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进去的一瞬间,危素只觉得自己的五感被封闭了起来,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连桃花浓烈的香气也消失了。前行了没几步,眼前忽然一道雪白的强光飞速袭来,她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伸手前挡。
    把手放下来的时候,危素发现自己回到了原点,面前依旧是那团黑暗。
    她缓缓转过身,叶雉没说什么,冲她招了招手。
    现在不是赌气斗狠的时候,危素走上前去,立定在他身侧,透过层层鬼爪般的枝桠和飘落的桃花瓣,望向了不远处——那里有座无比突兀的房屋。
    站在这里,能看见朱漆斑驳的大门,门上还挂着三个字的牌匾,也许是因为距离不够近,字形显得有些模糊,看不清楚。门梁两侧各挂着一盏红灯笼,光从里边一圈一圈地晕了开来,染在灰黑色的墙壁上。
    四千米海拔之上,荒郊野岭,巉岩雪地,长出桃花林已经够诡谲的了,竟然还有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房屋,真是热闹得有些过分。
    叶雉和危素不由得对视了一眼,两人的神色中都闪过了一丝显而易见的惊愕,但彼此也都心知肚明——那个地方绝对不干净。
    “为什么这里会出现房屋?”危素偏过头问叶雉。
    直觉告诉她,这个男人比她懂得多,不料对方摊手道:“来之前我做了调查,没听说过林子里有这种建筑。”
    没听说过?危素心里打了个咯噔。令她自己都感到奇怪的是,她竟然还有心情调侃叶雉,“哦,也许是因为……见过它的人都已经不在世了呢。”
    叶雉面不改色,摸了摸下巴,“也不是没可能。”
    危素眼角微跳,正要说话,手腕上的十二枚小铜铃同时颤了一下,只有一小下,声音非常短促,快得几乎让她以为是幻听。
    她伸手拨开面前的桃枝,踏过地上那层薄薄的落英,“走。”
    叶雉的目光在她背影上定格了一瞬。他抿了抿唇,长腿连迈几步,走到了她身侧。
    待在原地什么都做不了,向前走是唯一的选择。
    ☆、桃魅(04)
    危素仰起头,牌匾上是三个阴文大字——桃源庙。
    古语有云,“一人不进庙,二人不看井”。她看了看叶雉,心中微叹,也不知道对方靠不靠得住,但总归是比她独身一人好多了。
    门把上的铜环生了绿锈,抓上去指尖皮肤有些刺,危素正要叩动,另一侧门发出吱呀一声,开了,门内现出一道颀长的人影来。
    是个僧人,看上去年纪在二十岁上下。
    他身穿青色衲衣,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眉眼低垂,脸庞映着橘黄色的灯火,样貌显得十分温和又模糊。
    他嗓音轻柔地问道:“二位是迷路了么?”
    危素和叶雉对视一眼,都没有答他的话。
    僧人也不恼,拉开了门,微微一笑,“请进。”
    叶雉对他点了点头,然后没有丝毫犹豫,大咧咧地迈过了门槛,往里边走去。危素则一边道谢一边打量了那僧人几眼,才跟上叶雉。
    主殿上倒是亮堂堂的,正中间供着一座木雕大佛,法相庄严,慈眉善目。
    危素这时候才算是彻底看清了那僧人的模样。眉毛是细细的一挑,斜掠入鬓发,凤眼,右眼角下长了一颗泪痣。嘴唇很薄,唇色也比正常人的淡了很多,乍一看就像是两片粉白的桃花瓣被贴在了鼻子下面。
    明明该是个吃斋念佛的主儿,却有这样的妖异颜色,他不可疑谁可疑。
    “二位施主,”他双手合十,“小僧法号青莲……”他展了展手,示意他们坐下,问:“敢问二位施主如何称呼?”
