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琤瞟了眼那玉佩,阳光下闪着柔和莹润的光芒,一看便知是皇家器物。
    勒索不成,反被人勒索。沈琤气恼,心说不答应这无理要求,看姓娄的能怎么样。
    他敢把娄庆业杀了,就不信他们敢要嵘王的命。
    但转念一想,不过也难说,毕竟兜兜转转了一圈,嵘王一家的命运再次送到了他手中,仍旧由他把控。
    上一次,他无意间送了嵘王一家驾鹤西归,埋下他和暮蝉悲剧的根由。
    这一次,他真得慎之又慎了。
    —
    待布施结束,暮婵返回所住的宅子,才进后院,便有下人来报,说节度使大人在花园的小亭中等她。
    夏末的傍晚,微风徐徐,红澄澄的夕阳半垂在天幕边,霞光洒了她一身,衬得她容颜明媚,气质华贵。
    沈琤本来坐在亭中喝茶,听到脚步声,漫不经心的回望了一眼,正见她仿佛中从炽烈的霞光中降临的仙子一般的美丽,立即回头并甩了甩脑袋叮嘱自己,一会少胡思乱想。
    “你……你就坐在对面吧。”他将位置都给她选好了。
    暮婵哭笑不得,他就是不说,她还能坐到他身旁不成。她缓缓坐下:“不知何事登门?”
    沈琤见她穿着轻薄的对襟齐胸襦裙,露出一片赛雪的肌肤,脑里顷刻蹦出一句话:粉胸半掩疑晴雪。
    奇怪了,自己平时也不读这些诗词,这句话究竟是怎么跑到自己脑子里的?他眨眨眼,十分纳闷。
    暮婵便又说了一遍:“不知叫我来有什么事情要说?”
    沈琤如梦初醒,自袖中取出所谓的嵘王玉佩,推到桌子中央:“你看看这个,是不是你父王的。”
    她眼睛一亮,情急之下站了起来,俯身捧起玉佩:“没错,是父王的,你从哪里得到的?”
    她因为姿势的关系,胸前的部分更跳脱了,沈琤的视线一边粘在上面一边想,怪了,女人不都是这么穿衣裳的么,皇族贵胄中的女眷都这打扮,这有什么好看的,就算是自己的娘子,也不是没看过……
    “父王有消息了?”暮婵发现他一直心不在焉,不禁心里一跳:“是、是不是有坏消息?”
    “啊——啊——没有!”反正也不是没看过,别看了别看了!沈琤移开目光,托着侧脸装作淡定的道:“不算坏消息,他们在娄合安手里,没错,就是被我抓了侄子的滦临节度使。他说要我三千匹马加他侄子换你父王他们。”
    “……”暮婵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当然想让父王回来,可这么做的话,沈琤里外里赔的太多了,不仅要放走自己的仇人,还要赔上三千匹马。
    沈琤拿眼睛瞟她,心里赞叹,我娘子真是漂亮,举棋不定犯难的模样都好看。
    她见他一直不表态,更担心了:“很难做到吗?是不是没法换他们回来?”
    “不难不难,你别担心。他们不仅是你的父王母妃,还是我的岳父岳母,哪有不赎的道理。不就是三千匹马么,不像中原各藩镇,我们定北本就产马,这算不了什么。”
    “可是我怕你觉得窝火,他们行刺你,结果你非但没出气,反倒被人将了一军。”
    “这点小事跟你父王,啊不、咱们父王的安危比。只要能让你们平安的团聚,让我做什么都愿意。”现在窝火总比以后追悔莫及强百倍。
    “谢谢你……”
    他轻笑:“咱们两人还谈什么谢不谢的。”
    “不一样的,要谢的。母妃也会谢父王的……”说完,才发现这个比喻不恰当,她不禁轻咬下唇。
    这倒提醒了他,可以捞些甜头先尝尝:“你要是真想谢我,就先叫我一声相公吧。”
    记忆中娘子对他的称呼一一闪过,分别是“姓沈的”“沈节度使”“沈将军”“沈大人”“喂”“你”“混蛋”就是没有本该有的称呼。
    如此一想,他突然无比期待起来,目光灼热的看她:“你肯叫我一声相公,胜过一万句道谢。”
    第9章
    暮婵拘谨的左右看了下,略显为难:“这……我不是不想感谢你……只是……”
    “我知道,还没拜堂,你不好意思。我发誓,你叫我这一声,我出了这花园的门就忘了这事,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再也不提。”
    水到渠成自然就叫出口了,现在硬生生叫她喊出来,真有些为难:“相……”
    她声音细弱蚊蝇,沈琤赶紧往她身边凑了凑,力图听个仔细。
    不想暮婵见他突然靠过来,心里一紧:“相……想了想,还是叫不出口……”
    沈琤白酝酿了半天,什么都没得到,失望之余,摆手道:“算了,不难为你了,原本为你做这些也是我应该的,不该求回报。你是郡主嘛,哪能向寻常女子那样,说调笑就调笑说改口就改口。”
    要不是他刚才凑过来,说不定就成了,暮婵小声道:“要不然明天吧,怎么样?”
