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笑看着她,她也愣愣的回看他,好一会后,宁泽心里一震,她竟然觉得沈大人这笑温和又善良。
    沈霑道:“这样你能看清楚我吗?”
    宁泽忙点头,又摇头。她以为沈霑是觉得屋内太黑,这里也没个丫鬟,她跑过去点了蜡烛,又跑了回来。
    沈霑又说:“我认为敞开了才能看的更清楚。”
    宁泽没听明白他的意思,见他真的要敞开衣服,才恍然大悟红了脸,下意识的说:“大人,我还小呢。”
    话出口才觉得不妥,只是她话音一落,却响起了分外愉悦的笑声。
    紧接着一只修长的手抓住她将她扯入帐中,有沁人心脾、凉幽幽的香气扑入鼻间,抱着她的人埋在她的肩头,还在笑。
    好一会儿,沈霑才说:“那昴日星官挺有用处,不然我也不能一亲芳泽。”
    然而接下来他却没有什么动作,宁泽用指尖挑了挑他微微敞开的衣服,偷偷瞧了两眼,见他没有异动,才知他又睡着了。
    第44章 本愿
    七姑娘沈宜慧住的院子叫小重楼,主屋是幢三层的小楼, 院子左面靠山右面靠水, 形成左山右水的格局。她住在主物三楼,窗户外便是一片梅林, 每年春日梅花一开,丝丝缕缕梅香随风潜入屋中,很有些“含香体素欲倾城”情态。
    此时她的大丫头水仙正抓着她的胳膊欲要把她薅起来, 她半个身子已经被拽下了床,虽然闹着不愿意起床, 眼睛却睁开了, 正直勾勾盯着窗外,心里遗憾着她五嫂嫁过来的不是时候, 若是能早一些, 她和她一起煮茶捧雪赏梅玩该多好。
    然而她现在却要早早起床去学规矩,只比她要上朝的五哥晚一点儿。一点日光已经透过方形的木格花窗照进来, 洒在地板上成了不规则的光圈。
    连这日光似乎都在嫌弃她不规矩。
    沈宜慧唉声叹气, 心想五嫂说的真对, 卯时起床确实折磨人,真是恨不能变身夸父,把日头给摘下来。
    她又要埋头进床帐中, 水仙已经又喊了两个小丫头进来,扶着她给她套上了衣衫,收拾停当又把她推出了院子。
    水仙一路推着她前行,累的气喘吁吁, 直到不远处出现一道穿着浅杏色罗裙的身影,沈宜慧终于精神的一招手,喊道:“五嫂。”
    宁泽此时刚从石榴院出来,正急匆匆往中间的涴溪院中去,听人唤,站定一看正是要和她一起受罚的沈宜慧,回了声:“七妹妹。”
    沈宜慧走前几步攀住她的手臂,笑问:“五嫂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当时猗竹院中大公鸡啼鸣不休,除了在厨房中,谁能想到在魏国公府竟然见到活的公鸡?满院子人一时忙慌,都窜进竹林中抓它去了。宁泽一听陈大岭说是沈霑故意放的,心里冒起小火,一路急冲进石榴园,采苹在后面狂追都没能追上。
    此时采苹才到了去前院的长廊上,看到宁泽后顿足而立,与她隔亭相望,无奈的叫了声:“小姐。”
    沈宜慧便以为宁泽是眼见着来不及了,走得快把丫头都丢下了。
    宁泽看看升起的日头,拉了拉沈宜慧道:“我们快走吧,去涴溪院的路我还认不太清,正需要妹妹带路。”
    沈宜慧正处在极力表现自己的年龄,最需要别人觉得她有用,哪怕细微的小事也能让她劲头十足,但到底困,嘴巴大张,却又意识到此时身在外面,以袖掩唇,秀气的打了个哈欠,带着宁泽转向青石板道上。
    走了不一会,又抱怨道:“五嫂,其实你别看我们家看着高门大户的,其实没那么多规矩,祖母也一向不太爱管教我们这些小辈,就是这次——”
    说到这里她圆圆的小脸上浮上抹不解,又接着说:“这次祖母也不知怎么了,我都抄了金刚经去认错了,我母亲也说这样子祖母必然会饶了我的,谁知竟然没一点成效。”
    “难道真的是我年龄大了,必须要学规矩了?可是五哥说我们家的女儿不论怎样,别人都是不敢轻看我们,也万万不敢让我们受委屈的。祖母如今怎么这么重视教条规矩起来,难不成是我们家摇摇欲坠了么?”
