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他要去哪里,离无瑕山庄的百年盛宴只剩下两天,他自然要去做最后的安排。
    这座宅子位于深巷,远离了繁华的人流,显得四周格外安静,沈昀忽然有种自己已不在江湖的感觉,他年少成名,经历过无数次生死之战,他喜欢策马挥剑时的快意恩仇,也喜欢把酒言欢的豪情壮志,这些年来,他去了许多地方,认识了许多人,却第一次想要远离这些是是非非,去过那真正潇洒恣意的日子。
    何为潇洒?
    不是功成名就,不是受万人称颂,而是在想做什么的时候,便能去做什么。
    但是现在,沈昀却有许多事不能做,比如他不能阻止慕云择走入歧途,也无法让苏潋陌放弃报仇,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恩怨,原本与他无关,可此时对他来说,一切都早忘记放不开,忘不掉。
    时间缓缓流逝,他就这样坐在屋中,看着窗外的阳光从东边斜到西边,然而院门被推开,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响起,不知怎么的,他忽然轻松起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直接来到他门前,沈昀看见那道被夕阳映在门上的修长身影,轻轻叹了声气,闭上眼睛。他听见门被推开了,苏潋陌走进来,在他面前站了片刻,又转身离去。待那声音消失在门外后,沈昀才睁开眼睛,他看见桌上放了一坛酒,仍旧是醉香楼的招牌,那是非常难得的美味,而他此刻却没有一点兴趣。
    他心里有很多疑问,比如苏潋陌为什么要留下他,比如慕云择明明知道姜诗璃的身份,为何还可以按兵不动?无瑕山庄这场大会,究竟会是谁的鸿门宴?
    他无能为力,也无可奈何。
    琴声在这时从院中传来,悠扬清冷,像天山顶上飘落的雪花,浸凉了沈昀的思绪。他缓缓走到窗边,透过微敞的空隙看见坐在亭中抚琴的白衣少年,墨发如瀑,被风吹的轻轻飞扬,玉塑冰雕一般的手指在琴弦上抚过,拨出一串天籁之音。他当真有一双极好看的手,不管是杀人的时候,还是抚琴的时候,不管是沾满鲜血,还是握起酒杯,都同样优雅,同样风华无双。
    夕阳西下,薄薄一层晚光笼罩在院中,他的白衣似乎也被染上了金色,沈昀怔怔看了许久,忽然觉得,这或许就是世间最美丽的画面。
    受伤的左臂仍然没有办法承受手指轻拨间的疼痛,苏潋陌微微皱眉,十指压住琴弦,琴音骤收,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混沌晚光望向沈昀的房间,那半敞的窗户边,已看不见他的身影。
    苏潋陌勾起唇角,似在嘲弄,又似乎充满无奈,过了良久,他垂眉低叹一声。
    何为近在咫尺,何为远在天涯,只因谁也不愿靠近。
    第95章 滴酒不沾
    离无瑕山庄的百年庆宴只剩下最后一日,昔日举办过传剑大会的会场已被装饰一新,位置皆按门派分好,各派掌门居于前座,随行弟子则由坐在外侧,其余一些富商巨贾都安排妥当,只待明日盛事来临。慕云择做着最后的检查,他要确保一切都万无一失。
    刘通跟在他身后,神情里略是担忧:“庄主,那日闯进庄中的人仍未找到,我担心他会跑到宴会上闹事。”
    慕云择神情笃定的说道:“他的目的并非山庄,所以不会对我们造成危险。”
    刘通有些讶异:“庄主难道已经知道此人是谁?”
    慕云择当然知道,他在发现那人的存在时,就已经猜出他是谁,况且那轻功的身法,他也并非第一次瞧见。他去过客栈,店小二却说沈昀已有几日没有回来,连行李都还留在房中,慕云择在城里走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他的踪影,但他可以肯定,沈昀仍在这里,至于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书房,其原因不言而喻。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谁都没有收手的机会,路是自己选的,哪怕发生再多的事,也只有继续走下去。慕云择没有再派人去寻找沈昀,对他来说,眼前最重要的,就是明日的百年盛宴。
    他深吸一口气,没有回答刘通的问题,反而问道:“给诗璃准备的东西送过去了吗?”
