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如将季明德扶了起来,笑道:“怀孕而已,是个妇人都会的,这有什么辛苦。”
    从柜子里取了便衫出来,亲自扶侍季明德穿上,外面苦豆儿已经摆好了热茶并点心。
    宝如这些日子下午总要加餐,她爱吃水果,冬天鲜果少,李代瑁差人不知从何处搜罗来的冻樱桃,冻成冰,一口一个,暖融融的屋子里,透心的甜凉。
    拿翡翠色的琉璃碗儿装着,绿碗衬着红樱,又好看,又好吃。
    宝如递了一枚冻樱桃给季明德,淡淡问道:“此番行军,可还顺利?”
    季明德满面胡茬,手亦粗了不少,语气虽淡,言语间掩不住的野心勃勃:“经此一战,北疆俱伏首。少源和少廷是难得的将才,可惜跟着李代瑁,狼都给养成羊了。”
    他想做皇帝,如今两眼盯紧那张王座,王座上那个可怜的小皇帝,在他眼中什么都不是。
    宝如自打头一日跟上季明德,便在见识他的野心与胆识,也知如今于他,那个王座不过囊中物而已。
    她也是一笑,将茶奉个他,茶杯在半空停了一停,季明德接的时候,宝如并没有松手。若尹玉钊说的是真的,她要杀季明德,果真容易,茶里下点毒,见血封只喉。
    她淡淡说道:“前两天出门,竟碰见个赵府故人,是当年跟着我姨娘的一个老妈妈,她差我问候你,说许久不见,问你可还好,可记得她。”
    季明德接茶杯的手怔在半空,宝如一松手,那杯茶就落在了桌子上的琉璃盘子里,哐啷一声响。
    “你们赵府的老妈妈,怎会认识我?”好在很快,他就敛回了神,略黑了许多的脸上云淡风轻,波澜不惊。
    当初陪伴过同罗绮的两个老妈子,俱是他看着死的,季明德直觉宝如是在诈自己。
    她肯定见过尹玉钊,并从尹玉钊口里听说了什么,但死无对证,她是想诈他。
    可他面上一闪而过的震惊与错愕,又岂能逃得过宝如的眼睛。
    宝如依旧不动声色,捡起茶碗再斟一杯,又递了过去:“她说当初从秦州到凉州,我姨娘一路上多蒙你照顾,便她身死,也不是你的错。老妈妈让我转告一声谢,说谢谢你和坎儿,还有余飞三个。”
    连当初押送同罗绮的两个孩子的名字都点了出来,可见宝如如今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季明德暗叫一声不好:余飞,他把余飞给忘了。
    那小子回秦州之后,他从此未再过问过。尹玉钊说什么宝如不会信,但余飞要是现身说法,宝如肯定会信的。
    季明德稳稳接过茶,眉头渐渐簇到了一处:“我全然听不懂你说的这些话,宝如,你是不是听外人说了些什么,才会说这般奇怪的话。”
    这是要打死不承认了。
    宝如推了茶杯:“我如今困多,早晨又有些忙,这会子想睡一会儿,你要不要去盛禧堂陪老太妃坐会儿?”
