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灵枢思索着,似乎在找寻一个能说服自己,也能说服kevin的答案。
    “中国人有句古话,叫做匈奴未灭,何以为家。”
    稍过片刻,他仿佛为了说服自己,又继续说道:“我的父亲,为了这个案子,十五年里,一直在熬,我选了这个专业,留洋求学,就是为了做完这件事。这不是我们父子两个人的事,也不是所谓的英雄梦,它是十五年里几十条人命。这些人死不瞑目。”
    长安的他的窗外,银河贯过末夏的夜空,而纽约的他的窗外,不知何时,下起雨来。
    kevin沉默着,微笑着,过了许久,他说:“好吧,我的将军,我等你回来。”
    第9章 往事
    他们彻夜地谈论案情,谈到最后,房灵枢握着电话睡着了。
    他是真的累了。
    他在梦里,遥远地听到雨声,是长安在下雨,还是kevin那里下雨了?
    这雨真是会下,一直下到他眼里去了。
    他们之间隔了太多东西,过去是国籍,现在又加上山与海,昼与夜,隔了飞箭难追的十二小时的光阴。
    许多事情有如昨日到今日的差距,如今日到明日的差距,一旦做了抉择就无法回头。
    邹先生的名字取得端庄典雅,就叫做邹容泽——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取的是“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的藏头露尾。这名字深具怀祖寻根之情,而他自己并不十分看重这层中华含义,朋友之间都简单地叫他“邹凯文”。
    他较房灵枢年长九岁,供职于联邦调查局。此人富有才华,像电影里的fbi探员一样,拥有一串花里胡哨的学位和名头,但个个都是真才实学,决非眩人耳目的点缀。他的父亲在德州经营着数家牧场,在当地华人里也是翘楚。
    “干嘛丢下家业干这行啊?”当初房灵枢也问过他,“你家底那么丰厚。”
    “fbi嘛,每个美国人都有的英雄梦想。”kevin答道:“为我的祖国,奉献我微薄的力量。再说了,如果我以牧场主儿子的身份跟你认识,你恐怕不会这么容易搭理我。”
    “放屁。”房灵枢笑道:“那是因为你来给我们讲课。”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abc,骨子里流着星条旗的血,从未将自己当做炎黄子孙。华夏只给了他一张黄种人的面貌,而不可能同化他对民族的认知。
    但他们毕竟看上去相似。宛如许多留学期间的露水情缘,他们因为相近的肤色、相同的专业而走在一起,又因为共同的兴趣彼此相爱。
    房灵枢还记得他们第一次正式约会,kevin居然带他去了洛杉矶,看花样滑冰。
    房灵枢很惊讶:“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看这个啊?”
    kevin没说他准备了多久,只是笑着摸摸鼻子:“我觉得你一定喜欢。”又补充:“这兴趣跟你很搭配。”
    干这行的,要是连追求对象的爱好都侦查不了,那还不如回家洗脚了。
    房灵枢也笑,他们两个搞刑侦的,不知道和花样滑冰搭配在哪里。
    那天的比赛是值回票价的精彩,只是房灵枢喜欢的选手没能夺冠。他喜欢的是女选手b,最后拔得头筹的却是女选手a。
    kevin见他嘟着嘴巴,一脸的痛心疾首,不由得笑道:“你是b的死忠啊?”
    “那倒也不是,只是a总让我感觉失望。”
    “美国人都很喜欢a,她在全世界都更受欢迎。”
    房灵枢看他一眼:“我觉得呢,花样滑冰,说到底是个竞技体育,然后才是艺术。a的表现总是追求稳定——比如她在跳跃之后,会做一个激动的表情,但那个跳跃对她来说根本不难。”
    kevin含笑看着他。
    “明明是轻而易举,还要表演得很激动,这个表情一点也不真诚。而b的编排就好得多,她的跳跃多有难度呀,跳完之后,观众也觉得激动,那个激动的表情就是天人合一的真情流露了。”房灵枢远望着洁白的冰场:“我喜欢纯粹的东西,不喜欢故意的表演。a对我来说,像个演员,我更愿意看b的表现,那才是体育精神的艺术化。”
    “可是a从不出错。”
    “做个运动员,连挑战出错的精神都没有,还谈什么更高更快更强呢?”房灵枢振振有词:“就好比干我们这行的,要是怕死怕难,还谈什么维护正义呢?”
    他在这里高谈阔论,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大堆,一直说到自己忽然觉得不对了。
    他转过头,kevin一直在看着他,笑得眼睛也弯了。
    “抱歉。”房灵枢不好意思了:“我有时候说话,刹不住闸——就是,话太多了。”
    “没有,没有。”kevin走近他,忽然抱了他一下:“你真是比我想象得还可爱。”
    两个人都莫名其妙地脸红了。
    是的,在kevin面前,他比任何时候都开朗,那是不戴面具的开朗,不需要为了他人的舒适而伪饰自我。他可以不掩饰自己的性向、不掩饰自己的爱好,不必假装“正常”。
    邹容泽于他而言,既是良师益友,也是仰慕的对象。
    能被仰慕对象包容爱护,再没有比这更令人高兴的事情了。
    高兴的还在后头。
    那天他们在洛杉矶街头没完没了的兜圈,先是谈花样滑冰,接着就不免转到专业话题上去。他们谈了各种恐怖的凶杀案件,先在咖啡厅谈,又在酒吧谈,最后坐在马路边上谈。
    “像刚才说的案子,我一直觉得,他手法上,还能更加完善,他是杀了太多人,狂得不得了,被抓能怪谁?”房灵枢大放厥词。
    “对的,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此人就是太过于傲慢,所以最终被猪一样的警方缉捕落网。”邹先生不甘落后,连着祖国警方也一起开喷。
    这该怎么说,感谢各位变态杀人诸多,使他们找到了共同语言吗?
