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当初有多少积怨,看一眼滇宁王如今的模样,她也气不起来了,心里只是闷闷的,低头再看一眼天真无邪的胖宁宁,才感觉治愈了点,抱紧他去找滇宁王妃。
    **
    门窗紧闭的室内。
    一缕香烟缭绕而上。
    “——瑜儿这孩子身上的前因后果,想必殿下都已知晓,”滇宁王勉强睁着浑浊的眼,慢慢地道,“就不多说了,总之怪不得她,都是老臣糊涂,铸下大错。”
    朱谨深找了张椅子坐着,一时没有吭声,只是听他说着。
    “老臣酿的苦酒,到头来自作自受,万事成空,也没什么可多说的。如今只有两件事求殿下,求殿下看在老臣将死的份上,姑且听一听。”
    朱谨深启了唇:“王爷请说。”
    “头一件,将瑜儿充为世子一事,全是老臣一人的自作主张,沐氏中的旁族,便连老臣的亲兄长也不知道,其中罪责,皆当由老臣一力承担,与他人无涉。倘若皇上怪罪,请殿下将此言带到,以老臣现下的身体,恐怕是没有这个福分亲自到皇上跟前请罪了。”
    朱谨深道:“王爷不必担心沐氏,皇爷不是不分青白之人,不会因此在沐氏中掀起大狱的。”
    滇宁王面皮松了一松:“这就好,多谢殿下了。第二件,老臣没几天活头的人了,在这世上没什么别的念想,独有一个幼女,多年对她不住,坑害得她不尴不尬,不知将来是个什么了局。老臣虽是后悔,可命不久矣,帮不得她什么,这一身的罪责,倒可能要遗祸牵连了她,每想到这一点,老臣便不能闭眼,咳、咳——”
    “这一件,王爷就更不需忧愁了。”朱谨深淡淡道,“王爷以后管不到她,自然由我来管,连同宁宁在内,王爷安心便是。”
    他答应得十分痛快,可滇宁王不能就此真的安心,管是不错,可怎么管,这其中差别可也大了——他把沐氏说在前,其实不过是个铺垫,要紧的在这第二点上,宁宁若不能坐实了嫡长子的名分,往后又怎么去争那最好最高的位置?
    即便那一天他肯定是看不见了,可这份心他不能不操,不然他才是不能闭眼。
    “恕老臣直言,瑜儿身份虽因老臣之故,弄得难说了些,可也是老臣嫡亲的闺女,打小儿金尊玉贵养起来的,殿下若有为难之处,不能与她一个正大名分,老臣也不敢相强,只求殿下,便放她在云南,与她两分自在罢。她从小叫她娘宠惯坏了,那些闲气一丝也受不得,殿下硬要带了她去,只怕她胡闹起来,搅得殿下不得安宁。”
    朱谨深抚了一下衣摆,不疾不徐地道:“这个意思,瑜儿也曾微露过——”
    当然沐元瑜没有跟他说得这么细这么明白,可他一颗心早已在她身上,哪里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她就是觉得在云南守着王位也不错,并不执着要跟他回京里去。
    滇宁王说这番话,本是个以退为进,不料得了这个答案,顿时呆住了:“——什么?!”
    他也了解沐元瑜的脾气,她跟她娘骨子里是一个样,要是真说过这个意思,那就是真的,不存在什么谋算。
    朱谨深站起来,向他笑了一笑,道:“所以王爷养病之余,若有精力,不用和我说,南疆已定,我近日就要回京,到时自会向皇爷求娶瑜儿。王爷倒不妨劝一劝瑜儿。”
    “求娶”这个词是不存在什么模棱两可的意思的,朱谨深的态度很分明了,问题不在他身上,倒是在他自家身上。
    滇宁王听了这个表态,又喜又怒,运了运气,居然硬是又挣出两分力气来,道:“——请殿下替我叫瑜儿过来。”
    沐元瑜才走了不多一会功夫,不知他们谈了什么,就又被叫了回来,挺莫名地道:“父王唤我何事?”
    滇宁王躺在床上,面色潮红,不由分说地道:“二殿下不日就要回京,你带上宁宁,跟他一起去!”
    沐元瑜发着愣:“什么?父王重病,这时候我怎么能离开——”
    “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有你母妃在呢,不要你多管,你跟着二殿下去,就是对我的孝心了。”
    沐元瑜:“……”
    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回想起滇宁王还没回来的这几日,她以为注定要迎来跟朱谨深的分别,因此而对他所有要求的言听计从,仍然隐隐觉得,她好像吃了亏?
    ☆、第179章
    滇宁王这个状态, 沐元瑜跟他讲不起道理,只好敷衍着, 纳闷地又出去寻朱谨深。
    听说滇宁王下了这个令,朱谨深也愣住了, 片刻后反应过来道:“我没同他说什么。”
    便把对答的原话复述出来了, 他记性好,两方对话说得一个字也不差。
    说完他也纳闷起来:“你父王怎么想的?我见他病得那样, 还要跟我话里藏话地费心眼,顺口堵他一句罢了,怎么就想到了这里。”
    沐元瑜一想也是, 朱谨深又不是不知她同滇宁王的关系, 怎会搬了他来压她, 真想说服她, 找滇宁王妃还差不多。
    不过,咳——
    她悄悄瞄他:“殿下知道我心里的事呀?”
