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幽也是白瀚教出来的乖孩子,他曾经也无忧无虑地长大,双手只有握笔留下的薄茧。但现在他闯过了一场枪林弹雨的战争,指缝间都是握枪留下的茧子,还有火药和电火花灼出的细小伤痕。
    这时,容幽突然意识到他在看自己的双手,他指尖一动,若无其事地将手收了回来,藏在桌子下面。
    谛明说:“我一直在看g02星保卫战留下的录影,但还想听你说。”
    “……还好,其实没有那么夸张。一场仗打赢了,媒体就会比较喜欢吹多艰难多不容易。”容幽犹豫了一下,“是因为霜楼将军很厉害,他一开始就联络了地面部队,将剩余力量统合了起来,否则我们恐怕很难撑过前两个月。后面的情况虽然也有过危机,不过一直在胶着,我们撑得越久,敌方的攻势就越急切。最后是霜楼找到了他们冒进的弱点,一波小战役打了回来,最后才完全打消了他们继续进攻的念头。”
    “我不在乎那场战争,”谛明说,“我只是想问你,你有没有遇见危险?”
    “……”容幽噎了一下,还好还算是习惯了这个人的冷血,“霜楼将军人很好,他一直有保护我。再说,至少我还有一个急救装置。”
    谛明闻言,冷声道:“也就是说,他还是让你遇到了危险,几乎要动用紧急援救?”
    第57章 战争
    在关于那场战争的官方记录片里, 星际海盗团的攻势由两支舰队组成, 其中海盗王的旗舰上配备有海克斯级歼灭炮,曾经差一点就端掉g02星上的指挥总部。
    当时的容幽、霜楼和傅定等人,再加上g02星驻扎部队的高级将领和总参谋都在那座指挥部里,因为这里残留有唯一一个高端量子通讯频道。如果失去这个频道,整个g02星的通讯系统就将沦陷, 各地士兵将分散作战, 在制空权大部分丢失的情况下, 分散作战就相当于慢性死亡。
    为了保住这座唯一仅剩的指挥总部, 霜楼提出了诱饵作战。
    在纪录片里, 记者深情描述了这个作战的过程:容幽身为当时军队的精神领袖,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做了这个诱饵,将敌军旗舰舰队吸引到了另一座指挥塔前;而霜楼带领一支神秘敢死小队,冒死从电离层空降, 降落到旗舰上时,一共60人已经死了38个。
    旗舰在到达容幽之前, 无数士兵为保护他而牺牲。为暂时阻拦敌人的攻势、为霜楼争取宝贵的时间, 一批一批优秀士兵在明知必死的情况下,仍顽强抵抗。傅定主动暴露自己身份, 引诱敌军前线部队,又换到了一点时间。
    他们的牺牲最后换来了回报,霜楼在千钧一发之际刺杀海盗王成功,毁灭了旗舰控制室。
    旗舰失控后直接撞出舰队,在拖死两艘护卫巡洋舰后, 又受敌人控制,直接撞向容幽所在的指挥部。
    当时情况万分紧急,但指挥部内临危不乱,傅定用一发粒子炮使旗舰偏离了轨道,最后旗舰在所有人的祷告声当中坠落在距离指挥部仅仅两公里的位置上。
    海盗团这一轮毁天灭地的攻势被直接阻拦,无纪律的海盗们在失去命令后各自后退,终于失去了最后的也是最好的占领g02星的机会。在不到十天内,剩余星际海盗首领畏惧银河帝国的援军包围,很快撤离了地面,又在三天后,将整个星系的航行轨道也让了出来。
    又十五天后,g02星正式宣告脱离战争。
    “如果不是霜楼将军冒险刺杀海盗王,我们所做的全部事情就是抵抗到底而已。”容幽回想起当时的事,深吸一口气,“当时只有拼死一搏,利用敌人缺乏组织纪律唯一的弱点,才能可能找到一条生路。”
    谛明道:“你不该将自己放在诱饵的位置上。霜楼走后,你缺乏有力保护。”
    “但我们什么都缺……”容幽沉思了很久,才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表达,“当时我就好像在玩一个平衡木游戏,这里要是多放了一个砝码,另一边就一定会出事。可是砝码太有限了,永远都缺兵力,永远都没办法让平衡木完美静止。为了保持平衡,所有人都已经精疲力竭,当时每一个士兵都在他必须的岗位上。我实在不可能抽调出更多人手来保卫本部,就连跟随霜楼的小队,也都是志愿者。”
    谛明显然看过战报,那上面说60名敢死队的成员都是自愿站出来的,在空降时就死了一大半,最后完成任务后,回来的一共只有三个人,其中包括重伤的霜楼。