    沈宜慧是魏国公府的嫡小姐,她的祖父是一等魏国公;父亲沈煜是山东都指挥使,正二品的武官;嫡亲哥哥行三名叫沈霆,是新上任的两浙巡盐御史;堂哥沈霑是吏部尚书兼任翰林院大学士,是文官一系的砥柱;她的母亲出自清河崔氏,是享誉百年的世家大族。
    宁泽想,全京城的小姐要是能拉出来比比,便是那位嘉宁长公主在她面前也得甘拜下风。也因为出身太好的缘故,她也快十三岁了,心思却还是纯善,对事物的认知有些非黑即白的意思,既不爱深想也不爱推敲。
    学规矩这事上,原是宁泽带累了她,换做旁人早就看出来了,她却还一点不知,宁泽看着沈宜慧突然有些了解沈霑逗弄自己时的心思,低头清了清嗓子说:“祖母大约觉得你要议亲了,希望你能成为下面妹妹们的表率,一行一止都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沈宜慧点点头,觉得祖母也只能是这个想法了,宁泽又补充说:“祖母虽然对你寄予厚望,到底有些揠苗助长了,你还小呢!《紫微杂说》中有云, ‘揠苗助长,苦心极力,卒无所得也’,对你不但无益反而有害。”
    可不是嘛!她这样一说,沈宜慧突然就委屈了,埋怨道:“五嫂,我嘴笨想不好怎么同祖母说,当时你怎么不把这些话讲给祖母听。你不知每次沈宜鸳说起话来都是一套一套的,这个有云那个有云,她又会弹琴画画绣工也好,她才像祖母亲生的孙女似的,我们都要靠后的,如今祖母恐怕是想让我去学她那个样子,我却是不乐意的。”
    又说:“我五哥同我说了,我只要讨好我自己就成了,不需要讨好别人。”
    宁泽见她信以为真了,刚想同她说是自己连累了她,一听这话却楞住了。
    一是惊讶沈霑说的话,虽然成亲没有几日,她已经很是体会到了沈大人行事不拘一格,这话委实像是他能说出来的,不但违背现今礼教规矩还给人种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感觉;二是惊讶于沈宜慧对沈宜鸳的称呼,她这两日看沈宜鸳虽然孤傲为人却算得上谦逊,不太像是能和沈宜慧这种小姑娘起争执的人。
    宁泽道:“七妹妹这般直呼六妹妹的名字少不得又要被祖母罚了。”
    沈宜慧却鼻子出气,抬起下巴冷哼一身,道:“你不知道她,就是因为她才害了宁家的那位姐姐……我委实不喜欢她。”
    说到这里她突然想起她这位五嫂和宁家那位姑娘是表姐妹,她虽然认定徐呈那个浑小子是为了沈宜鸳毁了宁家那位姐姐,可是这中间绕了两个弯儿,确实如她母亲所说她找不到证据。
    沈宜慧有些苦闷,也不知道当说不当说,两人已经走到了涴溪院院门前,她咬咬牙想着自己素来不灵光那些推测说不得,亲眼所见的却是能说的。
    便道:“沈宜鸳素来孤傲,不太爱热闹,去年年节时五哥也到场,她便也来了,也不知道她那天是怎么了,竟然喝醉了酒,溜到我的梅林中,嘴里念念叨叨着求而不得,当时我那傻外甥徐呈也在,之后便出了宁家姐姐的事。”
    她说完这些,觉得五嫂未必能懂这几人的关系,又补充道:“平阳王世子李暄和沈宜鸳他们俩是师兄妹,李暄在京城的那些年和沈宜鸳共同拜在了宋野门下,两人既是同窗免不了朝夕相处,而那李暄自幼是和那位宁家姐姐定亲了的。”
    她觉得徐呈是以为沈宜鸳恋慕李暄,所以才去无耻的勾引了宁家那位姑娘,毁了那位姑娘的名节,她同李暄的婚事自然便作废了,而且她还觉得沈宜鸳喜欢的其实是五哥而不是李暄,徐呈根本是误会了。
    这些怀疑是沈宜慧活到十三岁想的唯一件深入的事了,很是认真的一板一眼的将这些讲给过自己母亲,奈何她母亲四夫人并不相信她。
    说完这些她瞄了一眼宁泽,心想也不知道五嫂能不能听懂她说的这些。
    这其中纠葛宁泽也是在今世重归时才理清楚,上辈子沈宜鸳嫁给李暄时,送嫁的人便是徐呈,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徐呈的身份,只是那时她并不知道这其中缘由。
    今生重归时,李暄的一番话才让她明白徐呈缘何如此。只是这些现在同她之间已经没有太多瓜葛,她唯一想的便是如何给柳叶讨一个公道,然而这公道向谁讨呢?
