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的,当然不是那些外嫁的男子留下的,与聂家有着不远距离的分支,而是正统的齐国皇族。
    当初齐国国君战败之后,一把火将整个聂城和自个儿一块儿给烧了,到最后连骨灰都没能分出来,她以为当时聂家的人就已经死绝了,没想到还能在时隔这么多年之后,见到一个能够被称为“殿下”的人。
    厉南烛虽未对顾临安说过齐国与聂家的事情,但以顾临安的性子,有关周朝建立之前,政帝那多年的征战,早就从各类书籍上知晓得差不多了,自然也明白她此刻在说什么。
    “对于那个人来说,”聂诃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我大概不能算是聂家的人吧。”
    而如今摆在眼前的一切也都证明了,那个人所说的,是对的。
    她不配姓聂,也不配做聂家的女儿。
    似是有些惊讶聂诃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厉南烛抬眸看了她一眼,置于腿上的手指动了动,终是没有多说什么。
    别人家的事情,她懒得去过问,也没有那个必要去探究。
    同样作为领兵之人,厉南烛对于聂家的人有敬重不假,但也仅限于此了。那些人的秉性,光看当初自个儿死了还要拉着整个聂城的百姓陪葬的齐国国君,就能知道了。
    大概正是因为如此,见到一个与印象当中的聂家之人完全不同的人,她才会生出些许兴趣来。
    “你……”指尖在椅子的扶手上点了点,厉南烛侧过头看向聂诃,突然开口问道,“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我们的性命吧?”
    不是因为担心那是朝廷为了抓捕她们而特意设下的陷阱,也不是为了因为不愿让有心人给利用,而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要那样的结果。
    如若不然,埋伏在驿站当中的人,就不会只有那么点了。
    不需太多,只要将那天埋伏的人增加一倍,他们当时若是想要脱困,就没有这么容易了,不是吗?
    而且,如今回想起来,所有的事情都实在是太过巧合了。哪怕对自己的首领心怀怨怼,真的会有人那样详尽地将前往己方之人所在的路途,告诉敌人吗?
    厉南烛甚至觉得,哪怕她和顾临安当时落入了那些人的手中,也因为一些“意外”而最终逃离,并且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来此的消息。
    “你可知道,你这样做,等于是将那些驿站当中的人,推入死地?”双眼微微眯起,厉南烛直直地看着聂诃,不放过她面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心脏猛地一颤,聂诃垂下眼去,避开了厉南烛的视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没有因为聂诃的回答而露出什么异样的神色,厉南烛轻挑了下眉梢:“你怎知我们两人会亲身来此?”
    “若是我们带了官兵一块儿过来,”低低地笑了一下,厉南烛的神色有些凌厉,“这儿的人,可免不了被屠戮殆尽的下场。”
    置于身侧的手下意识地收紧,像是要平复自己胸中的情绪似的,聂诃深深地吸了口气,抬起头来看向厉南烛:“既然都是同样的结局,又为何不去赌上一把?”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道,“更何况,你姓厉。”
    只这一点,她的这场赌局,就有八成的胜算。
    眯起眼和聂诃对视了良久,厉南烛忽地弯唇一笑:“你果然姓聂。”
    哪怕对某些事物充满了抗拒,骨子里的血脉依旧流淌着属于兵家的狂热。
    聂诃抿紧了双唇,并未接话。这对于她来说,并不算是什么令人开心的夸奖。
    厉南烛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是以只这样说了一句,就不再提了。
    眼前的这个人,确实比那些心心念念地想着复仇的人,要远见得多。她很清楚,哪怕那天在驿站当中的伏击成功了,这里的这些人,也逃不脱被剿灭的下场——或者说,正因为成功了,所以必然会落得个那样的结局。
    撇开来自御朝的那些人与她暗藏的身份不谈,便是她头上的那个姓氏,就注定了若是他们在途中出了事,朝廷不会善罢甘休,倒是刮地三尺,也定然要将行凶的人给找出来。而这里这好几百号人,想要毫无声息地移动隐藏,却不是那么轻易的事情。
    哪怕是曾经齐国的精锐又如何,在面对数量以己方的成千上百倍计的人的时候,又能起到多少作用?