    叶雉往椅背上一靠:“就叫我施主得了。”
    危素就跟之前在旅馆里自我介绍一样,字字发音清晰:“我叫危素。”
    叶雉闻言,目光异样地扫了她一眼。趁着青莲下去给他们准备茶的空档,他往危素面前一凑:“干这行多少年了?”
    危素把椅子一挪,椅子腿划过地面发出刺啦一声,在安静的主殿上很是刺耳。她双手叉在胸前,用吊儿郎当的口吻回他:“我凭什么告诉你。”
    叶雉顿时乐了,“小姑娘这么记仇啊。”
    危素别开脸,他不屈不挠地接着问:“是生手?”
    做人不能太拧巴,再怎么说现在俩人也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危素不好继续给他脸色看,开口道:“算是半生不熟吧,也三四年了。”
    “你该知道那和尚不对劲,怎么把名字报给他了,不是你真名么。”叶雉把手支在桌子上,托着下巴,大有促膝长谈的架势。
    “是我真名啊。”危素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摆了摆手道,“没事的。”
    对方如此实诚,叶雉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靠回了椅背上。
    名字是连结肉身和魂魄的锁链,像他们干这一行的人,出门在外基本上都用假名字,危素是老鬼一手教出来的,从没听它提醒过自己不准用真名,她也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儿。
    直到某次路上遇见个同行,说自个儿叫西门吹雪,她没忍住心里的诧异,一句“真的假的”脱口而出,没想到换回了对方更为诧异的眼神,“当然是假的。”
    她当天就问了老鬼这茬子事,它冷笑了一声:“这你压根儿不用放心上。”
    危素再追问,老鬼才给她解释:“我俩二魂一体,就那什么……如胶似漆你晓得吧,要是单单知道你的名字,不顶用。”
    从此危素再没把这事儿放心上,也再没法直视如胶似漆这个成语。
    ————————————
    青莲去备茶备了老半天还没回来,危素有些坐不住了,她站起身来,在殿内转了转,四处探看,叶雉就抄着手看她瞎忙活。
    她扭头对他说:“这儿很干净。”
    干净得就像是个真正的佛门宝地。
    他“嗯”了一声,“所以才不正常。”
    危素觉得他说的话没什么建设性,转过身掀起了角落里一道土黄色的布幔。
    那布幔从房梁垂下,有些重量,她掀起来的时候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是刚才在桃林里那种让她头疼的浓香。
    一个人盘腿坐在布幔后的蒲团上,缓缓地抬起头,看向她。
    危素看见他的脸,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叫出声:“——郭逸珣?!”
    原本她以为不可能还活着的郭逸珣,此刻就活生生地站在她眼前。
    难道……在他失踪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留在桃源庙?
    她怕自己看走了眼,便仔仔细细地打量对方,最后不得不告诉自己:他就是郭逸珣。至少,是和照片上的郭逸珣长得一模一样。
    按照常理,老鬼现在肯定会兴高采烈地叫唤起来,敦促她赶紧去吞炭三斤,但她脑海里还是没有浮现出任何声音。
    叶雉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认识?”
    “我来这里就是要找他。”危素答道,她定了定神,把目光投向郭逸珣那颗光头,问:“你怎么在这里?你妈妈一直在找你,你知道吗?”
    郭逸珣动作轻缓地站起手来,双手合十,微微鞠了一个躬,“小僧现已遁入空门,一心事佛,凡尘俗务不再挂心。”
    危素听了他那文绉绉的话就觉得脑仁疼,冷笑一声:“行啊,你出家可以,先给爸妈一个交代不行么,有没有点责任感了你……”
    话没说完,青莲的声音便从背后响起来了:“慧空,发生何事?”
