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莲生可并不想被他知道自己住处,知道一个甘家香堂,已经够麻烦的了……“不须你送,我自行回家。”
    李重耳低头望向怀中的莲生,双眸湛湛,又恢复了一点平日的骄横:“这时辰已近午夜,你哪里能叫开里门?天寒地冻,遍地积雪,你是想冻死在街上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方便各位小天使辨识,文中敦煌城的四个城门以南朱雀、北玄武、东青龙、西白虎四个方位命名。“青龙”“白虎”大凶,不适合直接命名城门,故此城东唤作“云龙门”,城西唤作“神虎门”。
    ☆、47
    “不要, 不要, 我自然回得去。”
    遍地污糟的苦水井, 哪里有什么里门?莲生手忙脚乱地掀开斗篷, 一点点蹭下马背。乍一自那温暖的怀抱中出来,被寒风一激,当即连打了一串喷嚏。李重耳二话不说,立时纵身下马,三把两把解开系带, 除下斗篷,一古脑裹在莲生身上:
    “送予你了。”
    斗篷阔大,莲生缩在里面,足足围了两层, 茫茫白雪中红彤彤的一团, 显得更是娇小。她抱紧怀中竹篮,将斗篷襟缘拉在下巴底下, 仰头望着立在碧玉骢身侧的李重耳。两人相识以来头一次, 心潮激荡,视线胶缠,竟然有些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以后, 不要再孤身出行了。”莲生讷讷开言:“带好你的千人仪卫,一个都不能少。再遇到今天这样的凶险, 多少有人护着你些。”
    李重耳低头望着她,微微一笑:“今日多亏了你,抵得上千人仪卫。你的耳力怎么那样好, 奔驰中能听见暗器袭来?我都没有听到。”
    “我……离他比较近。”
    李重耳忍俊不禁,直笑得露出一口白牙:“近什么近?近得两寸!你的胆量真大,遇险不但不退,还上前帮我扰敌,下次如再遇险,记得保护自己为要,躲起来不要出头。”
    “你不是更危险?为着护住我,出剑都不顺畅。”
    “我是男儿,保护妇孺是本分。”
    “我也……”
    莲生顿住语声,只轻轻咕哝一句:“可惜没有酒,错过了和你一起痛快杀敌的机会……”
    猎猎风声里,李重耳认真地俯下身来:“什么?”
    “没什么……珍重。”
    “珍重。”
    莲生敛起裙角,顶着寒风向苦水井行去。走出好远,回头遥望,只见李重耳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身后夜空漫漫,皓白的雪花飞扬,无声无息地落在他的朱袍双肩。
    ——————
    敦煌西北荣光里,乃是韶王李重耳府邸所在。
    与其它几座王府一样,庭院深深,广厦连绵,足足占了一里多的地界,四下里高墙耸立,以四条深巷与其它各里严密分隔。凉国皇室祖制,皇子十岁封王,之后便出宫开府居住,李重耳入住这座府邸,已经足足七年。
    踏入王府朱门,行过空阔的前庭,东侧有一道蜿蜒曲折的联廊,迤逦通向府东花园。园中所植,树多花少,多为李重耳喜好的松柏竹之属,纵在寒冬也不失绿意。丛丛修竹掩映处,有一座清雅亭台,不时有白鹤飞过,亭下小桥流水,天暖时节亦有对对水禽凫泛,都是王府内的豢养。
    花园深处,一排精舍,是王府书房。此时正是严冬腊月,书房门窗都以蜡纸封死,挂了厚重棉帘,重重帷幕隔绝了室外凛凛寒意。主室中燃了一座地炉,炉中火炭噼啪微响,令这静谧的空间,更显得幽静无比。
    “殿下!”
    人随声至,是霍子衿掀了棉帘进来。他是韶王府最受宠信之人,进门也无需通报,带着一身清晨的寒气,长驱直入主室:“那只手戟的来历已经查明!”
    案前的李重耳闻声抬头,瞪视着自己的辅护都尉。身后地炉微光,映得他白皙的面庞一片红热,双眸光芒湛然,一只手按着案上一幅庆阳郡的舆图,另一只手掂着一只小小瓷瓶,正顶在自己鼻头。
    “讲。”
    “那手戟乃是我大凉军中旧制,自己磨短了一头,做了些改装。当年手戟是流行军中的随身短兵刃,人人都受过训练,全国各地将官步卒人手一只。十年前改用短剑,手戟已经收回熔毁,重新锻造兵器,京城武备库中尚有存留。我已命武备库查了仓储,未见被盗迹象,应是个人旧藏。”
    “是我大凉的将士?”李重耳不置信地盯着他,声音有些黯哑:“大凉的将士行刺我???”
