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公子,三楼暂时没有客人,两位随便选择一座包厢入座便是,小人去端些茶水过来。”小伙计赔笑道。
    公孙兰点头道:“用茶包直接泡滚水即可,不用煮茶,不要放任何其他的佐料。”
    小伙计愣了愣,笑道:“小人遵命。”说罢转身匆匆下楼。
    王源看着公孙兰一笑道:“表姐还记得我的习惯。”
    公孙兰啐道:“什么你的习惯,我自己的习惯好么?和你有什么关系?”
    王源一笑,问道:“坐在哪里?南边有个窗户,坐在靠窗的地方可好?”
    公孙兰摇头道:“此楼高处其他房舍,临窗而坐会被有心人看的一清二楚。到了这里,还是谨慎些的好。”
    王源点头,暗赞公孙兰是老江湖,自己毕竟太嫩,忘了这里不是长安了。而且很有可能此刻便有人在暗中盯梢,那相府二虎的事情还一直是块心病。
    两人选了中间的一座包厢,王源无意间看到墙上的题诗的落款竟然有李白的名字在内,顿时很是惊讶。于是起身沿着墙壁查看,竟然看到不少小有名气的当代名家的亲笔题诗,看来这些人都在这座酒楼吃过饭喝过酒。
    不过,墙壁上的一处斑驳之处倒是引起了王源的兴趣,两首题诗之间有个空位,显然是另外一个人的题诗,但好像被人用刀刮了去,显得甚是碍眼难看。
    小伙计捧着热茶壶上来,一边告罪让两位久等,一边麻利的替两人斟茶。王源指着墙壁上的斑驳处问道:“兄弟,这墙壁是怎么回事?”
    那小伙计回头一看,拍着脑门道:“哎呀,我倒给忘了这事了,掌柜的命我拿幅画儿挡住,这几日一直没有客人来三楼用餐,我便忘了此事。有碍观瞻,对不住,对不住,我这便拿画儿挂上挡住。”
    王源微笑道:“倒没什么有碍观瞻的,我只是好奇,这里想必是有人题的诗句吧,怎地刮了去?”
    小伙计挠头道:“不说也罢,这又不是什么好事,两位公子要吃什么,小人去吩咐厨下去做。”
    王源摆手道:“你先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小伙计笑道:“两位公子问这个作甚?”
    王源取出五十文通宝来放在桌上道:“就当你给我们说个故事,我们想知道为什么。”
    小伙计有些迟疑,但又舍不得堆在桌上的五十文大钱,想了想终于道:“二位公子是外地来的吧。北海郡出了大事了你们不知道么?”
    王源道:“我们刚刚进城,不知道有什么大事。”
    “哎,怎么说呢?咱们北海郡的太守李邕是个好人,来北海郡这几年也干了些好事,只是喜欢结交天下名士。每天宾客盈门络绎不绝,喜欢喝酒,成天喝的醉醺醺的。你们瞧,那边是李太白的题诗,那是裴太守的题诗,还有好多好多有名的名士的题诗。那都是李太守的朋友来此,李太守带他们来这里饮酒作诗,之后题在墙壁上的。只是不久前忽然有人举报李太守说他贪赃枉法,这不,今日午后,朝廷的查案使都来了,这事儿怕是要糟糕。我家东家前几日便命人将李太守写的诗铲了去,当时我们也不懂,现在算是明白了,原来东家怕是提前听到了些风声。李太守若是真的贪赃枉法了,他的诗句怎能留在酒楼上?您二位说是不是?”
    王源心中一动,和公孙兰对视一眼,回头道:“原来如此,有道是人一倒霉猪狗都嫌,这倒也是人之常情。这五十文赏你了。”
    小伙计连声道谢,喜滋滋将五十文钱收入囊中。
    “二位吃些什么?”