    刘通点头应道:“按庄主的吩咐,昨日就送到夫人的房中了,瞧夫人的样子,也极是喜欢。”
    慕云择淡淡笑道:“这段时间,大家都辛苦了。”
    刘通叹道:“庄主,请恕我多嘴一句,夫人的贤良淑德,庄内上上下下都瞧在眼里,老庄主都已经过世这么久了,该放下的事也该放下了,庄主理应重新开始呀。”他一直认为慕云择久居书房的原因,是因为慕百川大仇未报的关系,但死去的人毕竟已经死了,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他头一回对慕云择说这些话,也是为了无瑕山庄着想。
    慕云择望着天边的云卷云舒,带着笑意说道:“明日会是个好天气,一切都会过去的。”
    任何事情都有了结的时候,哪怕没有结果,也是一种结果。
    天色又渐渐暗了,斜阳渐浓,晚光笼罩在整间院子,沈昀就这样在石凳上坐了许久,院中有一颗老树,枯叶落满地面,被风一吹,上下翻飞,透出一股萧瑟之意。那扇木门在此时被打开了,苏潋陌摇着扇子走进来,他先前的折扇已被罗笙毁坏,这一柄是新添置上的,白玉为骨,扇面上绘着精致的桃花图案,星星点点,艳丽鲜活,在摇动之间,似乎便有一股花香扑来。
    苏潋陌似乎心情不错,目光一转,就看见了坐在亭中的沈昀,几片落叶随风飞舞,轻轻飘在地面。苏潋陌向他走过去,轻笑问道:“沈兄这是打算在这里坐成一块岩石吗?”
    沈昀将目光从那片虚无中拉回,望向他说道:“这小院的暮色,倒也不失为一番美景。”
    苏潋陌回头看了眼夕阳:“在沈兄眼里这确实是美景,因为到了明日,你便可以重获自由,沈兄,你此刻是不是觉得很欢喜?”
    沈昀不理会他话里的嘲讽之意,问道:“你手上的伤可好些了?”
    苏潋陌仰头摇了两下扇子,得意的说道:“我的金创药天下无双,这些皮肉伤自然不在话下。”
    若当真康复了,他便不会刻意避开左手,沈昀伸出手道:“让我看看你的伤。”苏潋陌怔了怔,虽然很想拿话堵回去,但看见那双在夕阳下分外温柔深沉的眼睛,他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乖乖将手递过去。沈昀拂起他的衣袖,那手臂上仍然包裹着布条,他轻轻一碰,苏潋陌便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他的金创药确实有奇效,只是,那也仅仅只是金创药,而是神丹。
    沈昀没有松开那只手,而是站起来拉着他走向卧室:“我给你换药吧。”
    金创药就放在房中的桌上,苏潋陌没有拒绝,任凭他解开布条,将药粉倾洒上去,再又重新包扎上。伤口已经愈合结痂,确实不碍事了,沈昀微微松了口气:“再过几日便会好了。”
    苏潋陌一直在盯着他的动作,只到他开口说话,才像从梦中被惊醒那般回过神,他迅速移开视线,佯装满不在乎的样子道:“这点小伤,你当我会放在心上吗?”
    沈昀故意说道:“那夜不知是谁连洒药的时候都经受不住疼痛。”
    苏潋陌倏的从凳子上站起来,叫道:“沈昀,你这是在笑话我吗?”
    沈昀一边收拾金创药,一边说道:“怕疼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向来脸皮比城墙还厚的苏潋陌竟然脸色绯红,气急败坏道:“明明是你自己笨手笨脚,连上药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沈昀笑问道:“那方才你又为何要同意我帮你换药?”
    饶是苏潋陌这般伶牙俐齿之人,竟也找不出话来回答,他看着那张笑脸,恨不得冲上去给他打得鼻青脸肿,但转念一想,自己为何要这般气恼,那几句话原也没什么打紧的,他心里头为何还这样不甘心?苏潋陌渐渐愣住,神情里浮起迷茫,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沈昀见他如此,轻轻推了推他,问道:“你怎么了?”
    苏潋陌望着他,那双桃花眼在灯火下似含着雾气一般:“沈昀,你为何要这样待我?”
    沈昀怔了一怔,摇头道:“并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理由。”
    他的神情显得那么平静,似乎所有爱恨情仇,此刻在他心头都已烟消云散,他又是以前那个无拘无束的沈昀,而这种云淡风轻在苏潋陌眼里,却是最扎眼的存在。他们的差距是这般大,所行之事也截然不同,这就是区别,是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
    苏潋陌忽然轻轻笑起来:“我们之间,不是敌人,但也永远无法成为朋友。”
    沈昀没有说话,苏潋陌又道:“我需要的是有用的棋子,是能为我卖命的帮手,而朋友,是最无用的存在,我从不需要。”
    沈昀平静的回答:“你说得不错。”
    不知为何,苏潋陌竟觉得这张没有波澜的脸分外讨厌,他冷笑一声,残酷的说道:“你对我来说也是一枚棋子,而且还是最有用的棋子。沈昀,我应该谢谢你,若没有你,事情不会进展的这么顺利,这里面少不得有你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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