    “……应当是。这种兵器在大凉流行已近百年,百姓中也有不少擅用,山贼,庄丁,但凡习武之人,多少也都习过手戟,但是形制与军中有差异,一验便知。殿下也说了,那刺客手法异常精湛,竟能使到收发自如,更不像是寻常百姓……”霍子衿的语声中,不自禁地带了点抱怨和委屈:
    “以后殿下不要再孤身出行!属下都说过多少次了,明知城外不安定,还大半夜地跑去山林里乱逛,这次的情形听起来,比上次还要更凶险,殿下武力再强,终归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一旦有个闪失……”
    “你只负责查明凶犯就好。”李重耳恶声截住:“上次遇袭,距今已有数月,仍然没个头绪,这次连兵器都缴获了,还是擒不到凶犯……中尉都是干什么吃的,卫缨将军何在,叫他来向我请罪!”
    “殿下,这事不能怪卫将军。你先后两次遇刺,都是因为不遵仪制,孤身出门闲逛,所以遇刺之后不敢报奏圣上,只命京城禁军暗中寻查,这却到哪里查去?依属下看来,两次遇刺似有关联,或许是专冲殿下而来,殿下以后须严加防备,决不可再恣意妄为!”
    这番话说得,虽然语气严厉,但李重耳自知理亏,一时竟无话反驳,只悻悻低头把玩手中瓷瓶,半晌方道:“为何要行刺我?我自问行事光明正大,一向忠心为国,有什么得罪人之处,要置我于死地?”
    “恕属下直言,殿下生为皇子,这身份本身就是众矢之的,哪里还需要什么理由?依属下看来……属下看来……”
    “看来什么看来,你倒是说啊!”
    霍子衿闷闷地抿紧了嘴巴。“没有真凭实据,属下不敢胡言乱语。”
    暖炉热燃的室中,忽然有些寒凉,似是有冷风自室外袭来,穿透窗缝门缝,直刺血肉骨髓。李重耳执起火箸,拨了拨炉中火炭,沉吟片刻,决然挥手道:“先不管了,且令卫将军仔细查去。走,我们去比武。”
    “还比武?”霍子衿愕然张大了嘴巴:“殿下昨夜查阅军情通报与这东境舆图,根本都没睡觉吧,快快去卧房歇息才是!”
    李重耳已然起身,将手中瓷瓶小心封紧,咧嘴笑道:“为何不比?说好了不见不散。”
    “今日却不妨取消吧!待我去九婴林中与那七宝说明,殿下三日后就要出征,军务繁忙,已然分身不暇,凯旋后再比不迟。”
    提到出征二字,李重耳顿时一脸欢欣,伸手向那案上铺陈的舆图一指,傲然扬了扬下颌:“那更要去了!告诉那家伙我已经是真正的大将,即将奔赴沙场,保家卫国,教他好好地羡慕一番!”
    终于被圣上允准了。
    李重耳得了太尉裴放的点拨,不再表白什么以身报国的志向,只说要攒点军功,反倒令众人再无话讲。前日朝会,圣上李信终于开了金口,允准他随敦煌援兵奔赴庆阳郡,做个小小的牙门将。牙门将专管守城,麾下只有五十人,尚不及军中一个百人将,没人把这当成一个好差事,唯有李重耳夙愿得偿,兴奋万分。
    “……想我一身武艺,三军无敌,那庆阳郡守姬广陵又不是不知,让他准我做个先锋,上阵冲杀一番,有何不可?”李重耳一边喝令侍女伺候更衣,一边洋洋得意地自诩:“到那时候,定教夏军大败亏输,人头滚滚,保得边境平安,也教七宝那小子知道我真正的厉害!”