    季明德不语,下榻,伸手将宝如抱了起来,转身进了卧室,替她掖好被子,进隔间洗了个澡,披散着半干的湿发,取了只引枕,便靠在床侧翻书。
    翻书不过借口,季明德两只眼睛斜觑,全在宝如身上。
    她侧蜷着,小腹鼓鼓,两只手儿胖圆,瞧着很像只溜进谷仓吃饱了跳不出去的松鼠。
    一页又一页哗啦啦的翻书声,吵的宝如心中越发烦躁。她在等季明德的解释,可他显然没有一丁点解释,或者坦白的意思。
    宝如悄悄转过身来,半眯着眼,偷缝去看他,只看到他的侧脸,胡茬格外的长,两只眼睛盯着书,一动不动,过了很久,那页书也没有翻动。
    忽而眸光一转,季明德盯牢她的眼睛,恰将她捉了个现形。带着清盐热香的唇凑了过来,轻轻在她眉眼上吻了吻:“乖乖睡吧,我陪着你。”
    多少回,无论他在外杀人放火还是剥皮抽筋,只要这样一笑,温柔的待她,她就没脾气了,就踏心实意跟他过日子了。
    可那不是别人,也不是羔羊,而是她的生母啊。宝如不敢相信,不敢去想,可他对于卓玛那超乎旁人的忍耐,让她不得不往歪处想。
    他喜欢的其实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像琳夫人,或者卓玛这般,身世神秘,传说中怀有名器的女人吧。
    从一开始,娶她的时候,他就是冲着这点来的。那夜,在乌鞘岭雪山中的帐篷里,他对同罗绮究竟做过些什么?
    腹中孩子在踢她的肚子。宝如眼泪往腹中吞着,再回想当初嫁给他的那日,他抬起她的脚,欲要替她洗脚时那酒窝深深的笑。
    原本,叫嫂子黄氏骂了半天,她怕要坑害宝松夫妻,又听说季明德一身兼祧两房,是想要嫁到季家之后再投梁的。因为他那一笑,温柔和睦,她便放弃了再寻死,一心一意,跟着他过日子了。
    他最早知道她,是通过同罗绮的口。先送同罗绮去死,然后在关山道上盯上她,掠光她的家财,看她一步步走近那污水横流的小巷子里,窥伺猎物的恶狼一般,两眼绿光,只待长安的退婚书一到,便将她娶回了家。
    难堪而又无助,为何知道这一切,非得是在她怀孕之后。这六个月的胎身,要她怎么选择?
    宝如终是忍不住转过身来,往上凑了凑,依在季明德身侧,低声道:“你跟我说实话,为了腹中的孩子,只要你说实话,我就原谅你。”
    第218章 正人君子
    季明德颊线渐硬喉结快速的上下动了几下随即眸子便停止了转动。
    忽而一个翻身他一只手掰上她的肩膀捏的她生疼:“同罗绮的死与我无关。你问一百回一千回我还是这句话。宝如季棠很快就要出生了,咱们是一家三口,一个都不能缺。你若敢再见尹玉钊我就宰了他,像胡安那样,你想不想要看他也被我扒皮抽筋倒挂着等死?”
    他竭力的笑着可语气里那种非要置尹玉钊于死地的狠戾,已是动了杀机。
    宝如连忙摇头指天发誓:“天地良心你可以问豆儿也可以问秋瞳我何曾见过尹玉钊一回?”
    说着宝如立刻转身:“快去吧,去盛禧堂跟祖母坐会儿去我要睡觉,你勿要在此闹我。”他再不走她就要装不住了。
    季明德缓缓起身抽过衣架上的蟒袍往身上套着。阔沉沉的肩,阴云满布的脸,双目紧盯着宝如侧卧的身子。
    不敢想象,这辈子依旧走到了这一天。千算万算,他竟算漏了余飞。那是个知情者,他未能杀掉的知情者。
    从这辈子重生之后,为了能掩盖同罗绮的死,季明德将凉州大都督府的下人翻了个遍,所有有过几触的全杀了,同罗绮的婆子,秦州道上所有的知情者,横尸累累,他不知道宝如是否知道这个血腥的过程。
    他急匆匆穿好衣服,粗手抚上她细嫩嫩的面颊,宝如明显醒着,睫毛急剧颤抖,却死命装着自己是在睡觉,一动不动。
    天阴欲雪,季明德出了海棠馆,也不在府中停留,直奔义德堂而去。
    只待他一起身,宝如也不躺了,匆匆起身,套了件衣服,唤过苦豆儿,两相扶着,也出门了。
    这厢卓玛也刚到义德堂,正坐在二楼季明德那把交椅上,指挥着几个小伙计给自己泡茶,燃暖炉,揉膝盖。见季明德来了,一把丢了茶碗:“就知道大哥最疼我,舍不得我,这就来看我了。”
    季明德厉声喝道:“滚!”
