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什么事呢?我一个人无趣得很!”
    葇兮环顾四周,见四下并无人,便小声道,“我阿娘写信来,说今年收成不好,现在家里连饭都吃不饱,我每个月月钱和巧樨一样多,才五百钱,还少不了要打点下人,我得回去做点针线活补贴家用。”
    “我刚得了一千两,可以借给你用。”
    葇兮支支吾吾道:“我,怕是……暂时还不起。”
    “无妨,我又不急着催你还钱。”
    “不不不,我怕将来也还不起,我还是自食其力吧。”
    “那好,等你得空了,我再来找你。”
    葇兮心想,自己和清漪一起去拜见何郎中,她不过多说了几句话,转眼间就有一千两银子的入账。可气的是,自己穷成这样,清漪也不动恻隐之心,不过就是借几两银子而已,竟然让自己还。如此小气,怪不得雁府上下都不喜欢她!想到这里,忿忿回了芍药居。
    雁府为答谢何郎中,留其在府上的雅园多住几日。当年,武穆王途径雁州,便是住在此园内。这几日,葇兮频繁出入雅园,二人一聊便是半日。雁府其他几个姊妹见了,却是有点微言,“‘男女授受不亲,礼也’,虽说现下民风开化,然孤男寡女共处一屋,终究不妥,也不怕人笑话。”
    “毕竟奉姨娘死了,她亲娘又不在身边管教,没人教她这些礼义廉耻。”
    雅园的凉亭内,二人正侃侃而谈,何樰摆弄着石桌上的黑白棋子道,“葇兮可会下棋?”葇兮自幼没接触过琴棋书画,来到雁府之后,也只有机会观摩一二。但又不想扫了何樰的兴致,便道,“我并不擅长棋艺,不过清漪倒是有两下子,不如郎中指点下清漪,我在一旁观战?”
    片刻之后,巧樨便请来了清漪。见了何樰,清漪从容施了一礼。何樰问道,“清漪可有兴致陪我下一局?”
    清漪莞尔笑道:“郎中雅兴,清漪自当相陪。”
    二人走了几步,何樰道:“清漪小小年纪,棋艺倒是不错,一招一式尽显高人风范,不知师从何人?”
    清漪道,“郎中过奖了,我并没有专门拜师?”
    “无师自通,那就更厉害了。清漪从几岁开始学下棋呢?”
    “我也不记得了,早些年的时候,跟家人走散了,后来就到了雁州城,被云州尉的遗孤收留,再后来,又辗转被雁乙兄接来了雁府。”
    “你有没有想过去找你的家人呢?”
    “我当年那么小,不记得我家住哪,也不记得我姓什么,更不记得我父母的长相了。”
    “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记得了?”
    清漪惭愧地笑了笑,很多人问起自己姓什么,自己又答不上来,屡次遭人笑话,便道:“让郎中见笑了,当年家里人喊我的时候,也不连名带姓一起喊,时隔数年,渐渐就忘了,我这个人记性很差。”
    葇兮道:“郎中,清漪的记性实在是太奇怪了,说她记性不好吧,她又总能记住某些陈年往事,比如几年前的某一天,谁的府邸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家都不记得此事,府里几个姊姊都还说她是编的。后来,清漪便找来当事人澄清,姊姊们这才相信她。而且,清漪看书过目不忘。有一次,她背李白的《蜀道难》,前前后后不到半个时辰,就看了两三遍,便能背下来,我们都怀疑她事先背过了。直到有人拿出回雁书斋夫子新写的文章让清漪当面背诵,大家才相信清漪的本事。郎中,你医术了得,不知道有什么方子能够治好她的记性,教她不要这么健忘呢?”
    何樰笑了笑,“又不是什么病都有方子可医,这件事,我倒是无能为力了。”顿了顿,又问道:“清漪打算一直留在雁府么?”
