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衍一听要割开旧伤,已是皱起了眉头,再听说要把蛊虫放入许风体内,更是觉得不妥,转头道:“咱们换过一个大夫。”
    “周大哥,”许风却道,“我想试上一试。”
    徐神医为了那两张已经到手的银票,也来劝道:“江湖中人打打杀杀,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我看这小兄弟也不像娇生惯养之人,不会挨不住这点疼。”
    周衍就问:“究竟是怎样疼法?”
    “唔,就像……就像被小虫咬上几口而已。”
    周衍见他目光闪躲,有些信不过他,对许风道:“这世上也不止这一个神医。”
    “可是别的神医未必能治我的手,就算真的能治,也同样要费一番周折。”许风见周衍眉心紧蹙,不觉笑了一笑,说,“周大哥太着紧我了,其实看病吃药,哪有不受些疼的。”
    徐神医见缝插针,忙附和道:“对对对,正是如此。我看小兄弟不如今日就住下来吧,好好休息一晚,等明日养足了精神,也好开始治病了。”
    “是不是要付房钱?”
    “哈哈哈,小兄弟真是聪明。”
    “风弟……”
    周衍还待再劝,但许风只说了一句话,就叫他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周大哥不必担心,”许风低头瞧着自己的手,说,“再怎么疼法,也及不上我受伤那时。”
    周衍如被人当面掴了一掌,半晌没再做声。
    许风只当他是答应了,索性跟徐神医谈起房钱来。他既要留下治病,周衍当然也不会走,两间房的房钱可不便宜。
    徐神医怕他犹豫,便道:“你们两人既是兄弟,只要一间房也够了。”
    许风怔了怔,不由得回头望了周衍一眼,见他面无表情,脸上半点声色不露,也不知是什么意思。他自己将这事想了一回,记起除夕前夜,周衍在烛火下专注剪窗花的样子,不觉面上微热,终于道:“还是两间房罢。”
    徐神医又得两笔银子进账,自是心绪甚佳,给周许二人安排好了房间,晚上又是一顿好酒好菜。
    许风吃过了饭才发觉,周衍这一下午都沉默得很,他就在回房的路上问道:“我今日自作主张,可是惹得周大哥不快了?”
    周衍不知在想什么心事,听了这话才回过神,定定看了许风一会儿,道:“医治的是你的手,自当照你的心意来。”
    “其实找谁治病都是一样,只是周大哥为此事费了许多心思,我不想白跑一趟。”
    “嗯,我明白。”
    许风觉着周衍比平日更冷淡些,原想再同他说几句话的,却听周衍道:“明日还要治伤,你早些回房休息吧。”
    许风张了张嘴,一时寻不出话头来,只好回了自己房间。他早上虽起得早,但毕竟换了个地方住,夜里睡得不怎么踏实。
    朦朦胧胧中,觉得有人走到床前来,轻轻捏住了他的手腕,微凉手指抚过他手上蜈蚣似的疤痕,低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这样寂静的夜里,这声音仿佛撞进他的心里来。
    许风半梦半醒,隐约知道床前这人是谁,但怎么也睁不开眼睛。等他挣扎着叫了声“周大哥”,却是由梦里醒了过来,窗外的日头明晃晃的,天色已是大亮了。
    许风有些儿失神,似乎仍记着梦里那声叹息声。
    等他穿好了衣裳去找周衍,隔壁房间却是空的,后来到前厅一看,才知周衍早就起来了,正抓着徐神医说话。听他话中之意,直把许风当成了金玉堆的、翡翠做的,吃不得一点苦,受不得一点疼,徐神医赌咒发誓,担保许风绝无危险,他才放下心来。
    徐神医在周衍的威胁下,好好准备了一番,又焚香沐浴了一回,才动手给许风治伤。右手上的旧伤被割开时,许风只觉得手腕一凉,一股尖锐的疼痛窜了上来。鲜红的血珠子冒出来,与当年鲜血淋漓的场景重叠在一处,许风咬了咬牙,身体还是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周衍伸过一只手来,牢牢握住他的左手,只是那手心竟比他的更凉上几分。