    他在二楼宽敞又哑暗的大厅里来回踱着步子,直到霍广义上楼,便停在那幅达摩祖师像前,仰面盯着祖师爷凶神恶煞的脸,问道:“余飞那小子是不是在长安?”
    霍广义道:“这个,小的也不知道。”
    季明德轻嘘了口气,见野狐和稻生也急匆匆赶了来,缓缓转身,叫北地风沙吹粗,晒成古铜色的脸上,两目沉如古井,盯着两个孩子:“余飞也是你们的兄弟,但老子当初说过,叫他死也不准再踏入长安一步。虽说如今还未亲眼见到,但我嗅到他的气息了。
    去,把他找出来,剁了,身子剁成泥,提着他的人头来见我。”
    毕竟皆是一起长大的好兄弟,野狐和稻生相互看了一眼,愣了半天,勉强点了点头。
    “明德。”忽而一身缓,楼梯匆匆走上个妇人来,青哆罗呢的对襟肩子,外罩灰鼠披风,小腹微鼓,一张脸儿格外的圆,恰是宝如。
    她一脸僵硬的笑,叫苦豆儿扶着上了楼梯,疾声道:“我有些话要与你说。”
    季明德闭了闭眼,忽而意识到,自己处理的太匆忙了,他这样大张旗鼓四处找余飞,一招又一招,全是昏招。他缓缓扶过宝如的手,扶着她进了陈烈关公像的帐房。
    宝如转身在帐方那张大油木案子后面坐了,抱着只手炉默了片刻,扬头,两只圆圆的眼睛盯牢季明德:“尹玉钊说,我姨娘是你杀的,但只要你说声不是,我就信你。”
    人并非季明德杀的,季明德当然不肯承认。
    他线条硬朗了许多的脸上表情全无,一手停在桌案上,下意识的攥着:“我从不曾见过同罗绮,跟她的死又怎会有关?”
    宝如似乎大松一口气:“这不就结了,我信你,不信他。”
    她忽而声音变厉,恨恨将只手炉砸在桌子上:“但是,若尹玉钊或者余飞,但凡与此有关的哪一个人死了,我从此不会再信你,我只认你是杀人凶手。”
    忽而门叫人推开,卓玛圆圆的脑袋在门口探着:“原来大嫂也在,大嫂,我正在学习针灸,让大哥指点我一回,你不介意吧。”
    说着,她还吐了吐舌头,小下巴格外的尖,傻乎乎的笑着。
    宝如松了季明德的手,道:“去吧。”
    季明德仿佛头一天看到卓玛一般,盯着她看了许久,冷冷问道:“卓玛,你这些日子在做甚?”
    卓玛伸着两只手,厥着嘴道:“收蝉蜕呀,您瞧瞧,为了收蝉蜕,我的手粗了多少。”
    季明德忽而一笑,拉开门,将她放了进来,也不顾宝如脸色越来越难看,将卓玛压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棉布直裰一丝皱褶也无,清清落落,可即便他笑的再温雅,也是个土匪,而非书生。
    “告诉你嫂子,你九岁那年,我去怀良的时候,跟你母亲做过什么。”季明德柔声道。
    卓玛笑嬉嬉扬着头,一脸天真:“就聊天呀,还能做什么。你当时不是为了烧赤炎的王府,劫他的粮仓,放他的奴隶才那么干的嘛。”
    季明德依旧在笑:“瞧瞧,咱们卓玛说实话的时候多可爱。”忽而一巴掌就呼了过来,卓玛被打懵了,宝如也被吓了一跳。
    “我不在的日子,你在何处?”