    “不用了,又不是军令,非得要完成才行。你能叫,我自然非常开心,你不叫,我就当没这回事了。”沈琤以退为进,转而又叹气:“唉,等你们一家团聚,我也不能再在这里耽误,该去破解京城之围了。此去凶险,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福分和你洞房花烛了。”
    “别这样说,多不吉利。”她忙道:“定北军不是最厉害的么,你一定能收复京城。”
    那倒是,之前已经成功收复一次了。但听她如此看重自己的实力,不免有几分高兴:“等把京城抢回来,将皇上接回来,我就请陛下赐婚。”
    暮婵奇怪:“已经有婚约了,还怎么赐婚?”
    险些说漏了嘴:“当然是有面子了,给其他藩镇看看!这是皇帝牵的姻缘,可不是我沈琤威逼胁迫嵘王得来的。”
    而是威逼胁迫皇帝得来的,说出去更威风不是。
    “你对我父王这么好,肯不计代价的接他老人家回来,不会有流言蜚语说你不好的。”
    沈琤发现她越来越多的向着自己说话了,心中窃喜,果然和自己走的更近了。
    方才没捞到什么甜头,决定再战一次,迂回一些:“暮婵,我又想了想,你叫不出口,不如换我来。我叫你娘子,你不反驳不拿耳光打我,默认下就行。”
    暮婵没想到他会来这招,但总不好再折他的面子,便默不作声。
    他见事成,低头浅笑:“娘子。”
    暮婵没有回答,抿唇含笑将脸别开,却正好亮出与雪白脖颈形成强烈对比的微微泛红的耳朵。
    他本想再叫一声,怕将人撩拨走了,于是见好就收:“既然决定将嵘王迎回来,那么请你帮我写一封回信吧。”军师虽然能写,但跟一群中老年男人舞文弄墨,哪有跟娘子在一起惬意。
    “乐意之至,我希望自己也能出一份力。”
    “你既然这么说,那么我还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
    “你一会就知道了。”
    沈琤喊了鲁子安过来,吩咐道:“你去看看娄大贤侄今天的文章写的怎么样了?写好了的话,送到这儿来,对了,顺便把他之前写的那些一并带来。”
    “是。”鲁子安得令,出了花园,立即去办沈琤交代的事情,一路骑马赶往娄庆业被关押的宅院。
    沈琤开恩,没把人关到地牢水牢去折磨,反而收拾了个干净的小院让他住。
    鲁子安走过层层把守,到了娄庆业所住屋舍的门口,从门缝见他娄庆业咬着笔头,一副绞尽脑汁的模样,不时下笔迅速写上一段。
    沈琤不杀他,但折磨他却不在话下。每天让他写自白,一千字以下没水喝,两千字以下没饭吃,不写就等死吧。
    “娄庆业,写的怎么样了?”鲁子安推门进去,态度恶劣的嚷嚷:“别想像前几天一样想烂什么充数。告诉你,写不够字数,别想有吃喝。我会命人一个字一个字的数,少一个字,有你受的。”
    娄庆业深觉这日子不是日人过的,好好一个娄家公子跑到这里当起人质:“你看看,毛笔都被我写秃了,也不说拿点好点的毛笔来给我用。”
    一开始娄庆业是不写的,但后来发现定北的人来真的,渴的他坐立不安,胸中像烧了一团火,后来实在忍不住随手写了自己一路的所见所闻递出去,竟然真的就来水了。
    有水了,可肚子又饿,只得继续写。
    他被要求,所写的东西必须是他所知道的秘密。
    他自然不会如实透露,除了地名和人名是真的,经常胡编一通。
    他甚至洋洋自得,编写假情报给沈琤,坑他一把,故意把重兵把守的州说成军备空虚,引他去送命。
    料想沈琤不知真假,也没法验证。
    “别嫌弃这儿嫌弃那儿的,当这里什么地方?你行刺我们将军,要不是他反复叮嘱不能杀你,早剁了你这胖子榨人油了!”
