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珩一笑:“皇姐别恼,叫舅母也没错。我本就是他舅母。”
    她自怀孕以来,看见小孩子格外欢喜。朱泽生的白白嫩嫩,虎实健康,她看着也喜欢。
    朱泽大力点头:“舅母说了,本来就是舅母。”
    他拿着一个简单的九连环,解了好一会儿没解开,干脆丢到了一边。他看看自己母亲,再看看秦珩,眼睛滴溜溜直转:“舅母身上也藏着一个小娃娃吗?”
    秦珩微愣,她有孕数月,小腹微隆。不过冬装厚重,仅从外表看不出来。这小娃突然这么一问,她有些意外。笑了一笑,她瞧了明华公主一眼,复又冲朱泽点了点头:“是啊,舅母身上也藏着一个小娃娃……”
    一想到再过几个月,她的孩子就会出世,她不由心中一热,看向朱泽的目光越发温暖。
    朱泽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那我乖乖的,也不闹舅母。”
    秦珩失笑,伸手轻轻摸了摸他脑袋:“是,泽儿乖的很。”
    她又看了明华公主一眼,心想多半是公主府有谁教了他,说公主身上藏着小娃娃,让他不要去闹。
    得了夸奖,朱泽脸上笑容更盛。他自己不要别人帮忙,爬上旁边专门为他准备的低矮的坐具,歪着头问:“舅母身上的小娃娃,也是妹妹吗?”
    他这话刚一出口,明华长公主就变了脸色,她呵斥道:“又胡说八道了!你舅母肚子里是弟弟,娘亲肚子里的才是妹妹。”
    她看向秦珩,神色尴尬而略带歉疚不安。皇室重子嗣,皇后初次有孕,肯定希望是个儿子。即使是她自己,也希望孟皇后一举夺男。
    皇帝有子嗣,也能教朝中大臣心安。
    明华长公主听说,朝堂里的那帮大臣们,一个个可都催着皇上等开春时选秀充实后宫,好多添子嗣。
    皇帝将那些折子全驳了回去。看架势,竟像是要守着皇后过一辈子的。
    有父皇在前,明华公主自己不大相信这世上会有男子不想三妻四妾,尤其是九五之尊。——她自己的驸马之所以能老实守着她,不过是因为她贵为公主,能压制住他。
    她心说,皇帝执意不愿意纳妃,无非是两个原因。要么是少年人重感情,跟皇后又是新婚燕尔,心里容不下他人。要么就是有人猜测的,她这个弟弟不好女色,好的是男色,所以才会近二十年,身边只有一个女人,且这个女人的相貌还像极了老四。
    她想,不管是哪一种原因,皇后都需要早早诞下嫡子。
    所以,在听到儿子童言童语说孟皇后肚子里是“妹妹”时,她立即出言指责。
    她反应太大,秦珩不觉微微一愣。她下意识抚上小腹,又看了一眼小脸发白的朱泽,莞尔一笑:“皇姐别吓着泽儿了。”她顿了一顿,又道:“其实,弟弟妹妹都挺好的。”
    明华公主心里犹有不安,她一脸歉然:“还是儿子好。这一次是儿子,等下下次再生女儿,也来得及。”她说着,又笑道:“听说娘娘近来喜欢吃酸的,酸儿辣女,肯定是个儿子。”
    秦珩只笑了一笑,轻轻摇了摇头。她犹豫了一下,终是没告诉明华公主:前天陆大夫给她诊脉时,已经告诉了她,她肚子里头的这个,多半是男胎。
    鸳鸯散,羽箭的毒,在太医之前诊出她有身孕……秦珩对这位陆大夫的本事是极为佩服的。陆大夫的话,她也信了七八分。只是如今孩子尚未出世,她说这些为时尚早。
    是儿子还是女儿,等她分娩,自然就知道了。
    明华公主忽然有些没意思起来,她笑道:“不过,我倒是想生个女儿。泽儿也想要个妹妹,是不是?”
    朱泽此刻回过神来,眼睛发亮,附和道:“是,我想要妹妹。香香的,软软的妹妹。”
    秦珩一笑,故意道:“妹妹香香软软的,难道弟弟就是臭臭的吗?”
