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身后一阵脚步声宝如隔窗一望院子里涌进来的,尽数是李代瑁的私卫。显然李代瑁也寻到这儿来了。
    还不等她回头李代瑁脚步沉沉已经走了进来。
    隔着一重帐子床帐上的明春宫还大剌剌的展着公媳相处,宝如心说这可尴尬了想进去合上已经来不及了,她也不说话叉腰敛了一礼便和苦豆儿两个退到了门外檐廊下,静等着。
    李代瑁一个人在里面,也不知赏到弟弟和妻子的活春宫,心中是个什么滋味。宝如在廊下静等,过了约莫半刻钟,李代瑁出来了。
    他手中持着那柄刻着真情永驻,代圣传情的铜镜,挥了挥手,私卫们抓着徐妈和顾实两个,俱皆退出了院子。苦豆儿叫灵郎一扯,也给拉出去了。
    只剩公媳两个在廊下,李代瑁下了台阶,在院子里缓缓踱着步子,这果真是处好院子,虽清减,可金菊满院,墙上雨花石构勒出一瓣瓣的莲纹,砖脊瓦桅中一丝杂草也无,与王府不过千尺之余,他的妻子,十年中大约一半的时间,就在这所小院子里渡过。
    “要杀一个女人,于本王来说并不难。”李代瑁忽而回头,看着宝如:“可顾真真在长安素有贤名,若要杀她,不抖落出她这些事来,长安那些又酸又臭的大儒们不能服气。但若抖落出来,本王倒不怕什么,少源和少廷,悠容三个,从此要受人耻笑了。”
    李代瑁拇指摩梭着那柄铜镜,顾氏平日大约没少拿她照自己的容貌。他不觉得脏,也不觉得恶心,便看着妻子和弟弟放浪形骸时所绘的春宫时,心中也无甚波澜。
    他只觉得解脱,空前的解脱。此生,他没有对不起妻子,真心付于流水,是妻子对不起他。他做到了仁至义尽,于他来说,这就够了。
    宝如也不知该如何劝他。
    在她小的时候,嫡母贤良大度,未来的婆婆贤名更是誉满长安,她敬重段氏,因为段氏的品德真正无挑,但从不曾敬重过顾氏,总觉得顾氏的贤惠里,莫名藏着些妖气,也恰是因此,才执意要挖根究底,刨出顾氏的底来。
    既看到了,好奇心也就止了。
    下了檐廊,经过李代瑁身边,李代瑁本是默着的,忽而出声:“若此事宣扬出去,你会不会也要笑话本王,耻笑本王有眼无珠,头上不知戴着多少顶绿头巾,竟还有脸做辅政大臣。”
    宝如断然道:“媳妇决计不会。至于长安城中的百姓,笑话您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难道您还在乎这个?”
    李代瑁身姿笔挺,忽而一笑,细髯满面,深深的酒窝,略低了低头,飞速扫了宝如一眼,即刻别过眼:“不在乎。只在意你……”停了停,大约觉得不妥,又加了半句:“和悠容,少源几个是否会笑话本王。”
    宝如心说顾氏也是造孽,逼着李代瑁这是打算主动公布自己头上那一顶顶的绿头巾了。
    她两日未见尹玉钊,出了巷子,还打算再去趟四夷馆,看看尹玉钊背上那骇人的伤可好了否。同母的哥哥,为了她的幸福,算是生生压下了同罗绮的死,她若一味逃避,也怕再激起他的怒气来。
    车过晋江茶社的时候,恰遇上嫣染提着食盒,显然是要去荣亲王府的。
    苦豆儿将她唤住,笑问道:“提的什么好东西,这是要去送谁?”
    嫣染也是笑:“巧了。这是茶社几位厨子做的月饼,是东家打算贡给宫里的,奴婢分了几块,正想给咱们二少奶奶尝尝了。”
    宝如笑着接了过来,揭开食盒瞧了瞧,道:“东西很好,我们收下了,你快去茶社忙去,勿要叫东家见你整日乱走,责你。”
    嫣染拎着帕子,隔窗施个万福,笑着转了个圈儿,茶博士青面白里的莲裙随风拂开,清清爽爽的二九小佳人,意气风发又自信满满:“二少奶奶这样的主子,真是没话说了。虽说奴婢的卖身契还在王妃那儿,可是您瞧瞧,奴婢如今那还有个奴才样子?”