    “我也没他处可去。”
    “你天赋异禀,才思敏捷,聪慧过人,如果留在雁府,倒是有点可惜。”
    才思敏捷?聪慧过人?平日里,大家都说她蠢钝不堪,清漪一时摸不准郎中的意图,“不知郎中此言何意?”
    “你是个可造之材,我意欲收你为徒,不知你意下如何?”
    “这……”
    葇兮插言道:“清漪,若你拜郎中为师,日后,必定成为可用之才,说不定,还能当个女宰相呢。”
    “女宰相……那雁乙兄……”
    “天下之大,山河锦绣,清漪如果出去见识下,就会明白,天下不只有一个雁州,世间不只有雁惊寒一个郎君。”
    “郎中盛情,却之不恭,但此等大事,需得多加考量,来日再回复郎中。”
    一局终了,清漪秀眉紧蹙,不知道如何应对何郎中的话,也不知道他为何会有这样的提议。
    清漪和葇兮离开雅园后,笑敏来访,恭敬地道了万福,“郎中可有空?奴家仰慕郎中已久,此番幸得郎中驾临鄙府,满室蓬荜,灿然生辉,我填了一首《更漏子》,想请郎中过目。”
    郎中抱歉地笑了笑,“小娘子,今日我还有事情要处理,待我得空了,再与你探讨。”
    菱角街上,何樰看着满目的琳琅珠翠,问向身后的小厮何全,“你说,她喜欢哪个?”
    “自然是这支水绿色镶蝴蝶的竹节碧玉簪。”
    何樰摇摇头,最终将目光停留在一支流苏桃花簪上。她以前喜欢绿色多一些,不过现在貌似更喜欢粉色多一些。
    摊主道:“郎君看中这样鲜艳的发簪,定不是买来送家中的女儿。”毕竟眼前的男子已经年近四十,三四十的妇人又怎会喜欢这种翠绿粉嫩的簪子。
    这时,不远处一道青色的身影路过,何樰的心顿时提了起来。即便多年不见,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她的背影。也对,她此时的确应该出现在雁州城。何樰让摊主包好了簪子,让何全去跟雁府辞行,自己则跟在那青衣女子身后。
    女子站在渡口处徘徊了一阵,最终上了去往浯溪渡口的船,何樰去驿站牵了一匹快马紧跟其后。雁州去往祁阳城的船只逆水而行,祁水绕祁山蜿蜒而行,水路和陆路的距离相当,但马比船快。那女子何尝不知道陆路更快,但迷了几次路的她终究还是选择了水路。何樰在浯溪碑林的山峰上等了两个时辰,客船才靠了岸。
    那女子上了岸,在江边轻轻哼着歌。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江畔,相唤,晓妆。仙景个女采莲,请君莫向那岸边。少年,好花新满船。红袖摇曳逐风暖,垂玉腕,肠向柳丝断。浦南归,浦北归?莫知。晚来人已稀。”
    ……
    何府徐氏从夜色中走来,入了夜,江边的渔船灯火摇曳。
    “姊姊。”徐氏向那女子轻喊出声,微微行了一礼,“好久不见!不知姊姊这次回祁阳,为何事而来?”
    那女子摩挲着手中的荷花簪,慢慢走向徐氏,“怎么,你不知道吗?”
    “猜到了一点点,但并不十分确定。”
    “这下你可以确定了!”那女子话音未落,将荷花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进了徐氏的胸口。徐氏身后的两名随侍,一个上前去照看徐氏,另一个拔剑向那女子砍去,青衣女子勉强应付了几招,但手中无兵器,渐渐落了败,且战且退,眼见着就要吃亏,何樰一脚踢飞了剑,一掌将其劈倒在地。
    那女子看也不看何樰一眼,从容地往远处走去,直到背影消失不见。
    何樰向徐氏走来,问随侍道:“你们是何人?”