    徐神医用许风的血引出了瓷瓶中的蛊虫。那色彩斑斓的虫子在许风手上蠕动着,一点点爬到伤口处,钻进了血肉之中。
    许风觉得一阵麻痒,忍不住捏起了拳头。徐神医忙按住他的手,往伤口上洒了些药粉,再迅速包扎起来,手法纯熟得很。看来他虽是见钱眼开,医术倒真是名不虚传。
    “成啦。”徐神医虚擦了一把汗,道,“头两天会有些疼,等熬过去就好了。”
    许风连连道谢。
    周衍则又甩出一张银票,叫他赶紧去开药方。
    徐神医笑嘻嘻地去了。
    许风到了下午的时候,才知道这“有些疼”到底有多疼。起先确实只如被小虫咬了一口,微微有些刺痛,接着是第二口、第三口……到后来越来越多,成千上万、密密麻麻,犹如无数虫子在啃咬他的右手,既疼且痒。
    许风是习武之人,一开始尚能忍耐,因怕周衍担心,也没有表现出来,可到了晚上吃饭时,已是脸色发白了。
    周衍问起来时,他却推说没事:“昨夜没睡好,有些累了而已。”
    周衍便送他回房休息,到了房门口又问:“可要我留下来陪你?”
    许风失笑道:“周大哥当我是三岁孩童么?”
    周衍仅是一笑。
    那目光着实温柔,同月光一道落在许风脸上,旖旎得难以形容。
    许风立在门口,竟有点舍不得走了,直到周衍出声催他,他才转身进了房间。一旦安静下来,那种被万千小虫啃噬的感觉便愈发鲜明起来。
    许风忍了一个下午,这时终于支撑不住,合衣倒在了床上。他虽然疼得厉害,但神志仍是清醒的,知道周衍耳力极佳,因而强忍着没有出声。
    他的右手几乎没了知觉,像是那蛊虫已经食尽了他的血肉,又钻到了骨头缝里去,既是疼痛入骨,又是奇痒无比。
    虽不如当初受伤时那样疼,却比当时更加难挨。
    许风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慢慢坐起身来,左手摸索着寻到伤口处,用指尖掐了下去——这一下用劲过猛,他疼得哆嗦了一下,整个人都蜷了起来,但总算压过了那种奇异的麻痒。
    许风喘了喘气,额上冷汗涔涔,连背脊都被汗水浸湿了。但只片刻功夫,那蛊虫复又活跃起来,继续啃咬着他的血肉。
    许风没有办法,只好再次按住右手的伤口,如此折腾了几回,包扎好的伤处渐渐印出了血痕。
    屋内一片漆黑,这一夜还漫长得很。
    许风停下来歇了歇,想下床倒杯水喝,可他身上的力气都用尽了,刚下床就觉脚下一软,竟是跌在了地上。
    他听见“嘭”地一声响,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似乎是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短短一瞬,再睁开眼时,屋里已经点起了蜡烛,有人抱着他坐回了床头。
    许风的视线也是模糊的,开口道:“周大哥?”
    “是我。”周衍用袖子拭了拭他额上的汗,问,“风弟,你怎么样?”
    许风把右手往身后藏了藏,道:“没事,屋里太暗,我下床喝水时不小心摔了一跤。”
    周衍一把捉住了他的手。
    烛光昏暗,但一眼就可瞧见他伤口处渗出的血。
    周衍面色一沉,问:“疼么?”
    许风勉力笑了笑,说:“一点也不疼。”
    周衍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竟是受不住那疼的样子,忽然将他抱得更紧,道:“我让徐神医将蛊虫取出来,我们不治这伤了。”
    “周大哥……”许风没有力气拦他,只断断续续道,“我不想……半途而废……”
    “风弟!”
    “已疼了半个晚上了,若这时取出蛊虫,岂非前功尽弃了?”