    宝如笑道:“正是了,须知便是咱们女子,骨头够硬,能自立,便比给人做奴做婢好百倍千倍,不过是你们生来就在荣亲王府,跪惯了,才不敢迈出那一步罢了。”
    宝如早起吃的有些少,见车再走起,打开食盒便要吃月饼。
    苦豆儿却一把接了过来,将自己早备在车上的,谢嫂子蒸的点心捧了过来,低声道:“嫂子怀着身孕,吃食上能谨慎便谨慎些员,就像嫣染方才说的,她的身契还在王妃那儿,若王妃想让她做什么,她岂能不从?”
    宝如并不觉得嫣染会再帮顾氏,只她向来顺从,既苦豆儿不肯让她吃,她也就不吃了。
    车先到曲池坊。
    拐过李纯孝家门口时,宝如眼尖,瞧见张氏抱着媛姐儿出来,笑着叫了声嫂子,指着门上的喜楹联道:“不逢年不过节的,你们家怎么贴着喜对儿,可是远芳要嫁人?”
    张氏见是宝如,自然也喜不自禁,不过她如今卖买做的大了,急着要跟人去谈大卖买,顾不上与宝如两个闲话,只匆匆说了一句:“可不是么,远芳和一个扬州的进士,叫谢昌吉的订了亲,昨儿才订的,咱们远芳,嫁了个白相公呢。”
    谢昌吉是秦王的门生,确实是个白面书生,今科考中了进士。
    照这么说,李纯孝率人声援顾氏,就有理有据了。她帮李远芳拉线做媒,嫁给谢昌吉,黑姑娘终于嫁了个进士,李纯孝可不得死命儿的帮着顾氏。
    胡市上四夷馆。
    尹玉钊疾步,匆匆上了楼,身后带着郎中,进屋扯去帐幔,便坐在杌子上,紧闭双眼,要御医替自己换伤药。
    被剜去腐肉的背上,新皮未生,红肉累累,便替他换药的郎中,看了亦是叹息摇头。
    褐色的药浆沾上伤口时,尹玉钊紧绷的肌肉剧颤,额头上斗大的汗珠不停往外冒着。
    厨娘揩着双手上的油腻与羊膻上了楼,匆匆用胰子清洗过双手,也不避讳郎中,解开衣衽道:“我的儿,若疼,就唆上两口,或者叨着给你止痛?”
    “滚!”尹玉钊咬牙道:“宝如立刻要来,收起你那脏东西。”
    厨娘连忙掖上衣衽,深而褐的两只眼里,满满的怜悯,看了半天,掏了帕子想替尹玉钊揩把汗,他又是少有的厉声:“滚!”
    痛到每一处汗毛都竖如刺猬,尹玉钊闭上眼睛,回忆当年每一次跌脚,每一次受伤,分明都四五岁了,同罗绮还未给他断奶,无论多大的痛楚,痛苦,身体上的,心灵上的,只要叨上她的□□,吮着甘甜的乳汁,他什么都能挨得过去。
    他想要,她想给。本该那样一直延续下去的。
    变故就起在她五岁的那年,本来,她赴长安时,曾答应过,无论如何也会偷偷带着他的。但城主的领地上发生了一件事情,叫同罗绮起了警觉。
    一户牧民家里,两夫妻唯有一个儿子,那年才不过十五岁。草原上的女子早孕早生子,女子们十四五岁生孩子,待到儿子成年时,也不过二十七八,还不到三十岁。
    那牧主有一天突然不见了,直到化成白骨,才叫人发现。城主派人去查,才知是儿子杀的。弑父占母,到事情大白于天下时,那孩子和他的生母,情同夫妻般已经过了整整一年了。
    同罗绮怕自己要把儿子惯坏,才会狠心把他推开。便他追到长安之后,也不肯亲近他。
    她将他惯坏了,又把他无情推开,叫他到如今都沉溺在这难以启齿的恶趣里,像阴沟里的蛆虫一般,即便打扮的再光鲜,即便爬上再高的位置,也一样阴暗,猥琐,难以见人。
    嘈杂的乐声中,划拳声中,两声银铃般的笑,脚步踏上一层层的楼梯,是宝如来了。
    尹玉钊抽搐成两条线的薄唇忽而裂开,道:“慢点儿上药,再慢点儿。”
    满室药息和着酒气,熏的宝如几欲作呕。尹玉钊背上的伤痕一览无余,上罢药再拿白布包起,他回握了握宝如的手,柔声道:“怕是吓到你了。”
    宝如连忙摇头:“还好,只是苦了你了。”
    尹玉钊道:“如今长大了,这都算不得痛。你瞧瞧我左臂上这道,是叫狼啃过的,那年我才四岁,疼到毕生难忘。”
    伤疤当然狰狞恐怕,宝如一只细手抚了上去,不由自主掉了两滴泪:“若这疤能平复了,该多好?”
