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过后,那人才慢慢抬起头来,黯淡的烛光,将他面目全非的脸映照得愈发狰狞。
    他的脸应是被烙铁烫过。原本清雅好容颜,如今肿胀枯黑,比恶鬼更要可怖。
    眼睛肿得眯成一条缝,段询看不清来人,只依着声音判断,嘶声回了一句,“师妹?”
    “是我……你受苦了。”
    段询扯着嘴笑了笑,又马上痛呼出声,“哎,该死的阉党,下手可真狠。”他感到手被一双软若无骨的柔荑握住,滚烫的液体一滴滴落在自己手背上,于是故作轻松,笑道:“师妹,别哭啦,我为国而死,未必不能青史留名。我们读了这么多书,求的不就是这个吗?”
    可那人却哭得更厉害了,压抑已久的抽泣声断断续续传来。
    段询突然愣住,然后发了疯一样四处摸索,终于在身前之人的发髻上摸到了那支熟悉的簪子。
    他轻轻叹了口气,反握住女人的手,柔声道:“砚儿,不要哭,你一哭我心都要碎了。”
    墨砚将他的手贴在面上,流泪道:“聆书,你要好好活着,你说过要娶我的,你说过的。”
    昔日横波目,而今流泪泉。
    段询虽目不能视,却已猜到自家姑娘此刻是哪般狼狈。
    “砚儿啊砚儿,”他把墨砚抱在怀里,“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并不怕死,只是苦了你,苦了你啊。”
    就算许多年后,他的姑娘已另嫁他人,子孙满座,可一想起今日,未必不会泪流满面。
    受苦的永远是活着的人。
    “段聆书,你个骗子!”墨砚咬牙切齿,一改平日温柔如水的模样,只是恶狠狠的威胁:“你敢死!你敢!”
    段询又叹一声,缓慢而坚定的将她推开,“师妹,劳烦帮我照顾好砚儿。”
    清平点了点头,道:“好。”
    “家国天下……师妹,聆书在九泉之下,与老师同等你的凯旋。”
    清平知道他看不见,却还是双手合十,朝他长长一拜,“我会尽此生之力,护天下海晏河清。”
    段询哈哈大笑,“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没几天,有个叫李孝义的书生去大理寺自首,说那首诗是自己撰写,段大人并不知情――当时他听说季厚峰死在狱中,深感奸臣祸国,激愤个之下便写下此诗,印发多份散于城中。
    他说得有理有据,可官吏只道他是段询同谋,也要将他收入牢中。
    李孝义明白,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贾进忠想要的结果,可笑他自以为做了件义士之举,竟连累了一个难得的好官。
    “我一介布衣,身如野草,一死何足道?可大人如日如月……我竟累大人如此!”他悲泣三声,触柱而亡。
    鲜血高高溅起,染红了府衙上挂着的“明镜高悬”四字牌匾。此事传开,群情激愤,天下士子为段询请命,贾进忠愈发声名狼籍。
    当天晚上,段询死于狱中。听人说,他遭过许多罪,死时四肢尽断,双目被剜,却仍朝阉党痛骂,气绝前长笑出声,“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听了这个消息后,墨砚不声不响地将发髻梳成妇人样式,一身缟素,头戴白纱,如同为亡夫守孝。
    清平见她此番,也未曾劝拦,只是心里愈发郁郁,平日里对着小皇帝难免总冷着一副脸。
    这日小皇帝依旧宣她来御花园抚琴,正逢朝臣匆匆过来进言,说江南水患,百姓遭难,饿死之人不计其数,请求朝廷拨款救灾。
    小皇帝眨眨眼,十分不解地问:“何不食肉糜?”
    清平抚琴的手猛地向下一按,尖利的琴弦割破手指,鲜血顺着苍白修长的指尖滴下。
    小皇帝忙执起她的手,轻轻呵着气,痛声问:“老师,疼不疼?”
    可不想清平只是狠狠将她推开,冷声斥道:“昏君!”
    小皇帝跌倒在地,摔了个屁股墩。她愣了一下,马上又站起来,抓住清平的袖子,痴痴问:“老师?”
    清平见她如此昏庸无状,一时想起季厚峰三根断了的手指,一时又想起段询血肉模糊的形状,胸前的血书如同烙铁一般,灼得她痛楚难当。可小皇帝见她紧皱着眉,心头担忧,眼巴巴地往枪口上撞。
    “老师,你怎么样?”
    “啪!”一声脆响。
    小皇帝被这一巴掌给打晕了,雪白的脸上马上浮现五道鲜红的指痕。她捂着脸,半晌不能言语,眼泪如泉般哗哗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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