    肃立一边的霍子衿,紧紧闭上了嘴巴,生怕忍不住错说一言半语,又被发落去家令司劈柴。
    做韶王的辅护都尉,已经七年了。七年来日日如影随形,早已习惯了与李重耳朝夕相处寸步不离。但此次出征庆阳,远离敦煌郡,霍子衿职在京师,并不能随他一起出征。这还是两人相识以来第一次长久分别,一想到这叫人操碎心的主上即将远离自己视线,孤身奔赴危机四伏的沙场,霍子衿这心里,塞得满满的又是焦虑又是挂牵。
    但是……也不能阻拦他,也不忍笑话他。
    他陪着李重耳一起长大,眼看着他这些年来刻苦习武练功,知道他想要的,所求的,不过也就是这一刻。
    犹记得七年前第一次来韶王府,五兵长官屠将军亲自带他面见韶王。那一日春光正好,韶王府内莺飞草长,霍子衿随着屠将军踏过空阔的前庭,行过曲曲折折的联廊,走向府东花园……霍家也是家世显赫,世代公侯,然而到了这亲王府邸,依然是目眩神迷,视线不知落在哪里才好,不过霍子衿生性稳重,再怎样紧张好奇,也始终板着一张小脸。
    老远地便望见花园中那个十岁少年,劲装结束,英姿飒然,手挽雕弓凝立在草坪中央。
    茵茵芳草间,只有他一个人。
    面对着数丈外一只稻草扎成的箭靶,靶子正中涂了一点红心。
    本是清净的游玩之地,此时却充满了生死攸关的紧张气氛。草坪边肃立了男男女女不少侍从,个个神情惊惶不安,似乎恨不得翻墙逃到花园外面去。屠将军也远远地在草地外便立住脚步,尴尬地咕哝了一句:
    “陪韶王殿下练箭,那是时时都有……性命之忧……”
    作者有话要说:  手戟是汉魏两晋时期的常用短兵器,卜字形,手握一头砍杀敌人。真正的手戟挺笨重的,掷出去就回不来了,文中这个来去自如的效果,是经过自行打磨,改成了回旋镖“飞去来”的形态。
    ☆、第48章 闺阁娘们
    草坪上那少年殿下, 回手自背后箭袋中抽箭, 搭弦, 一把拉开雕弓, 屏息静气,瞄准箭靶,姿态潇洒流利,动作一气呵成。
    显然已经练了很久,挽弓的手臂, 有点微颤,手上虽然套了玉扳指,也已红肿,稚嫩的手指间, 眼看着已经磨出厚茧。但是, 凝视箭靶的眼神,依然专注, 晶亮, 仿若全身的精气神都已经贯注到这一枝箭里,手指上的那点挫磨,完全不被他放在心上。
    “嗖”的一声劲响, 羽箭飞离弓弦,划破静谧的空气, 射向对面箭靶。
    距离红心,尚有寸许。
    那殿下用力扁了扁嘴,飞快地又抽出一枝箭, 重新搭弦劲射,这回却是过于急躁,一箭离弦,连中靶的声音都没有,擦着靶外尺余掠过,在附近侍从的惊呼声中,远远落进水池。
    李重耳双眼微红,两边唇角都向下撇去,只紧紧绷住,一声不吭,又回手摸向身后箭袋,抽出一枝,又一枝……
    “殿下,今天大有进益了,三十余箭射中红心。”屠将军待得他全部射完,方才上前,满脸堆着笑容:“假以时日,必有大成。”
    李重耳转过头,脸上的阴云密布,嘴巴也翘得可以挂箭袋了:“二百箭只有三十余箭命中红心,你也夸我?别以为我听不出真心假意!”
    “嘿嘿,殿下的箭术,已属不凡。百仞之外,三十余箭射中靶心,在军中都是了不得的勇士了,殿下还未成年呢。属下也算是从小习武,现在也做不到这般准头,当然了,属下没有殿下勤勉,每日数百箭的练法,让属下……”
    “本王能跟你比?”李重耳将雕弓丢给身后侍从,忿忿地走出草坪:“本王要学的是澹台将军,据说他十八般武艺,样样娴熟,百仞之外开弓,箭箭连珠射中红心,对刀对枪,一招制胜,拳脚膂力,也是非同常人,本王不能枉负这飞天赋予的神力,必当练就一身天下无敌的功夫!”