    “我们初来乍到可不知道你们最拿手的是什么,你给推荐几个美味的,钱不是问题。”
    “那可多了,小店拿手的长生肉、八方酥、鹿肉馎饦汤、五生盘、筋头春、单笼金乳酥、闷嫩鸽……”小伙计嘴巴像是打机关枪一般嘚吧嘚吧如数家珍。
    王源摆手道:“停,我要特色的菜,除了你们这里的,别处没有的菜式,这才叫特色,明白么?”
    小伙计挠头想了想道:“除了咱们家别处没有是么?那倒是有一道,便是清蒸芦花鱼了。这芦花鱼是咱们北海郡大清河里特有的肥鱼,吃芦花长大的,遍体清香,肉细而鲜,是人间美味。更重要的是,只有我北海酒楼的芦花鱼做的最好吃,因为这鱼若是烹制不当便会味道怪异,难以入口。而我北海酒楼精于此道。”
    王源看了一眼公孙兰,公孙兰喜欢吃鱼,要看她要不要了。公孙兰点头道:“那便来一份尝尝吧。”
    小伙计愣了愣道:“可是……现在没法给您两位做这道菜。”
    王源皱眉道:“做不了你说这么热闹作甚?”
    小伙计忙解释道:“是这样,这道菜只有东家一人会做,他有秘制烹调的手段,别人都不会。但现在我们东家受了点伤,手脚都有些不方便,所以没法做。”
    王源心中再次一动,问道:“怎么回事?东家还会受伤?骑马摔了还是被人打了?”
    小伙计道:“我也不知道,东家不让提。前几日一大早便不见了踪影,到了晌午一瘸一拐的回来了,身上不少伤痕。我们问他怎么回事,他也不说,想必是在哪摔了跟头。”
    王源突然问道:“你东家受了伤回来后便命你们铲了这首诗是么?”
    小伙计挠头道:“公子这是何意?”
    王源摆手道:“没事了,瞎问一句罢了,这样吧,弄几个你们的拿手菜上来,再弄些清淡的素菜,再来一小壶酒。”
    小伙计答应一声,匆匆下楼去了。
    待脚步声消失之后,公孙兰看着皱眉不语的王源轻声道:“你想到了什么?刚才你的问话很是奇怪。”
    王源低声道:“那是因为我觉得有些疑问,这酒楼东家前几日便命人将李邕的诗句铲掉,这说明他比很多人都事前知道李邕要犯案的消息。像小伙计这样的普通百姓是昨日今日才知道的,你不觉得这东家消息很灵通么?这说明有人偷偷提前知道了消息并且泄露了出来。这东家前几日受了伤,是怎么受的伤,为何受了伤?受伤之后赶回来命人将李邕的诗句铲掉,如果这当中有时间上的吻合的话,必然会有问题在其中。不成,我要尽快联系罗衣门的人手,李辅国早几日派了人过来暗查,他们应该有些线索。现在我对这个酒楼的东家的身份很是感兴趣。”
    公孙兰皱眉想了想道:“我不得不佩服你的想法,可是却有些无稽,我理解你急于查出内情的想法,但这些事你都能联想到这么多,我觉得你有些反应过激了。”
    王源笑道:“也许是我胡思乱想吧,等着瞧吧。喝茶喝茶。”
    王源端茶欲喝,公孙兰伸手制止道:“慢着。”说罢从衣袖下方抽出一根银针来在两杯茶水里试了试。
    王源轻笑道:“你是害怕有人下毒么?”
    公孙兰冷声道:“谨慎为上,不可不防。你又不是没有中过人家的道儿。”
    王源忽然笑道:“我倒希望这茶里有梨花蜜酒。”
    公孙兰柳眉竖起,瞪了王源一眼。
    王源丝毫不惧,轻笑道:“如果我在这里中了梨花蜜酒之毒,你会怎么办?”
