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时于阁老正坐在光秃秃的堂屋中唉声叹气,完全不像是朝廷中那个掌控一半内阁的阁老。
    他的儿子儿媳似乎在闹合离,哭天抢地的。
    他的女儿在一旁哀哀戚戚哭着相劝,他按沈霑所说直接带了彩礼上门,他原以为会吃闭门羹,却不想于阁老一拍桌子,当场同意了这场亲事。
    他同意后,他那儿媳妇瞬间便不哭不闹了,他不但提亲成功,似乎还挽救了一桩姻缘。
    这些却都是后话了,且说宁泽同沈霑走了一段路,沈霑等在院落前,而她转进魏萱住的院子同她告辞。
    魏萱听到下人说宁泽放走了韩仪静,她虽然听宁泽说了此中详细经过,却还是不大乐意。看到宁泽进来不免责备她太过仁慈。
    宁泽叹口气,她有自己的考量,不愿意再纠缠此事,但却有另一件事要说,她道:“姨母,那田氏和小田氏绝非善类,如今是被二老爷叮嘱了,又因为忌惮沈大人这几日才消停许多,她们这样的人日后必会再生波澜,若是只是针对我们也就罢了,就怕他们心野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倒是恐会再牵累姨母,姨母不如向姨丈提一提,现在就分家,分家虽然有违祖制却也不是不能成行。”
    魏萱一听却是连连摇头道:“老侯爷虽然不问俗事,却还健在,此时分家岂不惹人笑话?”
    宁泽觉得倘若韩雪松做事果决些或者魏萱果决些,大约大房就不用依靠嫁女儿来让自己水涨船高了。
    听她如此说,宁泽也不好坚持。
    魏萱又道:“我却也有一事要告诉你,你父亲宁正平如今擢升了户部郎中,今年三月已经来京叙职,你继母和你几位手足这几日也已经到了京城。你继母同沈家四夫人是表姐妹,我怕你会遇到他们,今后你在国公府中万事要更加小心。”
    三月时韩仪清刚离开,魏萱无暇顾及其他,幸而韩雪松特意提了两句,才没让宁泽迎面撞上她的家人。
    宁泽听了这些倒也不慌张,她早知道宁正平会在年底擢升,而且继母刘氏是个聪明人,便是顶头遇上了,宁泽想她也不会戳穿她。
    只是相比这些,她其实觉得沈霑似乎早已知道了什么。
    魏萱又略微叮嘱了她几句,宁泽都应下了。接下来又是浩浩荡荡一波人送两人出门,沈霑早已习惯了这些前呼后拥,宁泽却觉得紧张,待二人上了马车,她才略松了口气。
    不过一会她却又坐不住了,如坐针毡似的挪来挪去。
    沈霑见她窜天猴似的已经将软榻蹭了个遍,一抹红艳艳的影子在他眼前晃啊晃的,他抓住她,问:“你又怎么了?”
    宁泽是想起刚才他亲她的情景有些局促不安了。
    现在一安静坐着她就老是忍不住看他,现在被沈霑摁住,她也动不了了,一不动心思就定住,眼睛忍不住又去瞟他的嘴唇。
    沈霑意识到了,勾了勾嘴角:“你要看就大大方方的看,左右是我自己家的娘子给你看了也不吃亏,而且我这娘子长得也不赖,娇嫩像朵花似的,你便是兴起了别的念头我也能配合一二。”
    宁泽忙反驳:“我没有。”
    虽然不止一次意识到这位沈大人和她之前想的不一样,她却还是觉得这些话从沈霑嘴里说出来十分不搭,她很想掀开马车上的软红纱帘,对着外面吼一句:快来看一看啊,那个端瑾温和的沈大人都是假象,大尾巴狼他现在露出真面目来啦。
    “那你老看我做什么?单撩拨不动手是不符合人之常情的。”沈霑道。
    他说着话,手臂环住宁泽腰侧,将她带入怀中,见她脸上似是染了桃花,酡颜粉腮很有些诱人。
    沈霑笑了笑,圈住她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宁泽想她本来是想起他说过的那些话,整合后她总觉得他早就知道她是谁了,她想问却又怕自己打草惊蛇。
    谁知道一上了马车她就忘记了这些个,只顾盯着他看了。
    宁泽道:“我此前觉得大人是只披着小白兔皮的大老虎,现在不这么觉得了。”
    “那你现在觉得我是什么?”沈霑问。
    宁泽这时放下了那些羞怯的心思,大胆勾住了他的脖颈,见他脸庞如玉一般,薄唇颜色略微淡了些,她想了想学着他的样子凑上去啄了一下,离开后又回去啄了一下,最后意犹未尽的又补了一下。
    沈霑却不为所动,只有眼睛中带了点光,又问她:“味道如何?”