    “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屠将军不以为意,始终赔着笑容:“禀殿下,皇子封王,要有辅护都尉,五兵精选了数名世家子弟,圣上指了御府丞霍承安的大郎霍子衿给你。十二岁,也是允文允武,少年才俊。喏,快过来拜过殿下。”
    霍子衿连忙上前跪倒稽首:“属下霍子衿,参见韶王殿下。”
    “免!起来说话。”
    两个少年,自此方面对面地对视了第一眼。那李重耳身量甚高,虽比霍子衿小两岁,但个子不相上下,眼眸中满是嚣张锐气,凛凛逼人,霍子衿自幼也算是见惯场面,然而在他的逼视下,也不自禁地俯首垂了眼帘。
    如今回想那天情形,仍清楚记得当时的心情。没有喜悦,没有兴奋,满心都是委屈和不安。
    霍子衿本来,自荐的职位是肃王李重华的辅护都尉。李重华是圣上李信的第四子,只比李重耳大两个月,也是同时封王。父亲霍承安说,那肃王是著名的秀丽人品、雅致性情,恬淡听话好伺候,跟着他准没错儿;却不料在殿试那天,圣上李信看中霍子衿端庄稳重,硬是临时调换,把他指给了韶王李重耳。
    为的是什么?就是因为这李重耳性情跋扈自负,我行我素,须要一个极沉稳的侍从。
    本来就是不情不愿,又当场见到李重耳待人无礼,嚣张傲慢,这胸中更是塞满沮丧,脸上都赔不出笑容。那李重耳倒是毫不在意,一把拉起他的手看了看,见他指间有茧,顿时笑逐颜开:
    “你也会射箭?来,射给我看!”
    霍子衿只好听命上前,张弓搭箭,连射三发,两箭均中红心,唯有一箭微偏。李重耳拍手大笑:“不错!以后每天陪我习箭,限你一个月,教我胜过你!”
    身后的屠将军嘬了嘬牙花子,用同情的眼神望了一眼霍子衿。……
    时光倏忽,一眨眼七年飞逝。如今的李重耳,跃马开弓,百步穿杨,军中人人称羡,只有霍子衿知道,那是他每日数百箭风雨不改,经年累月练出来。皇子习武,一向有之,但是大多也只是为了健体防身,唯独李重耳,练箭习枪,都为的是要上疆场。
    “本王要学的是龙骧将军澹台咏,一手金枪出神入化,舞起来水泼不进,无人能够近身,传说他在阵中冲杀之际……”
    好端端一个皇子,一提起他那人生榜样澹台咏,便眉飞色舞如个说唱变文的艺人一般,霍子衿起先还毕恭毕敬地肃立凝听,后来时日长了,对殿下不再那么畏惧,一听他提起澹台咏的名字,便一脸生无可恋的神情。
    “殿下金枝玉叶之体,岂能与寻常将官一样亲临战阵,一旦有个闪失……”
    “闪失,闪失,你满脑子除了闪失之外还有没有别的?我娘也没像你这样对我管手管脚!我是男子,不是闺阁小娘们儿!走开,叫侍女送新衣服来!那朱袍颜色不新鲜了,今日换那件新染的穿,听说中原最时新的样式是领缘织如意双麒麟纹,叫少府寺依样给我制几件,织金要细,经纬密实些,颜色不要茜草,要朱砂……”
    眼下的李重耳,又在精心挑选他的每日新衣,自侍女推上的衣架中瞄来瞄去,亲自选了一件新制的八宝莲花暗纹袍衫穿戴起来。这殿下自幼爱惜姿容,喜欢漂亮衣装,也是多年来本性未改。霍子衿看着他满脸得意地对镜自照的样子,心中暗暗腹诽:
    “穿得再漂亮又有什么用,等会儿还不是被那七宝按在泥里打。”
    “殿下,依属下之见,今天还是不要去比武了,出征前都不要去。”出自一名辅护都尉的责任心,霍子衿终于还是鼓足勇气说出来:
    “出征杀敌,多少都要讨个吉利,殿下每次比武屡战屡败,今日也……也难求一胜,临行前搞得大败亏输,未免有伤志气与威风,还是待得来日凯旋再比不迟!”
    “为人当讲信义,说好了不见不散,就不能临阵脱逃,输了也要去。”李重耳对镜正冠,扬眉欣赏自己的姿容:
    “再说了,我即将远行,起码两三个月才能回来,也应该跟他道个别。输赢的事嘛……你知不知道凡事都有定数,一生注定的胜负也就那么多,我在他这里输过了,战场上就会赢回来……喂,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输,你到底是他的人还是我的人!”
    霍子衿悻悻垂首:“祈愿殿下能赢。”
    李重耳哼了一声,摊开一只左手,递到霍子衿面前:“这个给我放回佩囊,小心装好。”
    霍子衿双手接过,只见是一只小小白瓷瓶,形作扁圆,貌不惊人,瓶口已然塞住,依然散发出一丝微微的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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