    公孙兰面色绯红,怒道:“我便……咔擦一刀砍了你。”
    王源吐了吐舌头道:“咔擦一声么?这声音好可怕。”
    第206章 夜会
    夜色阑珊,初更过后,北海城中人声逐渐静寂下来。本就没多么繁华,夜市也无法持续多久,除了一些特殊的场所之外,城内街道和低矮民居中的灯光也次第熄灭。虽值月中,但天上黑云蔽月,城中的景物反倒比无月之夜更加的模糊不可辨。
    郡衙后堂内静寂无声,十几名随从在黑暗的院落花树间游弋,警惕的目光注视着四周的动静,守卫着唯一一间亮着灯光的屋子。
    屋子里,杨慎矜微微闭目坐在椅子上,桌上蜡烛的焰火微微跳跃,照的他坑坑洼洼的半边侧脸纤毫毕现,而另一边的侧脸则沉入黑暗之中,整个人看起来阴郁而略显森然之感。
    门口处一阵微风吹来,烛火猛地偏向一边,屋子里光线一暗。杨慎矜睁开眼来,一条黑影静静站在虚掩的门口。
    “来了么?”杨慎矜淡淡问道。
    “回禀杨尚书,来了。”黑影答道。
    杨慎矜直起身子,咳嗽一声道:“叫进来吧。”
    黑影回身轻轻朝门外招手,一个人影从门外躬身而入,来到杨慎矜面前恭敬跪拜,沉声道:“卑职吉温拜见杨尚书。”
    杨慎矜摆手道:“吉士曹,何必多礼,坐下说话吧。”
    吉温答应一声,小心翼翼的坐在一旁的凳子上,一双眼睛始终没离开眼神经的脸庞。
    “吉士曹辛苦了,相国托我给你捎个话,你这次的事情办得很好,相国很满意。”杨慎矜微笑道。
    吉温忙起身拱手道:“都是卑职应该做的,卑职早就盼望着杨尚书的到来,可惜卑职的行踪是保密的,无法公开迎接杨尚书。”
    杨慎矜点头道:“我明白,你的行踪不能暴露,特别是现在。你知道,有人在朝中横插一腿,这一次翰林学士王源被安排为查案副使跟随前来,这让事情变得有些不太好办,若是让王源知道你在北海,怕会引起他的怀疑。”
    吉温皱眉道:“卑职也是觉得奇怪,这王源我见过一面,没什么印象。这一次是谁推荐他为查案副使的?他站在什么人的一方?”
    杨慎矜皱眉道:“推荐之人是杨钊,这个王源立场不明,但正因如此才是最需要担心的。若是知道他的目的何在,倒也容易对付。但从他一路来的表现来看,这个人怕和我们不是一路人。杨钊这是要和相国唱对台戏了,我早就知道杨钊野心大,相国一直想保持和他之间的平和关系,但我却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吉温微微有些发呆,但很快便点头道:“杨尚书说的是,可能相国也是因为杨家如今的地位,不想树敌太多。以卑职看来,这个王源倒不是什么难对付的角色。若他真的是杨钊派来的人,那么他便不会太过搅局。杨钊可能也不过是想举荐自己的人来抢一抢功劳罢了。”
    杨慎矜点头道:“但愿如此吧。你跟我说一说那柳绩的情形,你可完全将他掌握在手中了么?”