    朱泽愣了愣,似是遇到了什么难题一般,吭吭哧哧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妹妹像娘亲,香香软软。弟弟不像……”
    秦珩失笑:“可不得了了,皇姐听听泽儿说什么……”
    他童言稚语,明华公主忍不住掩唇而笑。她悄悄看了看孟皇后,见其并无任何不虞,她暗暗松了口气,随即心里又隐隐生出悔意来。早知道,在家里时就不该常逗他,问他想要弟弟还是妹妹。皇后的情况和她的不一样。
    略坐了一会儿,明华长公主拉着儿子告辞离去。
    在回公主府的路上,她轻叹一声,方对儿子说道:“以后,不要再对舅母说什么妹妹……”
    “娘亲不想要妹妹吗?”朱泽不明白,他看着母亲,眨了眨眼睛。
    他记得娘亲说,想要妹妹的啊。
    轻轻摩挲着儿子的头,明华长公主道:“娘亲想要妹妹,可是舅母,想要弟弟。”
    “哦。”朱泽不大明白,但还是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那想要弟弟,就会有弟弟。想要妹妹,就会有妹妹吗?”
    “当然……不是。”明华长公主呆了呆,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跟儿子解释。——这世上很多人都希望从小孩子口中得个好口彩。甚至会有人特意问小孩子,那肚子里是弟弟还是妹妹,就是想图个吉利。
    泽儿这般直接猜测是妹妹,也不知皇后娘娘心里会怎么想。
    她轻轻叹息,罢了。反正她如今也有身孕,这段时日,少带泽儿进宫好了。
    秦珩不知道明华长公主在想什么,她刚送走明华公主,就有人来报,说是陆大夫求见。她双目一亮,忙道:“快请。”
    她曾询问过陆大夫可愿意留在太医院。她当时言辞恳切:“太医院俸禄不少,而且前人也留下有医学典籍。陆大夫如果……”
    “我不去。”陆大夫毫不犹豫地拒绝。然而话一出口,他又有点后悔,他这么不给人面子,会不会得罪人。于是,他想了一想,补充道:“谢皇后娘娘抬爱,只是我年纪大了,恐不适应太医院的生活。娘娘如果有用得着我的时候,我肯定随时进宫。不过这太医院的官儿我就不当了。”
    “……”
    陆大夫一本正经道:“我怕我医术太好,得罪人。”
    秦珩失笑,但到底是没有勉强他。
    却不想,他怕她不同意,又续了一句:“娘娘,我这人有点上不了台面,不能去太医院。”
    陆大夫那日反复申明,虽然他不去太医院,依然会为皇帝皇后做事,请皇后娘娘不必担心。
    秦珩见他坚持,自然不再勉强。
    不过陆大夫言出必行,确实常常进宫,给她诊脉安胎。
    ——这次陆大夫进宫,照例先给秦珩诊了脉。
    收回食指,他轻轻点头:“很好。”
    秦珩放下心来,想了一想,又问:“陆大夫,可用开些药?”
    “不用。”陆大夫摇头,神情严肃,“不用,真不用。皇后娘娘胎相很好,不用乱吃药。按时进食,不该碰的不要碰,适当运动,身心愉悦,时常诊脉就行了,安胎药不要多吃。”
    秦珩点头:“陆大夫说的是。”
    迟疑了一下,陆大夫脸上露出难色来。
    秦珩见状轻笑:“陆大夫可是有话要说?”
    陆大夫翻了翻眼,心说,可不是?难道只为了给你诊脉吗?他咳嗽一声,说道:“是有些事情。娘娘饮食稍微清淡一些。”
    “嗯。”秦珩点头,暗暗记下。
    陆大夫看她这样子,也不知她到底有没有放在心上,就板着脸道:“我听说皇宫里乱的很。下毒滑胎的事情时常发生。可是不管再厉害的药,都会有一些气味,难以遮掩的。饮食清淡的话,容易察觉……”
    秦珩微微一怔,却是点了点头。她诚恳道:“多谢陆大夫提醒了。”
    太皇太后一事后,后宫一番整治,已与先时大不相同。先帝的那些太妃们,也从原先的住所迁移到了西边的宫殿,离章华宫远远的。
    章华宫一应人等,俱都是可放心之人。她所有食物,都出自章华宫小厨房。皇兄又给她身边添了一个懂医术并一个懂药理的宫人。
    章华宫铁桶一般,不过陆大夫提醒,她仍是心里感念。
    “还有一件事。”陆大夫犹豫了一下,“我整理了一下我师父多年行医的经验笔记。我想着,太医院典籍多,也能保存得久。我不如把我这些,也放进太医院?”
