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扬目光下移,观看那张纸,“转诊单”叁个字清楚明白,没有生僻字,他却觉得没看懂。
    半晌,他捡起桌上的笔,递向身旁。盛实安走过来,抽过笔签名,向医生道声谢,放下笔,迭起单子,起身拎包出门。
    陈嘉扬还在桌前站着,发抖的医生被迫与他对视数息,不知道说什么,没话找话道:“……早?没怀孕。”
    陈嘉扬半晌才终于一点头,转身跟出去了。
    整层楼的人都在这间诊室外围观,美丽娇小的姑娘和人憎鬼厌的闹事分子一前一后走出诊室,踩着满地葡萄糖水和玻璃渣子上楼又转弯,一同靠在过道上等候。
    人来人往,盛实安转了个身,面向窗子,把手臂搁在窗台上,下巴搁在手臂上,满目是秋日清晨,红遍天与野。
    原来天津诊脉的老大夫是误诊,她没怀孕。
    其实她算过时间,小孩约莫会在明年的六七月出生,正是北平的好季节,不过似乎坐月子要很久,而且她听说刚出生的小孩皱巴巴的,胳膊腿活像小象的鼻子,闭着眼睛扭来扭去,那么,等到小孩能穿漂亮衣裳出门,想必已经快到冬季了。
    冬天也好,冬天正可以去什刹海滑冰,去庙里听钟。还没长牙,吃不了什么好东西,但好歹可以穿得跋扈些,她要弄只小瓜皮帽,再做套小西装。
    等到小不点一岁,她要养只小猫,小猫小孩反正都是傻子,彼此可以当个不错的玩伴。之所以没想养狗,是因为她身上还有大黑狗的味道,这半年来遇到的其他狗只全都不喜欢她。
    然后是两岁、叁岁、四岁,她全都想过了,像在学校上课的时候控制不了在国文课上走神想小说,她在思考权衡肚子里小生命的去留时也没能控制自己不遐想这只小生物的未来。她是个不敢爱的人,对于一个向她需索全部爱的小入侵者,盛实安直觉不该留下、也不能留下,何况这个小东西打破她的全盘人生计划,但是孕产科医生说“没有”的时候,她觉得心脏的搏动一脚踏空。
    空气里全是消毒水的气味,她想起昨天盛雩安说起的唐林苑。
    对母亲的印象定型于四岁前,她是交际花,每晚喝醉,到家就醉醺醺咬她的脸,念叨自己今天碰到的男人有多大的资产、生得有多潇洒英俊。后来她选姓盛的老头做丈夫,盛实安不信那只是因为老头是她女儿的父亲,因为她清楚母亲有几多势利。
    可是竟然不是这样。每碰到一个更好的男人,唐林苑就更沮丧一分、更笃定一分:再好的她都见过了,但她不想要。
    生平头一遭,盛实安好羡慕唐林苑,羡慕她想认输就认输,没有全部的爱,那么分一杯羹也罢,爱得千疮百孔,照单全收也罢。盛实安花费全部生命让自己变成唐林苑的反义词,她不要做个没名字的太太、不要做鹬蚌相争的筹码、不要做唯利是图的钻营家、不要耽溺白玉有瑕的爱情,如今她十八岁,不要的东西全部被她抛在身后,崭新的盛实安看起来如此勇敢光明,可她十五岁时在黑暗中相认的心上人就在这里,她也好想被摸摸头。
    终于轮到她,他们走进诊室,医生开出长条清单,他们又去取药。陈嘉扬将药盒一一核对清楚放进袋子,盛实安接过去提在手里,说:“你去包扎。”
    他的小腿还在滴血,走一路便滴一路。陈嘉扬看她的样子,知道不能善了,去挂急诊,盛实安提着药袋子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跟着他去清创、消毒、包扎,又跟着他走出包扎室,外头人多,她难免被来往的高大汉子撞得一晃,陈嘉扬伸手一扶她肩膀,又很快地松开。
    两人在昏暗的墙角里面对面站了半天,盛实安低头看地面,陈嘉扬低头看墙角,末了他伸出一只手拎住药袋子,“我来提。”
    盛实安没松开,“我自己提。”
    都不退步,索性一人提一边,笨拙地丢人现眼。走出医院,陈嘉扬道:“车坏了,坐黄包车。”
    盛实安点头,然而正是早上忙碌时分,街上的黄包车没有一辆空驶,车子来来往往,充满热情地擦过他们的衣角。
    提着袋子,一前一后,靠边走完半条胡同,盛实安用袖子擦了擦下巴。陈嘉扬像后脑勺上有眼睛,转头看她,“怎么没怀孕还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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