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剖白自己的内心,之所以不肯深究李少源瘫痪一事,其实就是想放弃她,小儿女之间的爱情,在长辈看来,实在算不得什么,便李少源的婚事,也任由顾氏一人操持。
    李代瑁絮絮叨叨,说了很多遍对不起,对不起赵放父子,对不起宝如,对不起季明义。
    四十岁的长者,夫妻失合,儿女不亲,无处,也无人可谈心,整天做着枯燥乏味的工作。
    在儿子和儿媳妇的卧室里,明知儿子将至,儿媳妇吃了春药,就软搭搭躺在床上,宝如不明白他为何不走。
    他将自己和季明义仅有的三次见面,做了极为仔细的描述。说起朱氏酿的石榴酒时,他似乎还曾哭过。
    宝如觉得尴尬,恨不能自己能立刻晕过去。她不想的,可她瞥见过李代瑁最脆弱,最无助的那一面。他或许算不得好人,但也不是个十足的恶人。
    真正的仇家尚逍遥法外,此时若为了与顾氏那点私怨牵扯出李代瑁来,图小失大,将会得不偿失。
    想到这里,宝如一笑:“不过妇人间的龃龉,她有手段,我有你给的匕首,还有苦豆儿那个会使剑的,放心吧,我对付得了她。”
    此时不说,往后会不会更难解释?
    望着季明德黯沉沉的双眼,宝如心中也在打鼓,但终归还是压下了这件事。
    李代瑁在地台上坐了至少半个时辰,果真兑出来,或者叫顾氏撕扯出来,这两父子,非得杀个你死我活不可。
    齐国府。
    断了两条腿的尹玉良更肥了,歪躺在软榻上正在吃东西,是在啃炸鹌鹑,这东西腌过,味重,其实是下粥吃的,寻常人也不过两三筷子就腻了,但他一只一只,吃的极起兴。
    本就走不得路的人,胃口好,吃的多,越发白而胖,胖了几大圈子。
    国公夫人方氏也是个宽心的大胖子,在府中早就成了尊佛爷,也是陪着儿子一起吃。尹玉婉惯常的不屑目光,对于这母子俩,骂都懒得骂,一个劲儿追问,尹玉卿这三个月为何音讯全无。
    是不是在荣亲王府受了欺负,要不要父亲替她出恶气。
    尹玉卿总归还是对父亲抱有希望,想转着弯子,在不与荣亲王府起冲突的情况下,诉诉自己的委屈,遂问尹玉婉:“不是说爹今夜会回来吗,怎的到现在还不进来?”
    尹玉婉撇了撇嘴:“爹回来也有一会儿了,只是他如今不待见我们,只待见老二那个狗东西,怕是在外书房,跟那厮议事吧。”
    尹玉良气吭吭道:“就凭他?一条狗而已。爹心里如今谁也不疼,只疼芷儿替我生的小宝贝儿,毕竟嫡亲的血脉,爹昨儿都吐口了,往后世子之位,就挪给我了。说来说去,还是儿子管用呢。”
    尹玉卿懒得跟这几个混人说,托个借口出屋,一路直奔父亲的外书房。
    月儿凉凉,灯影黑黑,护卫们见是大小姐,也不阻拦,一路将尹玉卿放了进去。
    书房里并没人,茶却热着。显然人并未走远。
    尹玉卿于是上了阁楼。隐隐便是一阵孩子的哭声,还有个妇人在抽泣。
    听声音,像是才替国公府生了嫡孙的大嫂阮芷。尹玉卿心说老爹原来最烦孩子的,唯独喜欢个尹玉钊,也是当条哈巴狗儿来逗,难道果真如今因为这嫡孙而高兴,把孩子带到外书房来逗了?