    那随侍不答话,起身便要拔剑,何樰一掌劈过去,剑被劈翻了方向,朝随侍的脖子飞去。
    芙蓉苑内,柳疏影刚要睡下,见何樰过来,只是痴痴地笑着。屋内,四个丫鬟行礼。
    “我时常不在府中,你们要照顾好大娘子!”
    “是!”众丫鬟齐声答道。
    “快去给我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有两个丫鬟领命出了门去,何樰坐到床边,替疏影揉肩。
    作者有话要说: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天使一去不回头
    第15章 朱家二娘
    何郎中白日与清漪下完棋后,当天晚上就漏夜出城了。惊寒整日与清漪粘在一起,葇兮自觉无趣,便去朱家湾找朱二娘。自从那日为朱二娘求情之后,葇兮曾去找过她多次。一来是心疼这个无父无母的孩子,二来在雁府没什么地位,无聊时便来找朱二娘排忧解闷。
    朱二娘正在屋前的草坪上捡地皮菜。见葇兮来了,甚是高兴,“葇姊姊,你又来看我!”每逢雷雨过后,地上凭空长出了很多墨绿色的软软的像木耳一样的东西,是味道很鲜美的下饭菜。
    “在雁府闲着也是闲着,我在这里没几个朋友,过来找你聊聊天。”葇兮蹲下身子,帮着二娘捡地皮菜,湿湿的草地上沾着泥巴,不一会儿,她的裙子就脏了,于是赶紧用手去擦。
    “葇姊姊,等会儿你穿我的衣服回雁府吧。”
    “你比我小,你的衣服我根本穿不下。”
    “你放心,有你能穿的衣服。”二娘笑靥如花,葇兮看着眼前的女孩,她刚没了父亲,父亲生前从事着最脏最臭的活,总被人欺负嘲笑,母亲精神失常,曾被多人玷污,还生了一个与自己同母异父的姊姊。在如此环境下,她竟依然活得悠然自在,真是不可思议!
    捡了一篮子地皮菜后,二娘走到井边打水,葇兮看她比自己还瘦弱矮小,顿时心生恻隐,抢过水桶,“我来吧!”二娘听罢,将桶递给她,自己蹲在一旁挑出地皮菜里的枯叶。
    葇兮并不熟练地将绳子一甩,桶扑了个空,并没有盛上水,葇兮用力甩了几个来回,终于盛了半桶水,然后费力地往上拉绳子,眼看着绳子在井檐上摸出了断裂的碎丝,葇兮认怂道:“我们一起吧。”
    二娘见了,忙接过绳子,三下两下便将水桶拉了上来,其身姿手法颇为娴熟,看起来就像瑶碧湾的奉氏。
    葇兮问道:“你从小就自己打水吗?”
    “不,我爹爹很疼我,从来不让我做任何事情,我没扫过地也没刷过碗。”二娘的眼神里溢满了幸福,一点都不像刚死了父亲的十岁孩童。
    “我常趁我爹爹不在家时,偷偷帮他做家务,他年龄大了,记性不好,眼神也不好,我帮他翻地种菜他都不知道。”
    葇兮听了这话,眼神略有一丝错愕和懊恼。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可是自己却从来没有二娘这样的觉悟,总是在家闹着要吃米豆腐和炒黄豆,总是拿自己和别人家的孩子比。自家家徒四壁,每尝一口美食,母亲不知道要省下多少口粮。“你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我自愧不如。”
    “葇姊姊,今天留在我这里吃饭吧。”二娘的笑,真诚得不含丝毫杂质。
    葇兮一开始是想拒绝的,可后来转念一想,自己一上午不回去,又有谁会过问。便点头道,“好啊!”
    这还是葇兮第一次进二娘的屋子,以前每次从雁府偷偷给她拿些吃的,都是很快就回去了。这屋子里,虽然甚是简陋,但一切收拾地井井有条。想着朱父生前担粪为生,葇兮便使劲地嗅了嗅,却只闻到一阵花香味,循着香味望过去,见靠近床边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个灵位,葇兮走过去拜了拜,灵位前摆放着不知名的紫色小野花,看上去是新摘的。
    二娘麻利地刷完锅,倒了油,待油热了之后,放入茱萸和八角,将一半地皮菜倒进锅里翻炒。另一半做成了地皮菜蛋花汤。
    “你在家里偷偷做菜,你爹爹也不知道吗?”