    她觉得自己是藏得很好的, 可能以前流露过一点, 不过自打他来了云南以后, 她是再也没跟他说过了, 他为她付出了什么, 她当然懂,他想要什么,她也很明白,这还要有摇摆,她觉得自己略没良心。
    当然, 偶尔于心底深处那么一想,那是人之常情嘛——不过没想到他还记得当初。
    朱谨深眯了眼:“你这是认了?”
    沐元瑜恍然,忙改口:“没有,谁那么想呢!我心里只有殿下。”
    朱谨深方舒服了点,道:“算了,我去找王爷再说一说罢,他重病在床,我这时候把你带走,于世情不合。你和宁宁在这里,我先回去,等京里安定了,再来接你。”
    沐元瑜点头应着,跟在他身边一起走,她不知怎么想的,又跃跃欲试着有点想去撩朱谨深,甩着手,手背跟他撞到一起,道:“殿下,我要是真的就想在云南呢?殿下怎么办?”
    她笑眯眯的,眼神有一点坏,朱谨深瞥她一眼,有点手痒,想拿根绳子把她绑住才好,嘴上很大方地道:“——怎么办?只有拿诚意打动你,告诉你,在我身边更好了。”
    沐元瑜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喜滋滋地正要也说两句好话哄哄他,不妨听他慢悠悠接着道:“不管怎样,你总是要先在我身边,才知道好不好了。”
    感觉每天都在掉坑的沐元瑜:“……”
    她真也不得不服气,如果说她的福运是加在了战场上的话,朱谨深的天赋点一定是全点在了智商上。
    “宁宁长大了一定要像殿下才好。”她诚心诚意地道,这样谁也坑不着她的胖小子了。
    这是句确凿无疑的好话,朱谨深欣然受之,礼尚往来地也回了她一句:“像你也很好。”
    “外表可以像我,脑子还是像殿下的好——”
    两个人互捧着,一团和气地走进了屋里。
    滇宁王正畅想着外孙登上大宝的美好画面呢,想得有点激动,一时还没有再昏睡过去。
    见他们这样走进来,如同一对最般配不过的璧人,心情更好了,但一听朱谨深的话,他脸就拉了下来。
    “不行。瑜儿还是跟殿下走,殿下千里万里地过来,帮助云南守城,如今云南危难已解,正该瑜儿去帮着殿下了。”
    沐元瑜道:“可是父王的身体——”
    “我身体再坏,你又不是大夫,留下来又有多大作用?不如去京里,还能帮上些忙。”滇宁王不容置疑地道,“就这么定了。”
    朱谨深待要说话,沐元瑜无奈地拉拉他的袖子,把他拉出来才低声道:“我知道我父王在想什么了,殿下还是不要跟他说了。”
    她对滇宁王的了解比朱谨深来得要深,滇宁王要不把话说得这么好听,她还不知究竟,一这么说,她就明白过来了。
    她这个便宜爹,忠君之心是有的,但绝没有到奋不顾身的地步。
    “殿下,你忙你的吧,我再找我母妃来和父王谈一谈,我总是晚辈,有些话不好说,母妃就没这些顾忌了。”
    她自家的家事,朱谨深也不一定要掺和,听了就点头应了,只是心下若有所憾——其实他觉得滇宁王的主意很合他意,但是碍着滇宁王的身体,不便就此应下。
    滇宁王妃果然要厉害得多,一听说了这个糊涂话,立刻就过来找滇宁王算账了,立在床前冲他道:“你一辈子不安生,就不能叫我瑜儿过几天安生日子?好容易瑜儿平安回来,这里太平了,你又要把她往京里送!那地方瓦剌至今还没撤军呢!”
    滇宁王不太耐烦:“没撤军也撑不了多久了,粮草就是个大问题,瓦剌周边能抢的都抢了,至今打不进京城,补充不到新的粮草,这粮又不能从天上掉下来,便是京营按兵不动,耗也耗死他们了。等瑜儿跟着二殿下到了,京里正好差不多平定下来,你妇道人家,瞎担心什么。”
    滇宁王妃怒道:“我不管你那些道理,我就是不放心瑜儿现在去,把宁宁一起带着就更荒唐了,这点点年纪的小肉团团,哪里经得起那么远的路途,倘或生了病,出门在外,哪那么容易找到好大夫看!”
    她这个话是有道理的,滇宁王就沉默了一下,但仍是坚持了己见,道:“路上缓慢些行走罢了。瑜儿必须去,二殿下这一离开,不可能再回云南来了。瑜儿就在云南等他,等到什么时候?倘若他就此把瑜儿忘了呢?”