    只不过,想来这地方并非这人所建,所有的事情也并非她一言可以决定,是以只能用这种迂回的法子,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而这个人,又似乎有着将所有的过错,都往自己头上揽的习惯,以至于竟生出了死志。
    聂家竟也会生出这样的人来,也着实是……有意思。
    然而,聂诃这时候却忽地笑了起来,面色有些凄然:“我想,或许我是真的希望,这个地方能够毁掉 。”
    哪怕她放在明面上的理由有多光鲜亮丽,但她的整个计划当中,有着太多需要仰仗巧合与运气的成分,便是失败了,也是再正常不过——应该说,那才是最可能出现的情况。
    而她刚刚意识到,即便是厉南烛带了人将这里踏平,她也不会生出太多的意外来。
    这个地方,于她而言,是一座让她无法喘息的牢笼,将所有她不想要的东西,都沉重地压在她的肩上。
    她想要救下这山寨当中数百人的性命,却又不敢做得太过明目张胆;她想要毁掉这座让她窒息的牢笼,却又不敢亲自动手,最后只能选择这样一个怯懦的方式,将所有的事情,都交由上天来决定,捂住自己的双眼双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至少,你确实为她们挣得了一线生机。”轻叹一声,厉南烛开口说道。
    她没有去评价聂诃的做法是对是错,这种事情,本就没有定论。
    对于那些兵士来说,或许比起落在她的手上,她们更愿意在战斗中死去,可也没有人能够指摘想要保住这些人的性命的人的心意。
    “我能保你手下的人不死,”沉吟片刻,厉南烛出声道,“如果你能保证她们安分的话。”她看着聂诃,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要是对方连让那些人乖乖听话都做不到的话,她也就没有必要浪费那个精力了。
    厉南烛的话音落下之后,聂诃好半晌都没出声,良久之后,才自嘲似的笑了起来:“对政帝怨恨最深的,都在驿站里。”
    她终究,还是成了自己最厌恶的模样。
    “那么,”对于聂诃的话有些意外,厉南烛沉默了一下,才开口说道,“你……”
    “那个山洞里的人,”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顾临安突然出声了,“是你吧?”
    “什么?”不仅是聂诃,就连厉南烛,在听到这个没头没尾的问题的时候,都不由地露出了惊诧疑惑的神色。
    “那个在石壁上刻字的两个人里面,”面上的神色不改,顾临安看着聂诃,将自己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有一个是你吧?”
    聂诃闻言愣了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们去过那个山洞?”
    很显然,她也没有料到,事情会巧合成这个样子,这两个人在躲避追捕的时候,竟会发现那个于她而言,深深地埋在心底的地方。
    见到聂诃的模样,厉南烛顿时也惊讶了,看着顾临安的目光中,也带上了一丝惊异。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
    最近都没评论,好孤单寂寞冷t_t再酱紫下去,码字的热情都要没了,真的不安抚一下么_(:3ゝ∠)_
    ☆、第80章
    看出了厉南烛眼中的疑惑, 不需她出声发问,顾临安便主动开口说道:“那把匕首。”
    厉南烛闻言, 心下瞬间了然。在那山洞中刻有字迹的石壁下,放着一把匕首, 顾临安当时还拿起来看过几眼,只不过那时候她的状态实在太差,远远地扫了一眼之后, 就没有再多去注意了, 就连那匕首是什么模样, 都没能看清。
    见厉南烛明白了自己的意思,顾临安弯唇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即便厉南烛没有仔细地看过那把匕首, 想来也该知道那绝对不是什么凡品。毕竟那山洞中的山壁, 可不是那种一捏就碎的石头, 寻常的刀剑之物,想要在上面留下稍微深些的痕迹, 都并非什么容易的事情。
    而那把匕首上雕镂着的精美花纹,则让顾临安很是在意。
    此地到底是齐国流散的军士聚集之地, 尽管没有明目张胆地将印有国号的旗帜插在寨子外头,但在这个曾经的齐国老将军的住处,印有某些图案的东西, 还是能见到一两件的,想来那便是齐国的皇族特有的印记了吧。
    似是有些惊讶顾临安能够仅凭一把匕首就推断出正确的结论来,聂诃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嘴唇下意识地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出声。
    大概是因为聂家的男子也要一同学习兵法的缘故,聂家的人对于男人倒是不像其他人那样看轻,但也总会在见到一个男人的时候,第一时间将其摆在弱者的位置——哪怕她时常觉得自己连男人都比不上。
    对于乾元大陆上的人来说,单她是女人这一点,便已经比许多男人都还要站得更高了,是以在见到一个与印象当中的模样不同的男人,聂诃会感到惊讶是再寻常不过的。
    然而,分明聂诃一个字都没有说,顾临安却像是能够读懂她的心思一样,笑着点了点头:“没错,我们那儿,为官的持家的,都是男人。”顿了顿,他继续说道,“女人多在家中相夫教子,极少有抛头露面的,孩子也跟男人姓。”
    虽然一早就听说了御朝的事情,可这会儿听到顾临安这么说,聂诃还是有点惊讶。她盯着顾临安看了好半晌,才像是无法理解一样,开口问道:“不是从自己的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怎么能确定是自己的?”