    “这个当然知道了,我就是专程做给他吃的。每次看我爹爹一把年纪,为了让我过好点,那般操劳,我就想做些好吃的菜哄他开心,他也很喜欢吃我做的菜,但总也不舍得让我下厨。所以我只能趁他外出的时候偷练厨艺。”
    谈话间,两盘菜已经端上桌。“葇姊姊,今天不知道你要来,没去买肉,你将就着吃。”
    “已经很好了,闻着这满桌子的菜香味就觉得饿得慌。”葇兮说着客套话,十岁的孩子,能做出来什么好吃的菜,朱父吃亲生女儿做的菜,自然说好吃。
    但当葇兮吃到嘴里时,她才知道什么叫做人不可貌相,想来很多事情,并不是岁数越大才越熟练,而是看一个人的内心是否愿意去做这件事。在家时,奉氏从未做过一顿可口的饭菜,一来是舍不得放油,二来是节省时间,三来可能是自己对食物的味道没有追求,但最重要的原因,应该是心有不甘,不想花心思做好一桌菜给一个对家庭不负责任的男人吃。
    葇兮一边想着,一边吃了四碗饭,“二娘,我很久没有吃得这么畅快了,你做的菜真好吃,比雁府的厨子厨艺好多了!”
    二娘道:“许是姊姊山珍海味吃得多了,图个新鲜。”葇兮也不再反驳,四碗饭便是对主人厨艺的最大肯定。
    “葇姊姊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出去种完菜再来陪你。”二娘说罢,便转身去拿菜籽。
    “我帮你吧。”葇兮忽然觉得,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女孩,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成熟和稳重,还有着许多让自己叹服的美德。
    上次葇兮拿了一些铜钱过来,二娘怎么也不肯接受,“你能来看我就很好了,我有双手,自食其力养活自己,你不必同情我。若我真有需要,再来找你接济。”
    “你回雁府晚了,她们不会担心吗?”
    “我连雁府的亲戚都算不上,怎么会有人担心我呢?他们不过是不好意思驱逐我罢了,是我脸皮厚,赖在雁府蹭吃蹭喝。”
    “看来,姊姊在雁府过得并不如意。”
    “可不是吗?雁府的那些主子们,个个对我避之不及。本来清漪还算好相处,但是她这个人有了雁惊寒就不搭理我,人也小气得很!”
    “姊姊怎么能这么想呢?不是每个人都像姊姊你一样善良,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去帮助别人。雁府供姊姊吃喝,是情分,不是理所当然,不给姊姊吃喝,姊姊也无话可说。人活在世,要多一点感恩之心,不要觉得任何人都有义务帮助你。再说,清漪姊姊并不小气,当日她曾追出来给力我一些钱,当时由于我爹爹病得太重,我就收下了,来日若有机会,我定当奉还。清漪姊姊对我这个陌生人都愿意出手相助,也许是你要求太高了些。”
    葇兮顿时羞红了脸。是啊,她在内心里一直觉得自己是雁府的亲戚,认为雁府有责任去养活自己,却忽略了自己尴尬的身份,也许这就是雁府讨厌自己的原因吧。可是,她已经过惯了这种懒散的生活,再回去面朝黄土背朝天,她心里是很不乐意的。怎么连十岁女孩都懂的道理,虚长两岁的自己反而不懂呢?“二娘所言极是,是我错了。”
    二娘从院子外拿了一把锄头,往菜园里走去。葇兮问道:“二娘不用换身旧衣服吗?菜园子里泥土很湿,很容易弄脏的。”
    “这就是我最旧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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