    滇宁王妃道:“我看二殿下不是那样的人,他对瑜儿真心得很,比你可强多了。”
    滇宁王无声地冷笑了一下:“男人的真心——能撑过两年,就算是个举世罕见的痴情种了,只有你才会信这些。”
    沐元瑜在旁斜睨他——好嘛,刚才当着朱谨深说得那么好听,果然这才是实话。
    滇宁王妃也冷笑了一声:“这是王爷毕生的经验了?”
    她惯常直来直往,这会被气着了,居然也学会了辛辣地讽刺一把。
    滇宁王:“……”
    他在感情上毕竟愧对滇宁王妃,这会引火烧身,只好不响了。
    过一会带点破罐破摔地道:“就算是罢!你听我的没错,我知道瑜儿辛苦,可现在去是最好的时机了,挟内定南疆外援暹罗之功,到皇上面前怎么也能有两分脸面,以前那些事才好抹了去。”
    滇宁王妃质疑:“皇上要是不肯抹去呢?把瑜儿下狱怎么办?到时山长水远的,救都救不及!”
    “这就是带上宁宁的用意所在了。”滇宁王很有把握地道,“男人的真心么,就那么回事,可子嗣是实实在在的,白胖的孙子往眼跟前一放,天子至尊也不会不动容。”
    旁听的沐元瑜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她母妃说的对极了——这真是滇宁王毕生的经验所在,他可不就一生都在求子嘛。
    她是觉得挺无稽的,但滇宁王妃顿住了:“宁宁——”
    沐元瑜见势不妙,她拉滇宁王妃来是想说服滇宁王的,怎么她母妃这个表情,好像是要倒戈?
    她忙道:“母妃,父王病得这么重,于情于理,我都当在此侍疾才是。”
    “这个不消你操心,有我呢。”滇宁王妃随口应付了她一句。
    她秉性再坚硬,毕竟还是有着最普通的母爱之心,希望女儿寻觅个良人,成个家才是正经过日子,所谓宁宁留在家也养得起云云,是当时情境下不得已的自我安慰,朱谨深追了过来,她观察之后发现品行过关,想法就又变回去了。
    滇宁王在旁边加了把火:“瑜儿跟二殿下这门亲事,本就是极难办的。第一,二殿下拖到如今还未成亲,这回立了功回去,京里不知多少人家盯着他,倘若皇上听了那些搅事大臣的话,为他开了选秀,那瑜儿怎么处?只有把宁宁带着,旁人一看,他长子都如此大了,那不该有的心就消了大半下去了。”
    滇宁王妃表情更动摇了,是啊,朱谨深这种正牌子的金龟婿,谁家不想要?就算他自己把得住,保不准那些有心思的人往里下钩子,假如分别的这些时候里出了岔子,那时候再去寻后悔药吃吗?
    “那,”她迟疑着道,“就叫瑜儿复了女儿身同他回去?世子那个身份报个病也罢了——当年早都打了埋伏,倒是不需怎么费事。”
    滇宁王浑浊的眼中闪着点点精光:“不行,现在就安排太早了。万一婚事还是不谐呢?总得给瑜儿留个后路。”
    “那依你怎么办?”滇宁王妃得承认,滇宁王人品是很不怎么样,论起谋算这些事体,还是他考虑周全些。
    “咳咳咳——”到底说了好一会的话了,滇宁王要开口,话没说出来,先虚弱地咳了起来。
    沐元瑜很受不了他现在还动一堆心眼,但也不能干看着,只好去倒了杯水来,扶着他喝下去。
    滇宁王歇了片刻,缓过气来,接着道:“这就要说到第二了,即便皇上看在沐家的功绩上抹平了前事,但以朝廷法度,瑜儿身份太高,要嫁与二殿下仍然困难重重,皇上要借此收复打压沐氏,答应了,大臣们都不会答应,你是不懂那些御史多么肯找事,不论是谁,敢破祖制,都有的是官司打。”
    滇宁王妃微微焦躁起来:“那怎么办?不如还是叫瑜儿在云南罢了,好好的,何苦去受别人的气!”
    “你急的什么,听我说。瑜儿此番只管跟二殿下去,到了京里,若是能过皇上那关,后面的计策才可以发动起来。”
    “怎么发动?”
    “首先,”滇宁王往被窝外伸出一根手指,“让瑜儿返回云南,假作接应妹妹进京,中途或病,或遇匪,诈亡。”
    “然后,”滇宁王伸出第二根手指,“本王上书,辞爵,托孤。”
    沐元瑜原是满腔的无奈无语,听到这一句,却是整个人一下子站直了起来,心内冒出战栗的寒气。
    她不是害怕,只是瞬间出于对“姜还是老的辣”的诚服,她这个便宜爹,是太能赌,也太会赌了。
    辞爵,听上去很悚动。
    但事实上,除非继承爵位的是她,不然皇帝本就不可能再予旁人,滇宁王这一脉已经绝嗣,收回这个爵位是皇帝应有的权利,并不一定要再赐予别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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