    这一回,不必他相求,宝如主动扶他上床,替他遮上毯子,握上他的手,柔声道:“睡吧,我守着你。”
    她两眼圆圆,见他不肯闭上眼睛,手抚了过来,唇亦凑了过来:“睡吧。”
    尹玉钊立刻就闭上了眼睛。自打同罗绮离开之后,噩梦一重接着一重,尝过许多乳母的奶,甜的,苦的,腥的,总不及同罗绮的甘甜,唯有四夷馆这老厨娘养了他许久。
    可如今有了宝如,那老厨娘也就该死了。
    第184章 顾真真
    他像个顽皮孩子欢喜的睡不着觉又不敢睁开眼睛眼皮掀着点薄缝悄悄去看宝如。她两只清澈明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望着他。
    见他望着自己立时两眼怒圆的一瞪尹玉钊欢喜的像个孩子,满心雀跃说不出来,赶忙闭上了眼睛。
    这一觉尹玉钊足足睡了两个时辰。
    睡饱了之后,尹玉钊长长伸了个懒腰,趴在床上望着宝如:“李代瑁要动顾氏了吧。”
    宝如早知他在荣亲王府有眼线笑道:“我们府中的私事关你什么事,既你睡饱了我也该走了。”
    尹玉钊道:“我这里有个苦主等顾真真倒台等了多年了我曾受过她一饭之恩无以为报你将她带入王府,替她了个心愿叫她再见顾真真一面,如何?”
    其实并非一饭而是一奶之恩。尹玉钊流恋过的奶妈太多吃过的奶也不计其数,那个苦主,是顾真真的旧仇人,亦是他奶妈中的一个。
    墙倒众人推,便是这个理儿。曾经每个人一脚,要踩死赵宝如。如今每个人一脚,要准备踩死顾氏,势便是如此,尹玉钊当然不会放过讨好宝如的机会,适时的,给出临门那一脚。
    这番与尹玉钊的见面,宝如倒是颇为开心。
    回府的时候已经掌灯了,恰老太妃来请,宝如也暗猜今夜有事发生,就直接到了盛禧堂。
    顾氏做为长安第一贤妇,在李纯孝等人的心目中,份量太重。李代瑁若想废妃或者休妻,没有充足的理由,是会激怒这些老儒们的。
    李纯孝大宴门生,借助女儿的订婚酒给顾氏造势,还请了十个大儒躲在竹林子里等着给顾氏写传立记,也难怪李代瑁一直在犹豫。
    老太妃道:“你爹打杀了清辉堂所有的仆妇们,方才还说让我把一家子的人都叫到盛禧堂来,今儿晚上他下朝之后有事要说,我猜着估计是要休了你娘,宝如,你是咱们家的长媳,告诉会儿你爹来了,你劝劝她,如何?”
    宝如自然只有装傻。
    正说着,李悠容进来了,见屋子里也没有丫头伺候着,自己捡了张椅子坐了,拉着张脸捧着胸口,恨恨道:“要休便休,我是没意见的,我估计我二哥也没意见。我娘与我爹十来年的怨偶了,分开又有何不可。”
    老太妃道:“这叫什么话?天下间那里有劝父母合离的。”
    悠容冷笑:“既两看相厌,为什么不分开?难道母亲稀罕个王妃名头么?若是那般,何不保着名头,到庙里去修行,若她果真去,我陪着她去。”
    老太妃多年的涵养,叫孙女几句冷冰冰的话给顶起了怒火,拍着桌子道:“你娘嫁过来二十年,她生了你们三个,一手带到大,别人说这话也就罢了,你是她唯一的女儿,怎能也说这种话?”