    危素看向他,他正端着托盘立在门边,托盘里放着两杯热茶和一样点心。
    郭逸珣摇头:“无碍,青莲。”他转向危素,“施主,烦请你转告……”
    危素听都没打算听完:“要说你自己去当面说。”
    郭逸珣顿了顿,脸上显出些为难的神色:“这……”
    青莲放下托盘,走过来给他解围:“二位施主,夜已经深了,不妨先作休息,明日再论。”
    危素态度十分强硬,扼住他的手腕,“郭逸珣,明天就跟我回去,把事情都跟你爸妈交代得清清楚楚,之后随便你想干嘛。”
    他终于维持不住平静无波的表情,用力挥开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我回去了他们怎么可能让我回来!我、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郭逸珣的力气大得惊人,危素毫无准备,脚下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叶雉及时地从后边扶了她一把。
    “我不会走的,” 郭逸珣的眼神有些阴鸷,他重申了一遍,而后看向青莲,脸色稍霁,“我会留在这里,陪青莲一辈子。”
    说完这话,他便扭头离开了。
    危素心中的怒火顿时转为满腔疑惑,什么叫做“陪青莲一辈子”?这么说来,他留在这里的原因,不是看破红尘,而是青莲?这……两个男人?
    信息量有点大,她一脸懵怔地看向叶雉,后者非常理解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道:“可能就是现在很流行的那个,你懂的。”
    危素:“……”什么鬼。
    青莲叹了一口气,道:“慧空和二位一样,迷路误入此处,住了几日后便……”他犹豫了一下,“便说希望小僧还俗,随他下山,小僧一心向佛,自然是不可能同意,于是他坚持要出家,留在此处,小僧无力劝阻,只好为他剃度……罪过,罪过。”他合上眼睛摇了摇头,右眼角的泪痣在烛光下竟像一滴黑色的眼泪。
    危素看着他妖异的脸,莫名陷入了恍惚,嗫嚅着嘴接不上话。
    她不得不承认,青莲长得实在是……太勾人了……
    叶雉在她耳边打了个响指,危素猛地清醒过来,一瞬间居然有如梦初醒的感觉,她看向叶雉,他张嘴打了个呵欠,“青莲师父,我困了,能不能劳烦您安排个房间,让我俩歇息一晚上?”
    “这是自然的。”青莲的眼神闪了闪,他指指了桌上的茶和点心,“二位不用一些么?”
    危素看过去,在这种寒冷的地段,那两杯茶也搁置了一段时间,现在竟然还能见到热腾腾的茶烟飘出来。
    茶应该是用晒干的桃花瓣泡的,沉在杯底煞是好看,叶雉上前端起一杯闻了闻,“嗯,挺香。”他又捻起一块糕点,转过头问危素:“吃吗?”
    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怎么可能入得了口,她果断摇头。
    他嘴角勾了勾,端起整盘糕点,“那我不客气了。”
    青莲提起门边的灯笼:“二位施主,请随我来。”
    危素和叶雉跟在他身后,穿过灯火昏暗的走廊,一路走到了主殿后的院子里。青莲侧身,指着两间相邻的厢房对两人说道:“就是这里,小僧已经收拾妥当,明天天亮,小僧可送二位离开,请安心住下。”
    安个鬼的心啊,危素心中暗唾一句。
    她道了声谢,青莲点点头:“小僧住在对面房里,有事叩门便可。”说完了,他转身离开,进了对面的厢房。
    一阵寒风穿过庭院,危素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她看向叶雉,对方手里拿着块咬了一半的点心,嘴里还嚼着,对上她的目光,把盘子往她面前一递:“来点儿?”
    冰天雪地的肚子更容易饿,危素闻着那馋人的香味,半信半疑地拈起一块,“真的能吃?”
    叶雉笑:“我吃了也没毒发身亡啊。”
    危素试探性地轻轻咬了一小口,低呼了一声:“没有味道。”
    她又尝了一口,真的没有任何味道,咬在嘴里味同嚼蜡,可明明看上去能引得人食指大动……
    叶雉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雪团子当然没味道了。”他指了指地上的积雪,“要是刚才喝过茶再吃点心就有味道了,但我估计你也不是那种为了美食连命都不要的吃货吧。”
    “这是雪团子变的?”危素瞪大了眼睛,“那也不能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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