    宁泽愣了愣,少顷回味过来,红着脸说:“清香。”
    “甜吗?”
    宁泽点点头说:“甜。”
    沈霑道:“我原以为你只会牙牙学语,原来也会举一反三。”
    宁泽瞬间有些自豪,心想这叫投桃报李,你给我一个桃我还你三个李子,总是我大方的。
    她又问:“大人,我现在登上青天了吗?”
    沈霑这时放开了她,整理了下衣衫,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眼眸微微垂着,语声淡淡的说:“天有九重高,你现在勉强登上了第一重,路漫漫其修远兮,你还早着呢。”
    第42章 夫妇
    陈嗣冉站在南北长街的街口, 他穿着月白的云罗锦袍, 边角一如既往绣着青竹。当那辆垂着珍珠帘、挂着大红织金云纱帐、占了一半大马路的马车驶过来时, 他张开双臂迎了上去。
    车夫顾山岳吓了一跳,忙吁停了马,本要骂两句让走路不长眼的长长记性, 只是打眼一瞧认出了眼前人。他也是沈霑跟前的护卫, 有些公子哥大人未必记得住, 他们却要记得。
    顾山岳道:“大人,是陈候家的二公子, 新科探花, 现任翰林院检讨的陈大人。”
    陈嗣冉本是要做个富贵闲人的,奈何其母苦苦哀求,他又不愿靠祖荫,只好参加了科举。他很有天分,只是一直以来不上心罢了, 此番努力下来却只得了个探花, 他心里其实是不大舒服的。
    没有比较之前不觉得什么,现在心里存了个想法,就觉得自己事事不足了。
    马车帘子被撩起,他看到一截藕臂, 一晃眼就又没了踪影,似乎是被人拽了回去,陈嗣冉觉得有点可惜。
    之后他就看到一个穿着绯色礼服的人走了出来,这人很年轻, 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一双眼睛中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冰雪,冷却不寒,却有种透彻之光。
    虽然他的心思沈霑不可能知道,他却觉得自己已经被这人一眼看尽,无所遁形了。
    沈霑见到陈嗣冉有些意外,他和他素无交集,不知道他是缘何当街拦马,他走下马车问:“陈大人所谓何事?”
    陈嗣冉还有些怔愣,片刻后道:“下官此来是想劝谏大人一二。”
    沈霑道:“陈大人有话可以去吏部衙门,也可以在翰林院中同我说,如此当街拦马岂不危险?”
    陈嗣冉却已朗声开口说道:“任官惟贤才,左右惟其人。大人身为吏部尚书,怎可任人唯亲!”
    “哦?”原来又是一个前来骂他的,这一年他被骂的多了也不太在意,有些随意的说:“我一向任人唯贤的。”
    历来做了坏事的没有谁会主动承认的,陈嗣冉又道:“年底官员入京叙职时,您故意罢免了盐科的两位御史,让您的学生钟乔生和三哥沈霆顶了上去,这也叫任人唯贤吗?”
    “最近您又让您父亲旧部张钦巡查居庸关,这也叫任人唯贤吗?”