    “你的动员能力让我很吃惊。”明亲王道,“当时的战场情况,士气极为低落。如果是我亲身在现场,能找到的志愿者也不过两位数。如果异地处之,我身在你的身份地位上,我不如你。”
    容幽听后,苦涩地笑了笑,并没有被夸赞后的骄傲神情。他说:“其实霜楼当时提出要一个人去刺杀的。我强行为他做了宣讲,我说了足足六十多分钟,只希望可以多一个人站出来跟着他去。但是当时所有士兵都是沉默的,只有寥寥几个人肯去。因为留在指挥部里,地面部队只会全力保护我们;但如果志愿去执行任务,必定九死一生。”
    谛明难得露出了一点诧异的神色。
    容幽道:“没有人愿意送死,所以霜楼已经准备好了一个人前往,他连自杀式袭击都准备三个预案。后来,傅定提出了一件事,他说让指挥部里这些士兵今晚去见一见家人,见不到的就可以用指挥部的通讯来进行联络。”
    战争进行到这种激烈的时候,一般的军队都是纪律最严苛的时候,连放下枪支都可能枪毙。而指挥部的通讯频道如此珍贵,几乎从不开放给中低层军人。
    但傅定的要求很坚定,也给出了一个合适的理由。
    几乎所有士兵在那天夜里,都想方设法地与家人朋友取得了联系。所有的欢欣和泪水都找到了归宿,指挥部灯火通明,亮了一整夜。
    次日晨,士兵们的遗书纷纷在广播里循环播放。事情发生了奇妙的转变,一共59名士兵站了出来,愿意与霜楼一起出征。
    容幽道:“这些人里,有人知道了妻子被敌军轮奸致死的消息,决定用自己的生命来复仇;有人是知道自己的女儿在沦陷区里下落不明,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独善其身地等在安全区;也有人在一夜间失去了五个家人,心存死志,只等着为家园做最后一搏。”
    谛明微微蹙眉,似乎难以理解人类的这些感情。
    容幽叹了口气,说:“没有人会为一场完美的演讲而死,但他们都愿意为重要的人而对抗千军万马。”
    容幽喝了半杯茶,从自己的护腕里摸出了一柄拇指刀,扣在手指间灵活地转动。
    “这把小刀是庞文少校的。”容幽说,“如果你还记得他的话。他就是那个令人强抢我养父的遗物,然后拿来贿赂你的少校。后来你直接把他从少校的位置上撸了下来,还送进了军事法庭。海盗来的时候,他还在牢里关着。我们太缺人手了,所以经过那里的时候,我把所有关在里面的军事犯人都放了出来,问他们是不是愿意上前线战场。一共八百多人,最后来了782个,死在战场上的又有一半。”
    谛明道:“怎么,庞文还回来参战?”
    容幽说:“一开始没有。”
    一开始,庞文知道指挥权移交到了容幽手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没办法在容幽手下做事,因为容幽这时动一动手指就能轻易地报复,让他死无全尸。
    庞文在某天夜里溜走了,有人说他偷了一架民用飞行器,企图逃出g02星。但g02星的近地轨道已经被海盗团全线占领,没人能这样逃得出去,所以也有人说他投敌了。
    庞文曾经也是驻扎s169星系的部队首席将领,一旦他叛逃的消息被坐实,必定会极大地打压士兵仅存的士气。而如果他身死,那么他手上的指挥权限又按军衔次序进行变动,不能直接攥在容幽等人的手里了。
    所以最后容幽也没有公布他逃脱的消息,只是编了个谎言,说:庞文少校亲赴战场、英勇杀敌,在一场战役当中身受重伤,昏迷不醒,正在急救。
    这一“抢救”,就度过了接近三个月,庞文的病情俨然变成了前线士兵们牵肠挂肚的消息。
    “在这种时候,要是他被救活了,士兵就会受到极大鼓舞,至少他们知道自己下了战场还会被同样地关心,施以同样的全力抢救,这是一种莫大的安慰。”容幽说,“可是他是不可能‘活’的。傅定就说长痛不如短痛,直接宣布他的死讯,以免将来真正的庞文少校被发现投敌了。”
    于是,那天夜里,他们开始伪造庞文病危的消息。
    到了晚上,战地医院灯火璀璨,士兵们自发地来了一批又一批,将自己仅剩的财产留在医院的门口。那里面有手工做的花环,有半支泛黄的香烟,有几页被珍藏的色情杂志,但更多的是勋章……无数用生命、军功、血与硝烟换回来的勋章。
    一些喝得酩酊大醉的残疾士兵互相搀扶着肩膀,站在庞文的病房下面,望着那扇虚幻的窗户高歌。
    纪录片摄影师的镜头忠实地记录下了这一幕,战场外所有人仅剩的节目就只剩下盯着战友们的病房了。