    不是她想太多,要知道,便是在乾元大陆上,与外人偷情的男人还屡见不鲜呢,难不成天启大陆上的女人,就真的那么乖觉,从来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顾临安:……
    这真是个好问题,他得回去问一问御朝的其他男人。
    看到顾临安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被噎住的神色,厉南烛的嘴角一翘,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个问题,就是她都没有想过,毕竟以这边的观念来看,只要能确定孩子是女人自己的就是了,孩子的父亲是谁,并不是什么太过需要在意的事情。
    对上顾临安笑盈盈地看过来的视线,厉南烛干咳了一声,掩下唇边的笑意,作出一副正经的模样,看向一旁都能聂诃:“你和那个人——我是说,山洞里留下字迹的另一个人,是怎么相识的?”
    尽管她确实有故意转移话题的意思,但她也确实对此有些好奇。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那个山洞里留下那些东西的人,也算是在他们落难时帮了他们一把,对其产生探究的欲望,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听到厉南烛的问题,顾临安也将视线转到了聂诃的身上,显然对这一点同样十分感兴趣。
    对上两人的目光,聂诃愣了愣,沉默了下来。倒不是她想隐瞒——事实上,这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只不过,她有点不知道从何说起而已。
    “那应该算是一次巧合吧,”思索了好一会儿,聂诃终于开口说道,“大概就和你们误入那个地方一样。”
    当初老将军带着她连夜从聂城逃离的途中,并不是一帆风顺的。那时候还不是政帝的厉家皇帝,征战天下的征程正到了紧要关头,已经被收拢为周朝领地的地方,自然很是太平,可其他地方,却是无比混乱,盗匪横行,人命如猪狗草芥,便是说一句人间炼狱都不为过。
    那会儿老将军还没能像如今这样,聚集到这么多齐国曾经的士兵,身边只有一个愿以性命相托的统领,在遇上人数众多的匪徒时,自然力有不逮,无法将可以称得上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聂诃护得周全。
    在这样的情况下,受了伤的聂诃与另外两人失散,就算不得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那个时候,我真的以为自己要死在那里了。”分明是险些丧命的事情,可聂诃说起来的时候,眼中却带着一丝细微的笑意,仿佛在回忆一件让自己无比怀念的事情一样。
    当时自己是如何发现那个极其隐蔽的洞穴的,聂诃有些不记得了,但在见到其中的清水与药物的时候,那种突如其来的惊喜与希望,直到现在,她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在那一瞬间,聂诃才突然意识到,原来她还是珍惜自己这条命的,哪怕已经没有了能够容身的地方,哪怕不知道自己的将来会是如何,哪怕知晓等着自己的可能会是什么,她也依旧是……想要活下去的。
    “你看,”听到这里,厉南烛突然笑着朝她指了指,“现在其实同样如此。”
    这世上大多数人,无论之前的死志多么强烈,在真的劫后余生的时候,心中却只会生出庆幸的情绪来。对于生的渴念,从一出生开始,就深深地刻入了人的骨血当中,难以抹除。
    聂诃闻言沉默了片刻,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继续说了下去:“我当时以为,那是一个猎户在外出狩猎时暂时的居所。”
    那个地方,确实十分适合躲避山中的野兽,而其中摆放着的许多东西,都似乎在昭显主人猎户的身份。要知道,那时候,洞穴当中还放着处理好的兽皮,质地干燥柔软,若是拿去镇上,能够卖不少的银两。
    ——当时?
    听到聂诃的用词,厉南烛挑了挑眉,却是没有出声。
    有些东西,自己心里明白就好,无需点破,又没什么好处拿。
    “多亏了那山洞里的那些东西,”没有察觉到厉南烛的神情,聂诃再次开口,“我保住了自己的一条性命。”
    她在那里面待了三天,恢复了行动能力,便准备离开了。
    “但是,用了别人那么多的东西,我总不能一点儿表示都没有吧?”对于寻常的人家来说,置办那些东西,可需要花费不少的银钱。白白拿别人的东西这种事,聂诃做不出来。
    纵然她原本是齐国的皇家之人,从未缺少过衣食,但那会儿她可是在逃命,身上连一文银子都没有,最后找遍了全身,只能将自己身上那唯一还值点钱的匕首给留了下来。
    许是绝处逢生的经历,让她对留下了这些东西的人很是感激,是以在将匕首放在显眼之处后,她想了想,又用匕首在一旁刻下了“多谢”两个字。
    说到这里,聂诃突然就笑了起来。
    也就是这么一个念头,让她和另外一个人,结下了不解之缘。
    置于膝上的手指动了动,顾临安没有说话,只是眼中浮现出些许思索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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