    “土木之祸距今只有几十载,这难道还不足以让沈大人引以为鉴吗?难道沈大人要因为一己之私让万民再次陷于水深火热中吗?”
    他的声音很大,语调激昂,却不看沈霑,只伸着脖子对着马车的方向,似乎并不是来骂他的,而是故意说给马车中人听的。
    沈霑点点头道:“陈大人要说的,我知道了,我会谨记前事引以为鉴。”
    这话说的很诚恳,虽然他姿态闲然,却不像敷衍,也不像是胡乱应下的,陈嗣冉忽然想起前些日子他和父亲陈候谈论起这位沈大人时,陈候说:“他未必便是你想的那样。”
    陈嗣冉便愣了愣,这才认真的打量沈霑,眼前人确实好像不是他想的那样,虽然他素来听闻这位沈大人龙章凤姿迥然独秀,他总觉得恐怕是言过其实,今日一见觉得确实有过之无不及。
    只是这品行实在有些差,他又担忧的看了马车一眼,说:“君子不妄动,动必有道,唯望沈大人身居高位莫要辜负他人。”
    他此来虽然顶着劝谏的名义,只是有些恶人那是骂一两句就能骂清醒的。他来劝的却不是沈霑而是马车中的韩姑娘,他是想告诉马车中的那个人她嫁的人可能不是个好人,让她好歹知道一些,不至于蒙在鼓里。
    他是有些为她惋惜。只是最终马车中人一言未发,这让他又有些为自己惋惜。
    沈霑看着那道渐渐远去的背影,陈嗣冉背着手走的很慢,十足的落寞。他回到马车却中见宁泽笑嘻嘻的看着他道:“是不是觉得这人很奇怪?”
    方才情形任谁都能看出来陈嗣冉醉翁之意不在酒,宁泽更像是料敌先机的狐大仙似的正襟危坐,就等着别人发问。
    沈霑笑了笑,道:“请大仙解惑。”
    宁泽笑着将魏时枟同陈嗣冉之间的牵扯讲了一遍,又道:“表姐也真是奇怪的性子,明明彼此有情,却偏偏不说,似乎是在故意折腾这位陈公子。”
    她在这里絮絮的说着,沈霑却不感兴趣,有一搭没一搭的应付着。
    回到猗竹院时已是申时,日头已偏斜,绿柱子的大门前却站着一个人,垂着手耷拉着头。
    宁泽搭着沈霑的手从马车上跳下来,一下子扑进他怀中时她才后怕的想起成亲那日她也是跳了一下,却把沈霑带累的歪倒在地上。
    幸好他这次稳住了,不然身后就是怪石,压倒了他碰伤了可就不妙了。
    垂头丧气的陈大岭此时抬了眼皮,见这两人抱作一团,他吃惊的眼珠子简直要离家出走,他可还从未见过他家大人对谁这么亲切过,而后他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两人是成亲了的。
    昨日陈大岭淋了半宿的夜雨,还不肯罢休,吴青石出来劝他说:“我知道你咋想的,你还是赶紧起来吧,事情没你想象的那么糟糕,大人不过是阴差阳错的娶了宁姑娘罢了。”
    吴青石觉得根本就无事,是他自投罗网,拉着他就要回屋睡觉,陈大岭却就是不起来。他回想白日情景,很是惆怅的说:“大人对人一直疏淡有礼,我还没见过他对谁这么亲切过,我这次一定是铸成大错了。”
    吴青石被他这哀婉带着缕缕忧伤的音调弄的忍俊不禁,又踢了他一脚,骂道:“你将来万一娶了不喜欢的就要把人家束之高阁啊?谁家娶了老婆也不能冷若冰霜的对着吧,又不是奔着合离去的。再说大人貌似也没心仪谁吧,怎么就不能对宁姑娘亲切了?”