    次日,容幽忍着苦涩,准备宣布“庞文”病危的消息时,突然发现:庞文回来了。
    庞文架着民用飞行器,历经三天两夜,突破包围圈九死一生地回来了指挥部——他也曾经宣誓效忠过的地方。他到的时候已经胡子拉碴,穿着像个流浪汉,站在容幽的面前说:“老子没有病死!我不能让我的士兵失望。”
    于是,少校度过了危险,被“救活”了。病房外,士兵们欢呼着,如一片沸腾的海洋。
    容幽始终记得庞文当时的表情。庞文泪流满面,却又有着骄傲的笑容,那之后带领他的队伍参与了指挥部的保卫战。
    在后来诱饵计划的执行过程当中,庞文领兵出去声东击西,不幸被俘。他没有泄露任何情报,再次出现时就是一具尸体——他被海盗残忍地直接叉死在长矛上,然后立在一座高楼上,作为一种示威。但他到死都是硬邦邦站着的,脸上还带着笑。
    容幽说:“收敛他的尸体后,他的旧部都出离的愤怒,将他留下的一柄拇指刀按照他的遗愿送给了我,从此听从我的命令。傅定跟我说:‘这些人是可以打的!容幽,你看这些人的表情,他们一定会誓死保卫指挥部,到死都不会后退半步。’”
    第58章 真相
    容幽说完后, 拇指刀在指间轻轻一旋, 又收回到了护腕里。
    “还有一个人,你也见过。他是傅定的堂弟,傅远。”容幽说,“当年那场宴会上,他骚扰过我的师姐, 还举报了我。后来虽然没发生什么, 不过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傅定。诱饵作战的时候, 傅定暴露了自己傅家公子的身份, 情愿去敌人旗舰上谈判——其实就是拖延时间, 充当人质,因为海盗是从来不和贵族谈判的。但这个计划被傅远偷听到了……”
    傅定动身的前夜,傅远装作害怕战争的样子,和他睡在一起。
    他偷偷给傅定下了药, 到了第二天早上,一声不吭地代替傅定赴约了。
    这个不到十三岁的孩子就此一去不回。但他天生机敏过人, 从敌人处用巧妙手段周旋, 竟然换回了一批人质——这些人质都是老弱妇孺,已经被这些海盗折磨多日。
    不到两天, 海盗似乎就反应了过来,颇有些震怒的意思。他们将傅远的影像公开,想要勒索财相来获取钱财,不过远在帝国中心的财相还没有什么表示,战争就临近结尾了。
    到了胜利日, 地面上的所有人都在欢呼的时候,声称要“放归所有俘虏”的海盗们将傅远推下了一艘护卫舰。
    ——两千英里高空。
    尽管在他身上也有宝贵的急救装置,尽管他最后幸运地落在海里,但仍没能抢救回年轻的性命。
    他死时是在病房里,外面人声鼎沸,都在热烈庆祝战争胜利的消息。室内只有容幽、傅定和一个照顾他的护士在为他难过。
    傅远全身多器官破裂,体内大出血,多呼吸一次都是一种痛苦。但傅远很高兴,虚弱地问护士说:“小姐姐,你胸这么大,人也一定很好。我可以摸摸你的胸吗?”
    这个小鬼一直是不着调的,最喜欢用女性的胸脯来调侃人,但护士这一次没有斥责他,只是含泪点了点头。
    她握着傅远的手,将它放在自己的胸口。
    傅远微微笑了,呢喃了一句什么,便溘然长逝。
    容幽后来去问,护士泣不成声地说:“他叫了一声‘妈妈’……”
    “我欠了傅定一个弟弟,我一直这么觉得。所以我也一直拿傅定当哥哥来看待。”容幽叹了口气,“如果当时我在那里,是不该被傅远蒙混过关的。一场仗打完,我发现我欠了太多太多,恐怕一辈子都还不清。等拿到勋章,我会把所有现金都定向捐赠回去,但是钱这个东西在战后……太无力了。我一直到那个时候才发现庞文是对的,如果我当时有一艘重型巡洋舰,傅远就不会死;如果我有半支舰队,霜楼就不用以身试险,庞文也不会死,很多人都可以活着……如果一切重来,说不定我也会用古董来贿赂你,哪怕让每个士兵多一个铜板的抚恤金也好。”
    他自嘲地笑了笑,便开始闷声喝茶,脸上带着回忆往事时特有的怅然。
    谛明听到这里,微微摇头,说:“小幽,你不能被军队牵着鼻子走。你如果做指挥官,必须要记住,你才是主宰者,是你指使着一切的发生,这些人合该围着你公转,而不是你为了他们而仓皇奔走、四顾求援。像这样的打法,你可能会保住一些军人,但你很难保证每场战争的胜利。”
    “珍视人命也是错的吗?”容幽难以理解,“我以为战争的根本就是人民,只要保住了人民,这场仗就是胜利。”
    谛明道:“但你的人民想要什么,你知道吗?”