    她不由加快脚步,还未上楼,只听凄厉厉一声尖叫:“尹继业,你……你竟敢杀我的孩子。”
    再一声尖叫彻梁而起,接着便是一声一声的吐气之声:“求你,父亲,求你了,不要杀我……啊。”
    当日叫季明德割耳朵的恐惧来,尹玉卿吓的一步滑倒在楼梯上。
    “若为大业故,至亲亦可杀。玉钊,把这孩子抱去给白凤看,告诉她,老夫自断传承,一心一意,只忠于她和皇上。齐国府男孙们的尸体,便是最好的见证。”是她父亲尹继业的声音,在喘喘嘶叫的阮芷的声音衬托下,阴森的如同魔鬼一般。
    尹玉卿连滚带趴下了楼梯,才转到楼梯后面,便见尹玉钊怀中抱着一只一尺见方的锦匣,边走,血一滴滴滴在楼梯上。
    他走路颇有几分奇怪,似乎很吃力,一步步挪出门,却停在外院的上马台处,缓缓坐下,手抚过那匣子,埋头在上头。
    尹玉卿是偷偷跟出来的,就在他身后。一点一点,尹玉钊伸了脖子过来,轻声耳语:“回王府去吧,那地儿比这齐国府干净。若愿意,替我给赵宝如传句话儿,就说我病的很重,在四夷馆等着她,想见她。”
    长久以来的厌恶,彼此从未这般好好说过话,而且他手里捧着的,是个新生才满月的孩子的尸体,尹玉卿下意识扭头,斥道:“恶鬼,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尹玉钊笑了笑,艰难起身,走了。
    第171章 探视
    再过片刻尹继业抱着阮芷的尸体出门了。
    阮芷虽死双眼未冥一路裙摆拖着血迹磨出长长一道血痕来那是尹继业的野心征途一条至亲鲜血杀出的坦途能助他通往皇城,通往皇位,通往他野心的登峰造极。
    尹玉卿数不清多少个了。尹玉良生的孩子不少女儿能活,儿子总会莫名其妙的死掉,最后尸体也全是由尹继业收敛的。
    却原来他把孩子们的尸体,个个儿送到宫里给白凤那女人过目以表自己的忠诚。
    为了权力尹继业已经疯狂到这种程度虎毒尚不食子他比虎狼更恶毒百倍千倍,相较之下李少源的正义和赤诚是多么的可贵,便李代瑁贪图权力也没有疯狂到这种程度。
    此时再回想自己当初损李代瑁的那些话儿尹玉卿恨不能搧自己几个耳光,她几乎是爬回闺房的。从此,她的心才算彻底死了。
    李代瑁回荣亲王府时,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这三天中,他几乎未曾眠休过。
    满面细髯,唯有一双秀目,鼻梁悬挺。熬了几天,双眼愈发凌利,冷冷盯着窗外。
    一个王爷谋反,宰相被杀,满朝文武都怀疑他理政的能力。恰恰他刚刚给皇帝举行过冠礼,及冠之后的皇帝,就可以参政议政了。
    但偏偏在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小皇帝亲政前夕,他却对他的品性产生了怀疑。情急之下,拉个妇人挡刀,实在不是一个男子该有的行事。况且,那个妇人还是他的儿媳妇。
    李代瑁气愤无比,便在李少陵及冠之后,又生生压下亲政一事。
    可以想象,若非三个得力的儿子,一个在宫中护卫着他,一个扼住混乱,另有一个带兵在外镇局,此时的荣亲王府,也许整府早已消亡。
    站在书房窗前,李代瑁焦头烂额,但也无比庆幸。尹继业那怕掌握着大魏九座都护府中的五座,他唯有一个尹玉钊是个成器的儿子,又怎么能跟荣亲王府这三个生龙活虎,个个儿拎出来皆能独挡一面的小子们相比?
    僚臣高鹤走了进来,见荣亲王笑的颇为诡异,清了清嗓音道:“禀王爷,属下查了几天,委实找不到王妃犯了七出之中的那一条。倒是高宗皇帝去后,她曾服丧三年,这理当算在三不去中。
    您要休妻,此事不可行。”
    李代瑁闭眼重重出了口粗气,摔袖到:“那就继续查,奸淫盗妒,随你抓住那一条皆可,本王现在就要休她,本王那怕一眼,也不想再见那个女人。”
    他的为人,爱憎分明,果真恨上谁,此生都不能转寰。
    满长安城也难寻的美人王妃,衣不解带的侍奉婆婆,老太妃的病才刚好起来,王爷便急着要休妻,便是一心忠诚于李代瑁的高鹤,也颇有些看不过眼,低声劝慰道:“满朝群臣,正愁抓不到把柄攻击您,无故休妻可是大罪,王爷便有心,何不避过这阵子风头再说?”
    俩人正商议着,灵郎在外低声道:“王爷,王妃亲自端着汤,来看您了。”
    李代瑁挥袖道:“就说本王有要事,不见。”
    转而,他又问高鹤:“那杨氏在厨房做差,不能当下人来待她,你可交待下去了?”
    高鹤连忙道:“交待过。”
    李代瑁又道:“御医那里只要能确诊二房是真的怀孕,就把杨氏给送到海棠馆去。”
    中间隔着血海深仇的儿子,到如今李代瑁依旧不喜欢,但比之于原来那种下意识的厌恶,更多的是骄傲和自豪。
    当然也想慢慢尝试着,不以强腕威慑,让他自愿留在府中。兄弟相亲,妯娌和睦,一家人其乐融融。
    顾氏自己一根一根剔毛的燕窝,和排骨一起炖了,是最提神的。
    这外书房,自来她都是直出直入,听说破天荒丈夫竟然拒绝自己入内,站在门上愣了半晌,便准备往里冲。
    灵郎伸手拦着,侍卫们自然也伸了矛。
    “娘娘,王爷果真有要事在跟臣下们商议,求您,若能等,等得片刻,让奴才再通传一回,可好?”
