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厚峰这才安了几分心,握住她的手,“清平,你的病好些了吗?”
    清平低下头去,看见老人五根手指中已有三根骨头尽碎,软趴趴地搭在自己的手背上,鼻头一酸,“好了许多,老师莫要忧心。”
    “好孩子、好孩子……”他含笑看着清平,面上是如父亲一般的慈祥和蔼,“我看着你长大,你从小性子就烈,从前没人敢同你争,但以后不会了,要学会放宽心,知道吗?”
    清平点头,“学生知道了。”
    “别太苛刻自己,你是个女孩子啊……”
    季厚峰转头又看了看段询,含笑点点头,“好学生,你也很好……对了,子羽呢?”
    段询抿唇,低下头,不敢对上他的目光。
    清平缓声道:“他现在不方便与我们同来……”
    季厚峰拍拍她的手,“好了,不用骗我了,粮草被劫的时候,我就在怀疑他,如今只不过是确定而已。”他叹了口气,“子羽那个孩子,本心不坏,可惜太过偏激,糊涂啊!”
    “老师……您再熬几日,我们为您寻觅脱身之法。”
    如今正途难行,但是劫狱之法可以一试。只是这样一来,老人身上的冤屈就再难洗清了。
    季厚峰也明白,瞪了他俩一眼,沉下脸来,“你们忘了吗?我书院里的虽都是一介书生,然而铿锵铁骨,天地难灭!”
    书院之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她早知季厚峰定然不应,但仍抱有一丝希望。
    “老师,您别激动,我们慢慢再想其他法子。”
    季厚峰幽幽叹了口气,“不过一死,我何尝畏惧过一个死字。”他从怀中掏出一封血书,用只余两个指头的手,颤抖又慎重地将其交到清平手上——“这是我所记的真相,证据已被阉党损毁,只有这个……但是也只能最后公布。”
    清平双手接过血书,万分小心地收入自己怀中。
    这封血书,将是压倒阉党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恢复季厚峰清白的如山铁证。但是在阉党当政的现在,清平只能将其收入怀中,贴在心口之上。
    以时时告诫自己,勿忘、勿忘。
    “走吧,走吧。”季厚峰开始催促他们离开了。
    “老师!”他们二人朝季厚峰跪下,长长一拜。
    “记住!你们是明德书院的学生,在明明德!匡扶社稷!”季厚峰说着,眼角流下两行浊泪。他遭酷刑时面色淡然,此刻对着自己最得意的两名学生却忍不住老泪纵横,“吾一身何足道?可怜苍生!可怜苍生!”
    昏暗的地牢内,满身是伤的老人跪坐在稻草之上,膝下的草已被鲜血染成鲜红,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发颤,可他却挺直着腰,犹如以前在书院传道受业时一般。
    季厚峰望着两个弟子的背影,嘴角微扬,“孩子,我现在给你们上最后一课。”
    这是清平最后一次见季厚峰。
    次日便传来消息,国贼季厚峰,私通蒙越,致莫科城一战大败,在牢中畏罪自杀。
    清平愣了许久,心头巨震,就好像上个世界看到临州刺史自城墙一跃而下的那一幕。文弱书生,亦有铮铮铁骨,亦有匡国之志。
    季厚峰用生命给他的学生上了最后一课——何为舍生取义。
    清平已有数日未曾是上早朝了,虽病体难支,却还是顶着墨砚埋怨的目光穿上了朝服。
    一病数日,本就宽大的朝服套在她身上愈发显得空荡,玉带勾勒出纤细的腰肢,让她看上去十分单薄瘦弱。
    如狂风中飘摇的娇弱花朵,一不小心就会折了腰。
    可墨砚知道,谢清平并不娇弱。
    这人长于明德书院,从小就与那些闻名天下的大家平起平坐,听的是圣贤之言,养的是一身傲骨。
    十六岁时,她压过二位师兄的风头,成了当朝最年轻的状元郎。
    骑马游街之时,洛安城万人空巷,无论男女,皆为她倾倒。
    绝代风华,无双国士,不过如此。
    若非要以花相喻,墨砚觉得,大人应当是一簇梅花——不畏风雪,凌寒而开。
    可惜以前的大人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太过骄傲了。她一路走得太顺,生在光明之中,眼里容不得一点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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