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票。”守门人依旧瓮声瓮气的说。
    宁宁手忙脚乱了一阵,最后从手包里掏出一张老电影票。薄薄一张黄色的纸,左边盖着一张圆形印戳,印戳里写着入场卷,右边是一个长方形方框,方框中间写着人生电影院,下面写着前八排四十五号。
    守门人似乎没想到她真的能掏出门票,难得的多看了她一眼,然后低头撕掉门票,让出身后的木门:“一人一票,入内作废。”
    终于可以进去了。宁宁松了口气,进门之前,瞥了眼门口贴的海报。
    一张旧海报。像是七八十年代的遗留物,花花绿绿像张油画,也许是被雨水洗过的原因,颜色和字迹都有些斑驳,上面的两个主演虽然生得挺好看,但面孔非常陌生,宁宁认不出其中任何一人,只能从演员表里看他们的名字。
    剧名:《民国马戏团》
    主演:陈君砚,李秀兰。
    “没听过。”宁宁心里嘟囔了一句,转头进了大门。
    跟破旧不堪的门面不同,里面居然意外的齐整。
    一张张雕花木椅列在中间,一眼望去像民国时候的戏堂子,但最前头不是落着大红色帐幔的戏台,而是一张雪白的电影屏幕。
    “您的座位在这。”一个工作人员将宁宁领到座位前,那是个穿碎花旗袍的小姑娘,声音柔软,脸上同样扣着一张面具,不是门卫那样寡淡无情的白色,而是一张笑眯眯的古代仕女面具,唇瓣中间点着一抹殷红。
    宁宁在座位上坐下,环顾四周,来来往往都是戴面具的人,连扫地大妈的脸上,都扣着一张哭泣的面具。
    “为什么你们都戴着面具?”宁宁从旗袍小姑娘手里接过一杯热饮,一边暖手一边问道。
    小姑娘笑眯眯的回:“工作人员都要戴面具的。”
    宁宁总算明白自己刚进来时的怪异感觉是什么了。环顾四周,全是戴面具的工作人员,没戴面具的客人只有她一个。
    就算是午夜场,也不用这么冷清吧?
    正想问一句没有别的客人吗?弯腰扫地的大妈突然直起腰,提着扫帚朝外面走去,其他工作人员也像听见了什么只有他们能听见的铃声一样,接二连三的停下了手头的工作,潮水般朝门外退去。
    这情况实在太像火警逃难了,宁宁忍不住从座位上站起来,在他们背后问:“你们去哪啊?”
    一群人一起停下脚步,又一起回头。
    哭泣面具,猴子面具,书生面具……各式各样的面具看向她,古代侍女面具背后,碎花旗袍小姑娘用吴侬软语说:“电影就要开始了,请您尽情享受。”
    宁宁还想再问些什么,突然之间,灯光尽灭,约莫三秒钟之后,远处屏幕亮起,黑暗之中,白花花一片。
    “我不怕我不怕我不怕。”宁宁一边自我催眠,一边坐了下来,顺便将吸管含进嘴里,喝口热饮压压惊。
    屏幕白了好一会,才慢吞吞浮现一行字。
    “本片根据真实故事改编。”
    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慢慢悠悠的唱道:“拐得儿,令自择木人,得跛者、瞎者、断肢者,悉如状以为之,令之作丐求钱。”
    宁宁的汗淌了下来。
    她一动不动的坐在座位上,只有眼珠子惊恐的转来转去。
    不是她不想动,而是从这个男人说话开始,她就不能动了。
    她拼命张开嘴,想发出求救的声音,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反倒是其他人的声音越来越大,男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由远至近,越来越清晰的在她耳边喊着:醒过来,醒过来,醒过来……
    “宁儿,醒过来!”