    是罪魁祸首挑起这一切的徐呈呢?还是大意任性只顾逃遁的自己呢?还是直接的凶手自己的父亲宁正平呢?
    事情过去一年多,不同于大火哪日的激动,现在平静下来宁泽再去想这些,她眼前会经常浮现韩仪清那双渴望生存下去却终究暗淡了的双眼,生不易,她已经不想要谁的命,也不想和谁玉石俱焚,但是她还是想让有些人知道大火焚身之痛,让有些人也晓得悔是怎么一种滋味。
    沈宜慧见她久久不语,拽了拽她:“你是不是替你表妹伤心啦?”
    宁泽道:“没有,是她自己识人不清,既然做了她自己便要担着的,我不心疼她。”
    两人走进涴溪院时,院中正北的大日晷已经偏离了卯时,林嬷嬷含着一张脸,鼻子哼气,十分阴阳怪气的道:“第一日便来迟了,少夫人好勇气!那便先站上半个时辰我们再开始教学。”
    沈宜慧在她旁边又小声说:“平时林嬷嬷多和蔼可亲啊,就是一到了这涴溪院中她就像是被什么附体了一般,好像随时要拿着绣花针扎我。”
    宁泽看着鼻子仰上天的林嬷嬷,点点头表示深有同感。
    沈霑醒过来时,帐中尚有余香,清幽柔和的兰花香,是宁泽身上的味道,其实这香气并不太适合她,也不知道她为何一直偏爱这种味道。
    用过早膳不久,陈大岭一脸黑灰的抱着一只雄赳赳的大红冠的公鸡进了院子,十分无措的站在廊前问:“大人,该如何处理昴日星官?”
    他很是无奈了,原以为是帮助夫人的,哪想着夫人气冲冲的就走了,夫人身边的那个小丫头也是一脸怒容的指着他骂,又揪着他抓了鸡,才拿着扫把将他赶了出来。
    吴青石看着这个被人当枪使了还不知道的傻大个,好一会摇头叹气的揪走了这个碍眼的,回来时撞到了吏部侍郎魏洵魏大人,又引他进院子。
    沈霑正在堂屋的长桌上写字,但好像似乎写的不满意,纸团揉了一张又一张,魏洵走过去,缓声道:“大人,我已经联合了大理寺、督察员还有锦衣卫的姜淮大人,估计不出一月便能查清刘瑾罪名,届时必能诛杀此人。”
    沈霑“嗯”了声,请他坐,又说:“有劳舅舅了。”
    魏洵瞬间怔愣住,韩仪清是自己的甥女不假,他可从没想过舅舅这两个字会从自己顶头上峰的口中说出来,竟然很没骨气的觉得受宠若惊。
    送了魏洵离开,宁泽还是没有回来,沈霑将纸又团了团,有些百无聊懒,他叫了吴青石进来道:“你去祖母院中,替我问一句,五百大本愿,当以何为先?”
    这话?!何解?吴青石觉得自己在揣摩上心是个奇才,这次却一头雾水了。
    原原本本将这话传递给老夫人,老夫人一听却就明白了,佛有五百大本愿,终究只是愿望,并不能以她的意志而转移,不是她想让谁成为什么样子就能是什么样子的。
    魏老夫人笑了笑,心里竟然轻松了许多,有些欣慰的说:“难得他能主动护着一个人。”
    宁泽被烈日晒了一整个上午,虽然自诩身体强健,却也难免脚步虚浮,一脚踏进石榴院中时,见沈霑走过来,伸出手想让他扶一扶自己,只是沈霑却没动。
    她就有些生气,早晨放大公鸡也就罢了,现在还这么吝啬的连手都不伸一下,她想了想说:“娶了一个人,即便只是个漂亮的花瓶,总也得护着吧?”