    顾氏以亲王妃之尊,如今的长安城,除了白太后和老太妃,便以她为第一尊,怒道:“放肆,我是李代瑁的妻子,要见他还需要你通报,让开,我要进去。”
    灵郎不敢放她进去,一拉袖子,一盅燕窝全洒到了身上。
    她索性将盘子一摔,推开护卫们就要往里冲。再叫护卫们一拉扯,簪掉发散,衣服也乱了,曾经高贵典雅的悠雅之气荡然无从,全然成个疯婆子一样。
    “你们都是死人吗?怎能容人在本王的书房外大声咆哮?”李代瑁匆匆而出,看也不看顾氏一眼,转身便走。
    顾氏低头看着自己一身的汤汤水水,望着丈夫离去的背影,气的咬牙切齿。灵郎忽而松手,她晃了两晃,瘫坐在了地上。
    一府的王妃,家中掌中馈的女主人,就这样在外书房丢了个大脸。
    顾氏气的咬牙切齿,既李代瑁死脑筋不开窍,那就找个人杀了他。待李少源继承亲王之位,她便是这王府中的祖宗,又何必受这等侮辱。
    顾氏这样想着,重又燃起希望,叫绾桃扶着,回清辉堂了。
    头一回见尹玉卿冲着自己笑,宝如还有点儿不适应。
    她俩打小儿不对付,如今便要表现出点和气来,也是佯装而已。
    尹玉卿接过苦豆儿递来的茶,见这丫头两眼厉厉盯着自己,也知她是宝如的心腹,要防着自己再害宝如,抿了口茶道:“昨儿我见着少源的信了。”
    怀孕前三个月,其实不兴动针线的。宝如身边没有嬷嬷,顾氏又跟儿媳不是一条心,所以连这些都没人跟宝如说,她正在给孩子衲小衣。
    “哦,写的什么?”宝如笑问道。
    尹玉卿笑的颇有几分苦涩,道:“他其实一直在给我写信的,十来封,也不过一句平安,只是叫父亲压在外院,不曾给我罢了。”
    宝如柔声道:“他会回来的,等他回来,你们再生个孩子,彼此之间就有得说了。”
    尹玉卿欲言又止了许久,终于还是吐口了:“母亲找过我几次……”
    宝如手里的针停了停,道:“苦豆儿是我的人,无事,你说吧。”
    “小心你的孩子!”尹玉卿道:“母亲的性子你懂得,我不帮她,她肯定会在给少源的信里中伤我,但我和少源,本就不是恩爱夫妻,犯不着为了能叫她美言几句,就加害于你。
    但没有我,还会有别人,总之你小心。”
    宝如低声道:“我懂,我会小心的。”
    尹玉卿起身要走,又折了回来:“我家那个庶子……我二哥,也不知怎的又惹了我爹,这一回伤的严重,他在胡市的四夷馆住着。
    你该知道的,他是为了你,才惹了我爹的怒火,我不论你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有空去看看他。”
    宝如应了声好,起身送尹玉卿过了照壁,看她远远离去,回头问苦豆儿:“那黛眉,就没再在菜市上出现过?”
    苦豆儿摇头,道:“她连住的地方都搬了,我这些日子都不曾找到过。”
    宝如厉声道:“再找,必得要把她给我找出来。咱们可不能忘了,那天夜里的耻辱。”
    顾氏和李代圣肯定有染,宝如可以断定她的奸夫就是李代圣,可惜了的,李代圣叫季明德给杀了。
    她自信那神出鬼没的黛眉肯定知道顾氏很多事情,便永世子的身世,也能从黛眉身上查出来。
    届时当着王府众人的面,扒掉她长安贤妇的那身皮,也叫李纯孝那样的书呆子看看,他们崇敬的贤妇,到底是个什么德行。
    这日下午,秋风高起,天气凉爽,宝如打发苦豆儿从义德堂取了几味治跌打损伤的良药,着野狐套了辆车,便往胡市而去。
    季明德这几日也一直在上朝,她私底下问过几句,尹玉钊依旧是禁军侍卫长,但同时尹继业又指了自己一个堂侄,名叫尹怀良的做副侍卫长,算是分走了尹玉钊的一半权力,而尹玉钊,确确实实有四五天不曾入宫值过差了。
    这证明尹玉卿说的不假,他这次怕是叫齐国公给打的厉害。
    四夷馆实在是个吵闹不堪的地方,地板油迹嗒嗒,污水横流,进门便是一股子酒臭夹杂着各类香料的怪味儿,像羊臊味一般。
    二楼上,照方位来断,恰就是当初宝如见尹玉钊坠落过的那间屋子,门微掩着,淡淡透出股子苏合香气,循香而入,半旧的绒帘隔绝内外,看不清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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