    娄庆业心里打颤,嘴上不服软:“好、好了,我今天的写完了,快拿饭给我吃!”
    鲁子安鄙夷的看了他一眼,吃吧吃吧,你也没几顿好吃了。
    他转身出门,吩咐道:“给他拿吃的。”然后拿着娄庆业的手迹,派人密封好,一路送到了节度使大人和郡主面前。
    沈琤把娄庆业的自白文章铺开:“其实我让他写东西,根本不是为了什么机密,他写的内容,我是一个字都不信的,我就只是想要他的笔迹。我之前找人看过了,他这些供词的笔迹和给他叔叔写信所用的笔迹是一样的。他叔叔认了他的求救信,说明这就是他的笔体。我想让你伪装他的笔迹的语气写一份所谓的自白供词,送回给娄合安,让他炸炸毛,好恨不得立即把他侄子赎回去,这样咱们才能更快和你父王团聚。你能帮我吗?”
    “我当然愿意帮忙,就是怕写的不像……”
    “一般像就行了,你要记得,你要展示给一群一辈子没读过几天书的大老粗看,就是他们的军师,多数也是滥竽充数的废物,勉强混口饭吃那种。你放心大胆的模仿,按照我告诉你的写。”
    “好”暮婵吃了定心丸道:“你要我写什么?”
    “你仿照娄庆业的口气说,娄合安的四儿子未必是他亲生的,因为他们家男丁各个不上三十就秃了,头发扎不成发髻,这老四头发茂盛一看就不是娄合安的种。老大盼着他爹死,整天和他爹亲军的统领顾芳眉来眼去频频接触,八成没按好心。养子当中就更过分了,竟然有人盗嫂,不点名了,谁盗谁知道。”
    暮婵吃不准了:“这……无凭无据的,他们会信吗?”
    这可不是无凭无据,他就是人证。前一世,听命于沈琤的某个节度使曾在一场战役中生擒娄老四,娄老四自己说自己可能不是娄合安的亲儿子,原因就是他头发比爹和兄弟们都多,所以请开恩不杀他。
    亲军统领顾芳以后会被杀,原因就是不忠,不信娄合安现在没察觉。
    至于盗嫂,确实是胡编,两真一假掺着说才精彩。
    沈琤笑道:“爱信不信,就是不信,娄庆业整天在这边造谣,他们一定也恨不得明天就换人质。”沈琤怕夜长梦多,若是娄合安拖着不换人质,上京勤王一事又要后延了,必须让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来换人。如果对方信了这些话,把娄庆业赎回去了,怕是也没他好果子吃,一怒之下杀了他最好。
    暮婵却笑不出来,自从第一天开始,他就在颠覆她对节度使的印象。
    印象中的节度使应该是骄纵恣睢杀人如麻的,或者说为人易爆易怒爱冲动。
    他可好,心思又细腻又难缠,在她身上都能感觉到他步步为营。
    最重要的是,心思缜密又狡诈。简直是狐狸和豺狼的结合体。
    这种人,怎么可能甘心被已经毫无实权的皇室驱使。
    想到这里,暮婵眼神复杂的看了他一下。
    正好被沈琤捕捉到:“怎么了?”
    她轻叹:“没什么,天色已经完了,我想拿进室内写。我写好了,立即派人送去给你吧。”
    又是逐客令?他总不能说我跟你进屋看着你写,好像不相信她似的,他比她叹的更厉害:“唉,也是,天色不早了,外面看不清了。”他再能耐也不能阻止太阳下山。
    暮婵叫来烟露将书信收拾好,她则送沈琤离开:“我会字斟句酌写好的,你还有其他的事吗?”
    沈琤想的事儿,现在又办不了,依依不舍的道:“那我走了……娘子。”
    她很自然的回道:“嗯,你好好休息。”突然反应过来,不禁羞赧,好在天色渐晚看不清晰她的脸色。
    他轻笑着说道:“我听清楚了,你刚才可是应了我一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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