    容幽说:“当然是想要活着,然后活得更好。”
    谛明淡淡地笑了笑,就像是当年在g02星上看着容幽捧着驯龙师的书在读的时候,那笑容带着长辈特有的宠溺。他说道:“人类从来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和平年代,人类嘴上批评官员、皇室的腐败和无作为,心里却想象和憧憬着腐败官员的生活;战争年代,人类嘴上呼吁和平,祈祷伤亡更低,心里却想象和憧憬着战胜之后自己的福利。容幽,如果一场战争看起来能赢,这些人类就会露出让你吃惊的本来面貌,和平和人道主义都只不过是他们不想输的谎言,他们拥戴一名将军从来不是因为他平易近人或者治下严明,只不过是因为他赢过,他赢得最多,他看上去还能再赢一场。”
    容幽下意识地想要反驳,但最终发现自己竟无话可说。
    “红晶战争就是最好的佐证。”谛明说。
    他伸出手轻轻覆在容幽的手背上,似乎在进行措辞,片刻后才开口道:“二十年前的那场战争里,一共伤亡超过十亿人,但我们的公开汇报里,将战场下死亡、染病死、事故死等等全部排除了,因此看上去是一场极为辉煌的胜利。这样的胜利连环不断,国内的气氛就越来越倾向于继续战争,傅潜掀起了全民捐款的热潮,用一笔额外的军费,支持远征军队一直打到了天虹星群。”
    那场战争结束的时候,容幽才刚刚出生,他对此一无所知,好奇地问:“你当时也在军队里吗?”
    “我是总指挥官。”谛明平铺直叙道,“当时容青16岁,霜楼刚刚成年。除他们两人之外,我还带着封英,他是我的护卫队长。”
    容幽吃惊极了,他从来不知道谛明指挥了那场红晶战争!
    那场战争到了今天还在被人用“伟大”来形容。银河帝国一口气拿回了超过一百亿个恒星系,一举扩张了几乎四分之一的版图,更重要的是击退了红晶一族。当时一力主战、坚持到底的皇帝陛下,在战后被人尊称为“天圣皇帝”,还有谣言说他能预知战争的胜利;皇长子昆尼希归来后被称为“帝国的光辉”,而封英也是在那时登顶成为唯一的五星上将。
    “等等,容青是谁?”容幽问。
    “皇长子昆尼希,本名容青。”谛明道。
    容幽吸了一口气,问:“他们都跟着你?我为什么从来不知道你才是总指挥……”
    明亲王摇了摇头,雍容道:“我要那些虚名没有用,难道再封一个王爵?”
    容幽:“……”是哦。
    想起红晶战争,即便从没有目睹过的容幽,也有些心潮澎湃,他难以想象当时的盛况:明亲王,带着年轻时候的皇长子、五星上将,还有霜楼将军,真是何等豪华的阵容,难怪打得势如破竹、摧枯拉朽,一下子将整个银河帝国的精气神全都打了回来。
    正在这个时候,谛明便说:“如果我当时在g02星,我不会准许你们的诱饵计划。容幽,那个小行星并没有你重要。”
    又来了。
    容幽一边高兴,一边唾弃自己居然觉得高兴,说道:“真是可惜你不在啊。”
    “这是我生平第二次后悔。”谛明说。
    听他的口中说出“后悔”两个字,让容幽一时间吃惊得不知如何是好了。他一直觉得像明亲王这种又从容又淡定的风格,肯定不会在事后有什么后悔情绪的,因为他似乎也没有在乎过任何后果。
    但是谛明说他后悔了,还说:“我第一次后悔,也是因为你。我后悔在当年红晶战争的末尾,曾经有个宫廷侍卫抱着三皇子到我面前,跪着祈求我救下那个幼小的生命。当时我对他说:‘与其苟活下来,不如现在就死了。’然后,我令人杀死他怀里还不足月的小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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