    李悠容捡起个摆在桌上的如意摆件砸在地上,怒吼道:“奇了怪了,她有带过我一天吗?小时候我生了病,难受的要死,想要叫她抱抱,她都不肯,怕我要吐脏了她的衣服。
    只会说,奶妈,快把她抱走,快抱走。一手带到大,真真笑死人。”
    老太妃手抚着额,铁青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李悠容兔子咬人一般,发起火来没完没了:“果真贤良淑德,笑话。青蘅怎么死的?说二嫂放印子钱的事,您也知道是她栽赃二嫂,可您一句话也不说,替她瞒着,如今还敢劝我。”
    战火突然就烧到宝如身上。
    绯心忽而叫道:“郡主,郡主你怎么啦?”
    李悠容唇角往外溢着血,抽抽噎噎道:“在她心里,我爹和我们三个早都是死人了,唯有一个永儿,她爱的唯有一个永儿,因为永儿也是她生的。”她哽噎着,忽而喷出一口血来。
    宝如还想往前奔,叫苦豆儿一把按回椅子上。
    这秦州来的小丫头,手脚麻利,果断,一把拎上李悠容的脖子,在满室婢子们的尖叫声中,勺柄捣进李悠容的喉咙,忽而膝顶她的胸口,再狠命一压,连血带汤,李悠容吐了个稀里哗啦。
    一屋子的女人,跑的跑叫的叫,这时候宝如才醒悟过来,李悠容在来之前,就已经服毒了,她明知李代瑁今天要揭顾氏的皮,娘娘不亲,爹爹不爱,一想自己将来要受人戳脊梁骨,是想着自己要先死。
    宝如吼道:“豆儿,快去带她找御医,催吐,她这是服毒了。”
    苦豆儿抱起李悠容便跑。
    老太妃跌坐在椅子里,怔怔道:“这孩子,这孩子又是何苦呢?永儿是代圣的儿子,跟你娘又有什么关系?”
    她正说着,顾氏一身素缟,叫两个护卫给押进来了。
    李代瑁紧随其后,再接着,帘子一掀,屋子里居然涌进来七八个白胡子苍苍,一身素衣的老儒们来。李代瑁指着宝如道:“这皆是咱们长安城有名的大儒们,昨夜闯进府,一夜宿在清辉堂外的竹林中,防着本王杀王妃,瞧瞧那位,八十了,昨儿才抬了房小妾,身子正的不能再正,搬椅子来,给他们赐坐。否则等他累死在这儿,那小妾岂不是要独守空房?”
    说着,他自己转身,也坐到了老太妃身旁。
    盛禧堂空旷宽广的大殿里,成十位老儒们分两排而座,倒也不嫌拥挤,宝如和尹玉卿两个都站到了老太妃身后。
    顾氏有这十位老儒撑腰,也不相信李代瑁直敢当着外人的面自揭家耻,再者,也是自信自己还有后手,不说收敛,反而指着李代瑁便骂了起来:“荣亲王先是让一个血脉都不能查证的庶子进门,庶子进门之后,一不曾叫我一声母,二不曾跪过一杯茶,如今李代瑁自己扒灰不说,还想借庶子之手,铲出我这个碍事的主母,今日他要在此休我,诸位也不必为我请愿,若能活着出去,将我的事迹广为传唱,叫长安人都知道李代瑁的伪君子之面即可。”
    宝如眼皮一跳,也在找时机,要掐断顾氏扯扒灰一事时该怎么把话题插开。
    李纯孝适时站了起来:“恰是,母不称母,如此礼乐崩坏,怎么得行?”
    李代瑁将从小院带来的那柄铜镜砸在地上,摔成瓣:“成亲二十一年,我从不曾负过你。可你不但招方勋为入幕之宾,还跟本王的弟弟私通整整十年,睡出个孩子来,大剌剌养在本王的府中。顾真真,你有何颜面敢在此咆哮,说孩子不敬你?”
    自打秦王去后,这些日子顾氏整日以泪洗面,但从未担心过她和秦王的事会揭出来,猛然听李代瑁这样说,厉声道:“你这是栽赃,我何曾……”
    李代瑁冷笑个不止:“真情永驻,代圣传情。你们偷情的宅子,离本王的王府不足五百米,让这几位大儒都看看这柄铜镜,叫他们仔仔细细的看,一会儿再请他们去你那小院子,赏赏春宫,出去了若要传言,也好有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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