好吃,叫你竟想回娘家去住?”
    宝如连忙攀上杨氏的背,摇着她的肩膀道:“怎会,恰就是因为娘的茶饭太好了,好到叫我乐不思暑,一回回想转趟娘家,都舍不得走了。”
    杨氏挣开手又去整那药材,埋头许久再抬头,见宝如还坐在台阶上望着自己笑,两只眼儿泪晶晶的,仿佛要哭的样子,连忙劝道:“娘不过嘴碎,又不是不准你回娘家,要去快去,明儿记得早些回来。”
    宝如轻抬袖子,不着痕迹抹过眼泪,又伏在杨氏背上,柔声道:“娘,即便我们不在就你一个人,也千万记得不要在茶饭上马虎了自己,要好好吃饭,好不好?”
    杨氏又将她挣开,拍净手道:“也罢,我送你出门呗,就这么叫你走了,心里竟有些不踏实!”
    她亲自送着宝如出门,直目送她拐过街口才回家。刚一回院子,便见儿子还是那件深蓝布的直裰,负手在院子里站着,一脸阴沉。
    不止他,他还带着几个自己从未谋过面的人,通身上下一股子的匪气。
    他正在悄声跟那些匪里匪气的男子们吩咐着什么,七八个人围了一圈子,众人皆是频频点头。
    杨氏吓了一跳,上前道:“明德,你怎么这个脸色,可是出什么事了?”
    季明德手中恰是宝如离别时书的那封信,一笑道:“无事,这些是当铺的伙计们,恰好刘东家有件较急的差事要我们去办,我回来拿件衣服而已,您早些睡”
    杨氏还欲多说两句,季明德已经带着人走了。
    这厢宝如先到自已家,进门先给小青苗一只杨氏蒸的豆沙包子,捏了捏他的小面颊儿,随即问赵宝松:“哥哥,你们可准备好了不曾?”
    经过一个多月的休养,赵宝松虽腿脚还不甚灵便,却已经好很多了。他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道:“连夜赶几十里路应当没问题。”
    黄氏看着好容易赁来的小院子,颇有些感慨:“好容易终于有个家了,这一扔,又得去逃难了。”
    宝如连忙劝道:“嫂子,我手里有银子了,何况还有小衡哥哥帮咱们,临洮府离秦州又不远,沿洮河直上,顶多三百里路程,最多七八天咱们就走到了。那边的院子,是小衡哥哥替咱们买好的,一去就能住,我保证咱就再吃这一回苦,好不好?”
    黄氏抹着眼泪,七零八碎的慢慢收拾着。
    好容易等到月上梢头,十月的天气已经很冷了。宝如披着件长长的黑披风,一个人出门,眼看快到朋来客栈时,她却先拐个弯子,到州府东侧角门上,上前将一纸帖子交给门房,柔声道:“老伯,烦请个王朝宣传个话儿,就说他的宝如妹妹要见他!”
    这门房瞧那缎面披风里柔柔滑出一只柔荑,尖尖一点小下巴儿,光凭一袭披风有寒风中摇曳的楚楚之态,便能推断里面裹着个小美人儿,接过信转身就跑,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王朝宣出来了。
    据上一回胡府相见不过一月。王朝宣形销骨立,瘦的袍子都挂不住,原本就深垂的眼圈儿直接搭到颧骨上,瘦人畏寒,抖抖索索到门上,本以为是谁拿宝如作弄他,远远见宝如提着盏八角灯轻轻摘下帷帽,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鼻头翘圆的鼻子,并那盈盈秋水两只眼儿,翘唇一笑,圆圆两边脸颊儿,甜的恨不能叫人抱入怀中恨恨亲上两口才好。
    他一个猴跃窜出门,摸着脑袋绕宝如转了一圈儿,连连叫道:“我的好妹妹,竟真的是你,哟,还背着小包袱儿,看来是想通要跟哥哥走了?”
    宝如面露为难:“朝宣哥哥,我是绝计要跟你走的,可是如今却有件难事儿,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王朝宣道:“但说无妨,这秦州城如今是哥哥我的天下,什么事我摆不平?”
    宝如凑前一步,眸儿斜垂,远扫一眼身后,踮起脚尖悄声在王朝宣耳边悄言两句。
    王朝宣听罢还不能信,待宝如复又说了一遍,暗吞一口口水道:“就季白那个老不死的,他居然还敢……哥哥我守着你这么些年,也没敢生过那种心,只想着给妹妹你找个好人家,他个贼老不死的竟敢……?”
    宝如瞧那门房在门内探头探脑,连连轻嘘着去拍王朝宣的背:“朝宣哥哥消消气儿,消消气儿,只是那季白那厮欺人太甚,如今还卡着我姨娘,你说我该怎么办?”
    王朝宣回身喝来门房,交待了两句,不一会儿便有几十府兵集结,簇拥着王朝宣与宝如,浩浩荡荡往不远处的朋来客栈而去。
    朋来客栈二楼平日只供胡魁花天酒地的大客房内,季明德坐在外面吧嗒吧嗒抽着水烟,一层薄幕相隔,帘中隐隐一个身姿婉约的妇人,席地而坐,怀中一架古琴,正在慢慢调着琴弦。
    音起,她弹的是《幽兰操》,幽怨,苍凉。
    季白索性闭上眼睛,合着调子轻哼了起来。哼罢,吐了口长长的烟泡儿道:“同罗绮弹古琴,我只听过一回,就是这首幽兰操。同样的曲子,同样的声调,我从未听过比那更彻骨的寒凉,也未听过比那更悲壮的大气,也罢,收手呗,你这调子引不得鱼上钩,反而有可能吓退她!”
    帘中妇人纤纤一双素手忽而绷直,琴声旋即生生止住。
    外有人轻叩门,季白厉声问道:“谁人,何事?”
    外面这人道:“季大老爷,方才一只老鼠从门缝里窜进去,奴才怕惊到您,进来赶一赶!”
    季白气的直哼:“号称秦州第一大酒楼,竟连老鼠都能满客房窜,我看你们这朋来客栈是不想开下去了。”
    一个小伙计溜了进来,细皮嫩面,半边脸不生着癞疮,点头哈腰,一只扫把拿上四处乱窜。季白气的将那水烟壶砸在桌上哐哐作响。那小伙计偏还嘴欠:“季大老爷,老鼠眼贼,也是瞧着您有财水,也要溜进来贴点您的财脉不是?”
    他说着便挑了帘子,拿个棍子床沿桌下四处乱溜,从那妇人身边经过时也不曾抬眉多看一眼,果然床下一阵吱吱乱叫,显然老鼠又窜了。
    这小伙计出了帐子,给季白深深一拜:“打扰您呐,季大老爷!”
    季白挥手:“快走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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