    沈霑道:“我原也以为自己是娶了个花瓶,不过现在觉得只是娶了个锅盖罢了,而且锅和锅盖还不太匹配,尚需打磨。”
    然后响起了咕咕的叫声,宁泽摸了摸肚子,看了看沈霑,抬起脸不失礼貌的笑了笑:“大人,我饿了。”
    被沈霑带着吃了些东西,宁泽才续起前话,瞄了瞄沈霑说:“我倒觉得不需打磨,正是珠联璧合。”
    而后又想,大约什么时候沈大人能正儿八经不再调戏她了,她也就成功了。
    第45章 断点
    “你可知道什么是珠联璧合?”沈霑问。
    宁泽不解,觉得他语带机锋, 她想着自己好歹称得上肌肤如玉, 而且才十四岁,沈大人可比她足足大了七岁, 她为人也算和善,最近又学着温柔小意,就算还需要打磨, 那勉强也算一块璞玉吧,也不算埋没了他这颗珍珠。
    她先喝了口清茶, 眼睛看向沈霑凛然说:“我能嫁给大人就是珠联璧合。”
    沈霑坐的十分板正, 平静的说:“壁成扁圆形,正中有孔, 珍珠串在其中是为珠联璧合。”
    一室寂静, 连点蝉鸣虫叫声都没有,宁泽那股凛然之态迅速收起, 一朵火烧云爬上了她的面颊, 她想她听懂了沈大人的暗示, 低着头不免羞怯的说:“我去洗漱。”
    沈霑却又说:“你曲解了我的意思。”
    宁泽没理他,她晒了一上午确实要洗漱一番,快速闪进黄花梨木屏风后面, 不几步就是两扇推阖的雕花木门,里面便是净室,她磨蹭着洗漱完,出来时见沈霑换了牙青色的冰纨长袍, 乌发带着微微的湿气洒落在脑后,她想了想又回到净室取了帕子过来拉了拉他,想让他坐到窗前的罗汉床上,这次沈霑倒挺配合,顺着她坐了。
    宁泽边给他擦着头发边问:“大人,你不饿吗?”
    方才他只是坐在桌前看着她吃东西,他却未动筷子。真像是“吸湛露之浮凉兮,漱凝霜之雰雰”的人了。
    沈霑觉得她擦拭的动作挺轻柔的,只是点点碰碰的有些痒,他抓住她的手,将她带进怀中说:“肚子倒是不饿。”
    宁泽看了眼窗外,不是说她曲解了吗?便道:“大人,现在还是白日。”
    沈霑却不以为意的说:“那又如何?”
    只是却听到吴青石在门外唤道:“大人,刘瑾刘大人来了。”
    安化王举旗造反已有十日,初时刘瑾淡然处之安之若素,如今估计是听到了风吹草动来登门探他口风来了,沈霑微微有些不喜,到底进了里间换了官服。
    宁泽听到刘瑾的名字却是惊了一惊,这是个有名的权宦,她也略有耳闻,只是这人她记得应该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被诛杀了才对,怎么现今竟然还活着?
    她也不过疑虑了一瞬,便又埋头吃了起来,毕竟连她都得了重归的机会,更遑论别的变化了。
    沈霑看了看她,道:“你是要多吃些,太瘦了,摸起来不舒服。”
    在她这个年纪的姑娘大多都肉乎乎的,她也是为了让自己肖似韩仪清才减少食量瘦了下来,此时听沈霑如此说,正解了她的求之不得,连连点头道:“好。”
    沈霑又说:“你吃完就睡一会,或者出去走走,晚膳时再过来。”
    宁泽点头,只是待那抹身影走出去,她突然升起来些担忧,心里不免猜测着沈大人和这位宦官是敌是友?
    午睡时又梦到了前世那些颠沛流离的民众和街头巷尾蹲着的乞丐,一时忽然又觉得蹲在街头的是她自己,不一会却又变换了场景,她递了张大饼给饿的饥肠辘辘的人。
    睡的迷迷糊糊中,却听到有人叫她,一道嫩黄的身影扑在她身上笑道:“五嫂也是只瞌睡虫,这都要天黑了,还不快醒来?”
    她睁开眼才发觉是做梦,精神却还懵着,心里在想历来权利争斗也没有孰是孰非,然而波浪兼天,舟中不知惧,而舟外者寒心,他们这些争权者不知道惧怕,苦的却是她们这些局外人。
    沈宜慧见她睡迷糊了,不由得笑了起来,宁泽听到这一串银铃似的笑声,这些纠缠的心思都被她笑走了,坐起来,揉揉眼道:“七妹妹你怎么过来了?现在几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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