    不不,这也太血腥了。
    路人绕着他们走,都在想是不是该报个警,这他妈路边有两个疑似神经病。
    总之,谈到最后,两个人都喝了许多酒,嗓子也哑透了,坐在大路边上看月亮。
    kevin酝酿许久,含蓄地问:“现在给你一个问题,我要考察你的判断能力。”
    房灵枢回转一双醉眼,亮闪闪地看他。
    “灵枢,你来猜一下,为什么我要带你来洛杉矶?”
    房灵枢认真地思考,思考了半天,他大着舌头说:“这我不能回答。”
    “……回答吧,勇敢点。”
    “不,回答的话,显得我太不矜持了。”房灵枢傻笑:“万一答错了,你会嫌弃我。”
    “那我要给你一个不及格。”
    房灵枢于是揪住他:“不行,那我说了。”
    kevin也带着醉意,微笑地看他。
    “你呢,带我来洛杉矶,没法,当夜回去。”房灵枢把头倒在他怀里:“所以太明显了,你想泡我。”
    话说得太糙了,也太轻狂,邹先生皱了皱眉。
    他把房灵枢扶起来,自己在他对面的柏油地上蹲下。他像刑事审讯一样,认真且严谨地说:“你可能喝醉了,在此我应当负起使你酒醉的责任。但你现在面对的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谈话。房灵枢先生,你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未来的刑侦工作者,我相信你应有在酒精麻痹下仍能明确理解他人谈话的能力。”
    房灵枢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什么。他感到羞耻,也觉得难过,于是站起来了。
    邹先生把他按住了。
    “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现在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被我铭记于心,并成为我们日后生活的先言和见证。”
    两个人都如临大敌,邹先生全神贯注,而房灵枢诚惶诚恐。
    邹容泽换了母语,他以一种极度郑重的书面语言朗声陈述:
    “在此,我先向你解释我的谈话动机——我们相识已经半年,今天是我们认识第一百八十三日。年轻的房先生,在这一百八十三天里,我对你深感爱慕,但囿于朋友的身份,以及师生的关系,导致无法令你明确接受我的爱意。我怕今夜过去,会错失良机,又怕此刻告白,会弄巧成拙。
    在我约你出来的一周之前,我一直担心你会为各种原因而婉拒这个正式的约会。你不仅答应了我,而且精心装扮,这令我惊喜万分。不瞒你说,即便在我们刚刚渡过的三小时里,我都在踌躇徘徊,思考一个妥善的、万无一失的表白方式。
    是的,我要纠正你刚才一个不严谨的表述,我并非要‘泡你’,而是郑重地在向你求爱。”
    说着,他托起房灵枢的手。
    “正如国父在《独立宣言》中所陈述的那样:‘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在爱情面前,我们互相平等,不能以过去讲师和学员的身份来看待。因此我将行使我的天赋人权,追求你和我应得的自由幸福。”
    然后,思考了一下,他唯恐房灵枢不能听懂最明确的那个部分,因此换回了汉语:
    “我出身德州,民风保守,因此接下来的请求不免令你感到冒犯,尽管如此我还是要说——我谨慎且诚挚地请求你,从此刻开始,成为我固定且唯一的伴侣,心灵上、以及肉体上。你可以简约地将它理解为‘男朋友’,而我将此关系视作婚姻的前提。我以十二万分的诚意,希望你能接受我的感情,我作出这个邀请,是因为我相信你对我也有相同的好感。”
    房灵枢全脸懵逼。
    kevin可能蹲累了,所以换了一个单膝下跪的姿势:“接下来,就是你的回答了。”
    “邹凯文,你可能有病吧?”
    “……你是拒绝我吗?”
    “不是,说一句喜欢想日不就行了吗?非要搞这么复杂?我他妈以为你在审我!”
    还扯上国父,国父教你蹲在路边长篇告白吗?杰斐逊的棺材板要按不住了啊!
    “不是,你先不要闹。”kevin抱住他:“你得给我一个明确答复,可以,抑或不可以。因为我现在处于酒醉状态,可能控制不住会想跟你进一步发生关系。你需要使我冷静,并让我明白下一步我该做什么。”
    你他妈真是个合格的fbi啊!
    房灵枢像个爱情的罪犯,傻笑着看他:“可以。”
    “你得重复一次——原谅我现在醉酒——是可以吗?”
    “可以。”
    “任何事情,都可以吗?包括跟我,共度良宵?”
    “可以!”房灵枢笑道:“你把话都说完了,还让我说个屁?”又说:“怎么办,我现在高兴炸了。”
    两个人都傻笑起来。
    路边已经没人了,有人估计也被他们笑疯了。
    他们在子夜街头的路灯下,接了一个十分漫长的甜吻。
    那将近三年的留学时光,是非常美好的回忆。以至于房灵枢忘乎所以,觉得自己托以良人,可许终身。
    良人的确是良人,不良的是自己,终身托不了。
    他有他要做的事情,也得记住自己是为什么才来美国。他怀着信念而来,不能不负责任地在美国结婚过日子。
    其实这种想法本身就相当地不负责任。他要为理想负责,就要对爱情不负责。
    临别前,kevin再一次问他:“一定要回去吗?”
    “是。”房灵枢忍着泪意,尽量把情绪放得轻松一些:“希望你能原谅我。”
    kevin没有挽留他,长久的沉默之后,他说:“我尊重你的选择。”
    如果这是一部言情小说,房灵枢想,他们可以抛却一切,直接翻到甜美的大结局,事业线随便扯扯就完了,警察什么的只是个噱头,方便大家看得有滋有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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