    顺便将太医院的那些典籍拿过来瞧瞧?
    后面这句话他没说,他心想皇后娘娘不笨,应该能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然而秦珩却是心念微转,想到了另一桩事情。她轻声问陆大夫:“太医院的医学典籍,太医院上下都能传阅。陆大夫的……”
    “我的当然也可以。”陆大夫毫不迟疑地点头。一家私藏没什么意思。他到现在都没个可心的徒弟,难道就让那些医术就此湮没?
    要是太医院的太医都能将那些医术尽数学会,他也不必常常往皇宫跑。——其实他自己并不想经常进宫的,他可不想看见皇帝。
    “那,若是将典籍刊印,传遍天下呢?”秦珩试探着问。——她毕竟自己写过几本话本子。
    陆大夫眨了眨眼睛,思考了一瞬:“好像也没什么不妥。就是要找书局,有些麻烦。”
    话说有些大夫的医术真是让他着急。
    秦珩心神震动,她上前一步,端正站好,继而冲陆大夫郑重施了一礼:“本宫多谢陆大夫。”
    她十七年来,从未见过有医术超越陆大夫之人。他若肯无私将自己所学刊印成册,供世人学习,那可真是功德一件了。
    皇后娘娘忽然行礼,陆大夫吓了一跳,他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一抖,忙道:“不麻烦,不麻烦……”
    秦珩忍不住笑了。
    这陆大夫,还真是……
    “那,我能看太医院的典籍?”陆大夫大着胆子问道。——他那日听皇后说起太医院典籍时,没什么反应。后来自己回到家中,不知怎么,竟心里痒痒的,很想知道太医院珍藏的典籍,究竟是什么。
    他想,他肯定不能直接说自己想看太医院的典籍,得好生铺垫一番才问。
    秦珩点头:“当然可以。本宫很早以前就说过,陆大夫可以看太医院的典籍。”
    在现在的她看来,陆大夫无异于医术奇才。太医院有珍藏上百年的典籍,到他手上,肯定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陆大夫眼睛一亮:“那就好,那就好。”
    他直到出宫回府,心里都乐呵呵的,心想,等再过几年,他年纪大了,再收个聪明点的徒弟,他也把自己的行医经历心得给写下来。说不定百十年后,也会成为别人珍藏的典籍呢。
    秦珩后来同秦珣提起此事,秦珣亦颇为赞许。
    他轻声道:“这是好事啊。将一家之学传遍天下,陆大夫是个胸怀宽广之人。”他停顿了一下,又道:“下次我见见他。”
    轻笑一声,秦珩的神情有些许古怪。
    “怎么了?”秦珣不解。
    秦珩笑道:“我那次恍惚听他说,他胆子小,不敢见你。”
    “不敢见我?”秦珣挑眉,“果然是胆子小。”
    他心想,瑶瑶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能猜出几分来。无非是因为之前的那点旧事。难为陆大夫记这么久了。
    “今日孩子可乖?”秦珣自从瑶瑶开始胎动后,每日都要这么一问。
    摇摇头,秦珩小声道:“有踢我。”
    她咕咕哝哝同他说着今日感受。秦珣脸带笑意,认真听着,心里满满的,胀胀的。
    陆大夫是个行动派,很快整理好了师父的笔记,校对纠错,由朝廷的书局,刊印出来。他自己也如愿以偿,虽不入太医院,却得以翻阅太医院的典籍。
    他一直很注意,只看理论典籍,至于宫中贵人们的病例,他是瞧都不瞧一眼。——万一再窥得什么宫廷秘辛,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他这人惜命得很。
    陆大夫沉浸在医学典籍的海洋中,不知不觉已到了次年的春天。
    皇帝秦珣于立春日在京城南郊祭天,声势浩大。
    祭天结束后几日,秦珣轻装简从去见了先太子秦璋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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