    宁宁猛然眨了一下眼睛。
    她能动了,却吓得不敢动。
    她能说话了,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眼前是三个男女,三张陌生的面孔。
    一个是白褂子灰胡子的老大夫,正拿两根指头扒拉开她的眼皮子,一个是民国女佣打扮的中年妇人,正双手合十不停念着菩萨,最后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精瘦精瘦一张脸,唇上歪着两撇滑稽的小胡子,头发衣服都似几天没洗,眼睛更是红的像是几天没睡,握着她的手直流泪:“宁儿,别再睡了,别再吓唬爸爸了。”
    宁宁看着自己被他握住的手,小小一只手,又白又瘦,被包裹在他古铜色的大手里。
    画面定格在这两只手上,镜头渐渐拉远,空无一人的电影院里,只有一杯热饮放在宁宁刚刚坐过的位置,静静散发着最后一点热气。
    大门外,雨水顺着房檐往下落,哗啦哗啦的打在地上,守门人慢慢转过头,看着门口贴着的那张海报。
    在主演名单后面,原本空白的位置,忽然出现了一个墨点,接着一笔一划,像有一支看不见的笔,在后面新加了一个名字。
    剧名:《民国马戏团》
    主演:陈君砚,李秀兰,宁宁。
    第4章 民国美人
    1915,昼。
    这个时间的花街柳巷生意清淡,眠花堂的大门打开了,却不是为了招揽生意,一个龟公打着呵欠从里面出来,在早点铺子买了两人份的豆浆油条,然后连着洗脸水一起送进了李姐儿的房间里。
    铜盆搁在一张矮几上,上头热气升腾。一柄女人用的小梳子从旁边伸来,轻轻在水面上刮了一下,就回到了镜子前。
    镜子里照着两张面孔,坐在椅子上的是曲老大,站在他身旁伺候的是李姐儿。
    两撇滑稽的小胡子在李姐儿的梳理下,终于服帖了下来,整齐的贴在曲老大的唇上,他满意地摸了摸胡子,说:“这下好了,宁儿不会认不出我了。”
    李姐儿笑了起来:“瞧你说的,好似宁儿认人只认胡子似的。”
    “我一走两年,她能认出我的胡子就不错了。”想起女儿看自己时陌生的眼神,曲老大忍不住叹了口气,转头问,“托你买的东西呢?你买了没?”
    “在这呢。”李姐儿反手拉开床头柜子,将里头的东西一样一样摆出来,银珠发卡,牡丹亭人物画胭脂盒,双姝牌花露水一瓶……最后她拿起一只银华镯子朝他摇了摇,“其他的不值几个钱,只有这个花了些功夫,庆云的张师傅轻易不给人打首饰的,你不知道我给他吹了多少枕边风,他才肯接下这个活。瞧瞧,这手艺这成色,给大家闺秀当压箱底的嫁妆都足够了。”
    “还是你们女人会买东西。”曲老大满意的接过镯子,看了两眼,弯腰将桌子底下的手提箱拉了出来,箱子打开的同时,他朝李姐儿抬了一下下巴,表示她可以抓一把。
    李姐儿咽了咽口水,将手伸进去,狠狠抓了一把,收回来时,满手银灿灿。
    “箱子里到底装了多少钱?”
    隔天打牌的时候,李姐儿将这事跟相熟的小姐妹一说,她们忍不住问道。
    “我哪知道。”李姐儿捏了张牌,漫不经心的说,“但约莫够把咱们眠花堂包上一个月吧。”
    众人惊呼,其中一个羡慕道:“有这样的豪客,你下半辈子不愁咯。”
    “什么豪客啊,就是一个恋女狂。”李姐儿嗤笑一声,“跟他讲话,十句里有八句是讲他女儿,说她女儿是什么天上的小仙女,人间的富贵花,我连她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真有那么美?”一人问。
    “谁见过。”李姐儿将手里的牌打出去,“只晓得她从小体弱多病,打从三岁开始就没出过家门,想必是个裹了小脚的……胡了!”
    麻将桌上哗啦呼啦响,一人捏了张牌,顺口问:“不过话又说回来,你真给他买了庆云的镯子?”
    假货!
    宁宁捏着手里的镯子,对面,曲老大还在不停叨叨:“庆云的张师傅轻易不给人打首饰,这次是我托了熟人,才请动他出马,怎么样?好不好看?你喜不喜欢?”
    谁会喜欢一个假货啊?