    周衍拗不过许风,就把过错都怪在徐神医头上:“那姓徐的满嘴胡言,若非留着他的性命还有用……”
    “周大哥……”
    周衍哼了一声,道:“说说而已。”
    又看着许风的手道:“我叫他过来瞧瞧你的伤。”
    许风只是摇了摇头,迷迷糊糊道:“周大哥,别走……”
    周衍听了这话,自是一动也动不得了。
    不知是不是疼过了头,许风这时靠在他怀里,只觉身上轻飘飘的,竟没有先前那样难熬了。
    周衍扯过被子来盖在他身上,说:“离天亮还早,你再睡会儿吧。”
    许风“嗯”了一声,果然闭上了眼睛。只是刚要入睡,又被那疼痛拉扯回来。他于半睡半醒间,想了一些前尘往事,轻声道:“周大哥,我有没有跟你提过,我有一个失散多年的兄长?”
    周衍抱着他的手一僵,说:“确实听你说起过。”
    “周大哥一心想寻你的弟弟,我却从未去找过哥哥,你猜是为什么?”
    “为何?”
    许风半阖着双眼,过了许久才道:“当年冀中大旱,我爹娘在逃难的路上过世了,我跟着兄长颠沛流离,时常饥一顿饱一顿,有时几天也吃不上东西。过了这么多年,我连兄长的相貌也记不清了,唯有一件事记得清清楚楚。”
    “什么事?”
    “那一天……我记得那一天,我又饿了好几顿,实在是熬不住了,就爬进一户人家的院子里,偷了树上的果子吃。谁知那家养了两条大狗……凶霸霸的两条狗,立起来足有一人高,放了出来追着我们跑……我怕得很,拼命跑拼命跑……”
    许风像是回到了那个时候,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道:“跑着跑着,我就摔在了地上。我疼得大哭起来,兄长把我从地上抱起来,对我说,‘别怕,阿弟接着往前跑,千万不要回头’。我没听他的话,我跑了几步回过头,看见兄长又冲了回去。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后来才知道,他是为了救我,自己去引开那两条大狗了。这以后我再没见过他,这么些年了,我只记得他当时的背影。”
    许风面白如纸,不知是因为蛊虫还是别的缘故,说:“我不敢去寻他,是因为不知他是生是死,我怕他那个时候就已经死了。”
    “不会的。”周衍声音低得很,道,“他年纪比你大上许多,肯定是将那两条大狗打跑了。”
    许风瞧着周衍道:“那兄长为什么没有回来找我?是不是怪我……丢下他一个人跑了?”
    “怎么会?他必是另有苦衷,才不能跟你相认。”
    周衍伸出手,想要碰一碰许风的脸,最后却只是轻轻落在他鬓边,道:“你是他弟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纵是为你赴汤蹈火,也是心甘情愿。”
    他说这番话时,神情与平日大不相同。
    许风仿佛又陷入那个光怪陆离的梦里。他追着兄长的背影跑,那人回过头来,却变成了周大哥。
    他心头一动,正待细看周衍的神色,周衍却移过手来,掌心慢慢覆在他眼睛上,说:“睡一会儿罢。”
    许风确实倦得很了,听了这话后,很快就睡了过去。他在睡梦之中,模模糊糊地叫了声:“周大哥……”
    接着又说:“哥哥,好疼。”
    他听见有人在耳边道:“别怕,很快就不疼了。”
    声音动听得很,不知是他的兄长,还是他的周大哥。
    许风这一觉睡得自然不安稳,时睡时醒的,恍惚间看见自己落进了满是虫子的洞穴里,身上的血肉已被啃啮干净,只剩下一副骨架子。他吃了一惊,这才知道自己仍在梦里。
    天快亮的时候,有人在他屋里进进出出。接着又由屋外传来了说话声,许风听出那是徐神医的声音。
    “哎哟,哎哟,大侠饶命!”
    “谁是大侠?”
    “那……好汉饶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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