    卓玛捂着脸,他一掌聒的她半个脸颊都痛,抽抽噎噎忘了撒谎:“在王府,老太妃那儿。”
    季明德再一巴掌,将她的头从这一头疾速搧到另一头。
    宝如怀里抱着个暖炉,心说这人疯了疯了。可她向来最怕的就是季明德发怒,无论他打谁她都怕,一吓,脾气没了,怒气也没了,跟卓玛像两个叫大人打怕的孩子,隔了一张桌子,低眉敛首的坐着。
    季明德绾起袖子,在铜盆里哗啦哗啦,撩水洗着手:“卓玛。原本,我是想把义德堂给你的。只要你肯用心经营,十年之后,在这大魏朝中,你将是另一个琳夫人。可你瞧瞧你,钻头弥缝享清闲,好吃懒作,惹事生非。事实证明便将义德堂给你,你也守不住。
    跟你霍大爷回秦州吧,跟他家娘子学学,或者你会学到很多东西。须知,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靠人人会老,人贵在自救,你得明白这句话,才能逃开软骨病,真正站起来,堂堂正正做人。”
    卓玛还未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了,就叫季明德一把搡出门。这一回,是真的给扔回秦州了。
    回过头,季明德笑了两颊深深的酒窝,得意洋洋:“我怎么就早没想过,她能替我解释很多事情。”
    他是想解释他和琳夫人的事情。
    宝如道:“你这番话,该早对卓玛说的。”
    她一直给嫣染,秋瞳说的,也是这样的话。人贵在自救,不能因为是妇人就软骨病,觉得自己必须依靠男人,堂堂正正的站着,堂堂正正的做人。
    据此,宝如又觉得也许自己是误解了季明德。毕竟天下间,还是有像李代瑁,赵放这般,在男女之事上清心寡欲,为人正派的正人君子的。
    以季明德对待卓玛的方式,他确实是打算像教养妹妹一样教养她,只是卓玛不肯领情罢了。
    于宝如来说,她想要的其实很简单,便季明德护送过同罗绮,她也不会怪罪他,她只怕他真的像余飞说的那样,在乌鞘岭的帐篷里和同罗绮有过一夜,那便是无论如何,她都绕不过去的坎儿。
    义德堂里外都是人,宝如自然不敢在这儿问那种话,想来想去,还是准备压到晚上再问。
    回到荣亲王府后,吃了一只包子,喝了半碗汤,宝如便准备要睡。
    她上了床,才一拉枕头,下面滚出个紫檀描金的木盒子来。三寸的长宽,乌油油的,上面镶着金锁扣儿,一掰就开。这是她嫡母段氏的旧物,里面装一对玉手镯,段氏赠给她,她不喜镯子,独喜欢这小匣子,便拿它收集一些小耳丁,小耳环之类的东西。
    当然,抄家的时候这东西也被抄走了。显然,这是落到了尹玉钊手中。
    宝如闭了闭眼,轻嘘口气,掰开盒子。里面压着一只叠成三角的小包儿,再下面,是一张巴掌大的宣纸,上面只写着两个字,牵机。
    宝如一把将纸揉了,小心拆开纸包,里面白色晶晶亮的粉沫。
    牵机是剧毒,无色无味,融茶融水,要人命不过呼吸之间。
    尹玉钊显然眼线不止一人,知道她去过义德堂,还知道她和季明德正在气头上,若她叫怒气冲昏头脑,今夜就该一包牵机下进茶里,把季明德给毒死的。
    宝如只将盒子留下,起身把那张小宣纸撕成碎沫,又将那包牵机藏来藏去,藏进了妆台下的妆奁中,再锁了起来,这才喊道:“秋瞳。”
    秋瞳满院子的乱窜着,不知道在找啥,宝如一叫,她昏头昏脑的进来了。
    “二少奶奶,咱的西拉不见了。”秋瞳气急败坏,还各处的搜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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