    宁玉人一生当中拍过不少民国剧,有个老粉丝因为痴迷她的剧,所以赠了她一整套民国时候的银饰,刚刚好就是老庆云出来的,这套首饰后来被崔红梅借去戴了,从此宁宁再也没见过它们。
    但见识过真货,怎么会认不出假货。宁宁可以打包票,曲老大绝对是被熟人给坑了!可她又不能照实说,作为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鸡鸭都不一定分得清的闺中少女,她只能昧着良心说:“恩,挺好的。”
    “来,爹帮你戴上。”曲老大立刻将一对镯子套在她手腕上,然后对她笑,“好看,我的宁儿是世上最美丽的女孩子。”
    宁宁提起自己的左右手,左右看看,觉得自己的身价被这对假货拉低了不少,于是意兴阑珊道:“虽然知道你是在说假话,不过还是谢谢啊。”
    曲老大楞了一下,回头大喊一声:“王妈!”
    “老爷。”家里的中年女佣小跑过来。
    曲老大冷冷道:”说,小姐在你眼里是什么?”
    “是清朝的格格,天上掉下来的小仙女,人间的一朵富贵花。”王妈低头看着地板,像背菜单似的背出一长串,“是世上最美丽的女孩子,没有之一。”
    宁宁:“……别说了,我要吐了。”
    “怎么会想吐呢?”曲老大将手按在宁宁额头上,“是不是身体又不舒服了,要不要我去叫王大夫来?”
    宁宁登时一个激灵。
    她刚穿越来的时候,为图省事,本来想装成失忆,可是曲老大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抹了把老泪,转身就掏枪指着王大夫的脑袋:“治好她!我要听她喊我爸爸!”
    从此王大夫跟宁宁一起活在水深火热中。半个月的时间,王大夫揪断了最后一根胡子,而宁宁则在经历过扎针,灌药,拔火罐等一系列治疗之后,终于忍无可忍的朝曲老大喊道:“爸爸!”
    从此以后,宁宁看见曲老大就心里发怂,他的目光一落在她身上,她就忍不住要扮成他的女儿曲宁儿!
    对一个演员来说,这事不难……才怪!
    她从前演戏的时候,手里都有一个剧本,她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上面写得明明白白,她甚至不需要全部做到,飞天遁地有武替,写字画画有文替,她跟其他大多数演员一样,越来越沦为流水线上的一部分,一个比较重要但绝非无法取得的部分。
    但现在,没有剧本,没有替身,没人告诉她,她要扮演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一切都得她自己揣摩。宁宁瞥了曲老大一眼,觉得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现在最紧要的是弄清楚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于是她拍开对方的手:“别理我!”
    曲老大也不生气,反而柔声问她:“怎么了,谁惹你不开心了?”
    “你啊!”宁宁撸起一边袖子,将胳膊伸向他,“你要么不回来,一回来就让人拿药灌我,用枕扎我,还在我背上插一堆罐头,你闻闻,我现在还散发一股罐头肉的气味呢。”
    曲老大抓过她的手臂嗅了嗅,像只大型犬一样:“不臭不臭,还是香香的。”
    他越是委曲求全,宁宁就越是变本加厉。
    因为在她看来,争吵是试探两人关系的最快方法。
    平时隐藏的一面会在争吵的时候暴露出来,很多平时不会说的话也会在不经意间说出口,虽然事后会辩解说这些是气冲脑门时的口不择言,但以宁宁的经验来看,这些气话大多都是真话……
    不过鉴于曲老大腰里藏枪,所以宁宁不敢一开始就跟他吵得太厉害,决定还是循序渐进的好……这样还能留给她点跪地求饶的时间。
    “哼!”她一把推开曲老大,光着脚丫从床上跳下来,径自朝衣柜走去。
    曲老大弯腰拎起她的鞋子追过来:“宁儿,你又怎么了?”
    “这个家呆不下去了。”宁宁打开衣柜,把里面的旗袍,连衣裙,大衣一件件扯出来,搭在手肘处,“我要离家出走。”
    柜子里的衣服又多又好,有搭配用的帽子,还有搭配用的首饰,那些首饰虽然有真有假,但真货还是居多。这些东西不能吃也不能喝,能在这上面花钱的人非富即贵,而从曲老大的言谈举止来看,他是暴发户的可能性更大。
    而暴发户也分两种,一夜暴富的,跟掌握一门源源不断来钱的路子的,他是哪种?
    “你不能出去。”曲老大抢过她手里的衣服,一脸严肃的对她说,“外面的世道很乱的……”
    宁宁以为他要跟自己科普世情,赶紧屏息以听。
    “……到处都是不三不四的野男人。”曲老大的表情非常认真,“他们看你一眼,你就会怀孕!”
    宁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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