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希望不是他,可除了他还会有谁?”张氏绝望地低喃一句,忽然咬着压根大嚷出声,“他害我不能生养,我也不能放过他,我要让他断子绝孙,既然要断干脆就断个干净,大家都断!”
    她圆睁着眼咬牙切齿,脸上又是眼泪又是鼻涕,显得狰狞且狼狈,杨妡莫名地觉得浑身发冷,又觉得心酸。
    前一世,她虽不曾生育过,却不止一次梦想过跟薛梦梧成亲后生儿育女,所以完全能够体会到张氏的感受。
    “娘打算怎么做?”杨妡伸手握住张氏的手。
    手极凉,半点温度都没有,仿似刚从冷水里浸过,完全不同于适才杨远桥掌心的温暖。
    杨妡鼻头一酸,眼泪忽地涌了出来,她拢了双手用力揉搓着张氏冰凉的手,企图让她暖和点,一边哽咽着问:“娘是怎么想的?”
    “断子绝孙,”张氏斩钉截铁地又重复一遍,“这一代,下一代,再生不出孩子!明天我要去我三舅家,我三舅开医馆,他那里一应药物都齐备,又隐秘……妡儿,你帮我。”
    杨妡有片刻的愕然。
    两世为人,她自认有许多阴暗的小心思,可都只是想想而已,从没有真正地害过谁。
    而现在,张氏让她帮忙。
    想起重生这几个月张氏对她的爱护,杨妡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其实,她跟张氏一样,在这府里,最大的倚仗只有杨远桥,现在杨远桥靠不住了,她们只能彼此依赖。
    见杨妡答应的这般痛苦,张氏情绪缓和了些,抬手轻轻拂着杨妡的发,歉意地道:“我知道让你为难,可我没办法,我咽不下这口气。”
    “那就不要咽,把气出出来。”杨妡坚定地附和着她,又笑一笑,软声道:“娘吃点东西吧,吃饱了肚子才有力气出气儿。”
    张氏点点头,起身去净房梳洗,杨妡趁机吩咐素罗等人端来饭菜。
    杨妡陪着张氏略略用过小半碗饭,又温言解劝半天,见张氏脸上已多少有了笑模样,眼眸也不似方才那般绝望凄凉,才起身告辞。
    走出二房院,青菱手捧着石青色缎面披风迎上来,“起风了,姑娘穿得单薄,快披上。”
    此时夕阳已经西移,低低地挂在西天,将周遭云彩晕染得五彩斑斓。远近的亭台楼阁也披了层金色的霞光,迷迷蒙蒙的瞧不真切。
    杨妡环视一下四周,有片刻的惘然,少顷回过神,低声道:“我往书房寻父亲。”
    青菱愣了下,“天快黑了,二门上婆子定然不许,要不我去寻大夫人要对牌?”
    杨妡听若未闻,径自往前走,青菱没法子只得随后跟上。
    二门值守的婆子果然拦住了她们,“掌灯之后内院之人不得无故外出,外院的人也不能随意进去,想进出得有对牌才成。”
    青菱赔笑道:“婶子且通融一下,我家姑娘不往别处去,就到二老爷书房转转,很快就回来。”
    婆子笑道:“不是我不通人情,规矩在这儿摆着,没对牌就是不成,我拿着这份工钱就得当这份差。”
    杨妡抬头认真地端详她几眼,“好个尽职的奴才,我且问你,叶姨娘隔三差五往世子爷书房送汤送水,可都拿着对牌?”
    杨府内宅是钱氏掌管,叶姨娘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天天跑到钱氏那边要对牌。
    婆子支吾道:“那不一样,那是世子爷吩咐送的,咱也不敢拦着是不是?”
    杨妡脸一沉,不等开口,青菱已经上前扇了那婆子一个嘴巴子,“走,去大夫人那边评评理,在你这刁奴眼里,嫡出的姑娘竟然还不如一个妾。”
    婆子冷不防挨了这下怎肯罢休,又知杨妡虽是嫡出,可在府里着实没什么地位,素日又娇娇弱弱不善言谈,也便没讲她放在眼里,当即撸了衣袖准备报了这一掌之仇。
    正跳着脚准备往青菱脸上招呼时,忽听身后有人喝道:“当着主子的面这是干什么,还有没有规矩?掌嘴!”
    杨妡侧身一瞧,却是杨峼正好从此经过,忙曲膝福了福,“三哥。”
    杨峼言语温和地问:“怎么回事?”
    杨妡低声道:“我想见父亲,说没有对牌不让出去。”
    “黑天确实不方便,以后出来多带两人免得被人欺负了……我送你过去。”
    此时冬明已毫不留情地掌掴了婆子三下,又点着她脑门道:“再让你眼里没有主子?白长一对牛眼,留着当摆设,不想要早说?”
    婆子已是四十好几,被冬明这个十六七的小厮教训着,脸上热辣辣地疼又臊得紫涨,跟秋霜打过的茄子似的,好在天色已暗,看得并不太清楚。
    杨峼根本没搭理她,默默地在前头引路,杨妡亦步亦趋地跟着。
    风真正是大了,杨峼青莲色的袍子被风吹起,呼啦啦地正响在杨妡跟前。
    杨妡想起张氏斩钉截铁的话,心底忽地涌上一层悲哀。
    这个三哥,或许她就要永远失去了……
    走不多远,便是杨远桥的书房竹山堂。
    竹山堂一溜三间,屋里黑漆漆的,唯有廊下两盏精巧的竹制灯笼随风摇曳。
    晨耕尽职尽责地守在门口,见到几人拱手行个礼,“老爷去了松鹤院尚未回来,不知少爷姑娘事情紧不紧急,要不在屋里稍等片刻?”
    杨峼不置可否地看着杨妡。
    杨妡低声道:“三哥自去忙吧,我等父亲回来。”
    杨峼点点头,对晨耕道:“好生照看着五姑娘,给姑娘一杯白水,夜里喝茶免得走困。”
    晨耕进屋点了灯将杨妡让至案前坐下,果然只端了杯白水来。
    杨妡喝两口,转头打量着屋里的陈设。最东头一间关着门,门上落了锁,另外两间通着,靠西墙放着好几只顶天立地的大书架,里面汗牛充栋地全是书。西窗根下另架一只长案,上面摆着笔墨纸砚文房四宝。
    案旁供一只青花瓷的大花盆,里面养着滴水观音,过不多时,叶尖就慢慢沁出水珠,吧嗒一声落在盆内土中。
    杨妡好奇地伸手去接,晨耕忙劝道:“碰不得,这滴水观音就是摆着好看取个好意头,上面渗出来的水却歹毒,不当心碰到手上起一片红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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