    吉温低声道:“杨尚书放心,柳绩尽入我掌握之中,他已经豁出去了,为了保住自己,他什么都能干。我假意答应他,此案结束之后,相国会大力举荐他。他说他不能回京城,我答应他让相国举荐他去边镇为节度副使,他很高兴。”
    杨慎矜点头道:“好,他想要什么,你就许诺什么,在此案结束之前,我们满足他的一切要求。”
    “是。”吉温道。
    “他来了么?”杨慎矜问道。
    “在门外院子里,杨尚书应该见一见他,他的情绪有些起伏,您是否能安抚安抚他。”
    杨慎矜点头道:“叫他进来吧。”
    吉温回身匆匆出门,片刻后脚步声响,柳绩一袭布衣脸色苍白的进来,进门口噗通跪倒磕头,颤声道:“罪官柳绩参见杨尚书。”
    杨慎矜眼中闪过鄙夷之色,但却站起身来亲自走到柳绩身边扶他起身,笑道:“柳别驾不必如此,柳别驾大义灭亲举报有功,陛下和相国乃至朝中众官都交口称赞。本人知道走出这一步很不容易,但柳别驾你记着,相国和我,乃至朝中许多重臣都是支持你的。”
    柳绩受宠若惊,流涕道:“多谢尚书宽慰,实不相瞒,罪官这段时间天人交战心绪难安,确实饱受煎熬。”
    杨慎矜正色道:“不必多想,成事者决不能懦弱狐疑,进退无据。你若是自己都坚持不下去,便没人能帮你了。”
    柳绩连连点头,抹泪道:“罪官明白了。”
    吉温在一旁冷声道:“柳别驾,你这副样子教人如何放心?杨尚书这次来查案,你可不要闹出什么差错了。我可告诉你,你若是坏了大事,我会将你一刀刀切成肉片。”
    柳绩身子一抖,脸上惊恐毕现。
    杨慎矜皱眉呵斥道:“吉士曹,你这是作甚?还不住口?”
    吉温闭嘴退后数步,隐没在黑暗里。
    杨慎矜轻轻拍着柳绩的肩膀道:“柳别驾,你放心便是,有相国和我在,没人敢动你一根毫毛。相国说了,这次案件只要顺利了结,将推荐柳别驾去范阳任节度副使。安禄山那里早就说缺个得力的副手了。再过几年,在范阳历练出功劳来,便可调任其他地方任正职了。柳别驾,相国对你期待甚高,你可不要让相国失望啊。”
    柳绩双目放光,挺身道:“相国如此器重,我柳绩上刀山,下火海……”
    “不用赌咒发誓。”杨慎矜皱眉打断道:“只要你这一次配合办案即可。你要完全的站在我们一边,坐实李邕的罪行,并且你外父的事情也要一口咬定,决不能松口。否则我便没法帮你了。”
    柳绩咬牙道:“杨尚书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杨慎矜微笑道:“那就好,明日便要开审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做好准备。一切按照指示行事便是,其他的事情不用担心。”
    柳绩躬身再次跪倒磕头,杨慎矜拉住他道:“不用多礼,你去吧。”
    柳绩躬身谦卑的退出门外。
    杨慎矜微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起来,变得冷漠阴森。吉温从旁边现身出来,低声道:“杨尚书早些歇息吧,卑职也该告辞了。卑职住在城西梨花巷的一间民宅里,尚书若是急着找卑职,可派人直接去找便是,门口一棵大梨树的便是。”
    杨慎矜点头道:“这几日你不要胡乱露面,若不是因为这柳绩需要你来约束,我便让你回京了。你记着,这柳绩绝对靠不住,这里的大事结束之后,你需要立刻解决此人,他知道的太多了。”
    吉温轻声点头道:“杨尚书放心,这事儿卑职早就做好准备了,咱们离开北海郡之前,这柳绩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棱照进屋子里,几日骑马劳顿的王源从香甜的梦中醒来,睁眼的第一反应便是朝角落的地铺瞧去,地铺上空无一人,被子叠的整整齐齐的,睡在地铺上的公孙兰早已不见踪影。
    昨夜回来之后,公孙兰担心王源的安危,所以留在馆驿之中,但房舍太少,王大黑和张五郎等人便占了仅有的四个屋子中的三个,王源也不好意思让他们再挤出一间来,于是很是踌躇。
    公孙兰自己主动提出来在王源的屋子里打个地铺的,这其实让王源非常的意外。以为李欣儿曾经说过,公孙兰从不与人同室而眠,包括曾经李欣儿跟着她学艺的那几年也是如此。王源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从内心而言,王源是窃喜的,这说明自己和公孙兰之间的关系已经到了新的阶段。
    王源要腾出床铺给公孙兰睡,公孙兰却坚决不肯,理由倒不是不领王源的情,而是因为嫌弃馆驿的被褥床单太脏。公孙兰带着全套被褥席子,全是从长安家中带来的,王源怀疑公孙兰其实是有洁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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