    陈大岭想吴青石还是一贯的爱跑题,他没说不能亲切啊,只是万一亲切亲切着生出感情了,追究起往事来,他不就要首当其冲的被咔嚓么?
    吴青石见他闷着头不知道又在想什么,提溜着他的领子拉着他进屋,陈大岭身体死扛着不愿意离开,心里却知道这样淋雨下去也于事无补,最终还是被吴青石像拉死猪似的拉回了屋子。
    今日他醒过来时已过午时,又要去院门前跪着,一向没什么好心眼的吴青石这次提点了他句:“你既然觉得是得罪了夫人,跪在大人的院子门口又有什么用,去后面猗竹院门口等着才是正理。”
    他觉得有理,边走边塞了几口午饭,奔来了猗竹院门口。从午时起丫鬟们进进出出的,似乎是在布置庭院,菱花出来赶了他好几次,他依旧不为所动。
    等了一个多时辰才看到马车过来,陈大岭想如果只是阴差阳错,定然不会是他眼前看到的这幅景象,这两人言笑晏晏的,十分熟稔的样子,看着比他和吴青石都熟。
    他此时站在门前石阶下,旁边山石缝中有朵红芍艰难的钻出来开了花,他看着看着就觉得这朵花像极了自己,都是用尽了力气费了千辛万苦才冒出了头,谁承想却因为一招不慎就要被抛弃了。
    他弯下腰,准备将这朵花摘了,让它也知道什么是同病相怜。
    那朵红芍紫粉花瓣嫩黄的蕊,正贪婪的吸取余晖,宁泽见陈大岭手捧成球状缓缓地像是要抓兔子似的一点点靠近了那朵花,然后揪了下来。
    她在他身后问道:“一朵小花而已,又不占地方,陈护卫何必辣手摧花。”
    陈大岭觉得这话有些一语双关,他低着头不应这话。
    沈霑道:“大龄也不占地方,日后就让他跟着你吧。”
    宁泽和陈大岭同时一愣,宁泽觉得沈霑此番安排别有深意;陈大岭是觉得那场夜雨没白淋,让他体味到了什么叫久旱逢甘霖。
    陈大岭忙跪下表忠心:“属下必当竭尽全力守护夫人,属下在夫人在,属下死了,夫人也在。”
    宁泽却是看向了沈霑,心里那些怀疑又确定了几分,若她心里那些怀疑属实,那么他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来看待她呢?
    那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面貌,从这张脸上她什么也看不出来,宁泽摇摇头觉得多想无益,现在沈霑既然愿意引导着她往前走,她就听他的努力跟上就是了。
    陈大岭好一会听不到两人回答,他抬起头准备看两眼,这一抬头撞上了一双含着笑意的杏眼,他忙又低了头,叫了声:“夫人。”
    宁泽蹲在他面前,问:“你功夫是不是很好,能不能飞檐走壁?是不是眨个眼就不见了?眨个眼就又出现了?”
    陈大岭眼睛盯着身下青石板,琢磨着怎么回答,别的他不敢自夸,功夫确实是一等一的好,他挠挠头,自认谦虚的说:“差不多。”
    沈霑却道:“你又不是养变色龙,让他眨眼不见做什么?”
    宁泽想确实如此,她足不出户的,也不太需要一个高手护着,她让陈大岭起来,道:“大人,我虽然不知道陈护卫做错了何事,但是还是想替陈护卫求个情,您还是带他回去吧,在我这里有些浪费人才了。”
    早有守在院门口的小丫头进了院子告诉菱花夫人回来了,菱花好远就叫了声小姐,近前后皱眉苦脸的说:“有人请小姐过去?”
    过去?去哪儿,宁泽瞅了瞅院中,见西次间廊檐下垂首立着两个人,一个是魏老夫人身边的大丫头叫绿萝,另一个是个嬷嬷,有些眼熟她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菱花道:“那是大长公主身边的苏嬷嬷,她和绿萝姐姐先后脚来的,都在等小姐回来,都是要请小姐过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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