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李景珑从前也不知道鸿俊竟知道这么多,驱魔司众人中,只有鸿俊毫无显摆之意,更不自恃身份,平素不是点头就是“哦”,讲论起天地的玄妙来,竟是滔滔不绝。
    “你是道家的?”李隆基问道。
    “呃……”鸿俊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家的,硬要说的话,青雄朝他弘扬佛法反而比提及道家的思想多,“算佛家的吧?”鸿俊想来想去,说,“裘永思像道家的。”
    “你们的室韦同僚呢?”杨玉环问。
    “他算萨满教的吧?”鸿俊迟疑道。
    “泰格拉乃是祆教圣子。”李隆基笑道,“平日里若打起来,不就各自请各自的神了?倒也稀奇。”
    鸿俊答道:“天地万法,殊途同归,我爹说倒不必拘泥,但求本心光耀。”
    众人便缓缓点头。
    李景珑本以为天子垂询,乃是感觉到了此案还有蹊跷,想问自己接下来的计划,没想到大半夜里不问案情,竟是说了半天鬼神,绕来绕去,最终竟是求、长、生?!
    简直浪费时间,还不如回家睡觉。
    杨玉环又问:“那么鸿俊小郎君,我倒是有一事想请教。”
    “你说。”鸿俊也不拘礼,大大咧咧,一手端着茶碗,一脚搁在李景珑膝盖上,把兴庆宫当成了自己家。
    “天地之间,有什么是长生不死的?”杨玉环问道。
    听到这话时,李景珑不禁起了好奇心,把鸿俊一脚拍下来,侧头瞥了他一眼。
    鸿俊意识到自己太没规矩了,忙坐端正,想了想,答道:“没有。”
    “没有么?”杨玉环问。
    “是的,没有。”鸿俊认真道,“硬要说有,只有你们头上的这天地。”
    鸿俊以茶碗一让,示意杨玉环与李隆基抬头看殿外的秋夜漫天繁星,笑着解释道:“‘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只有不为了自己而生的,才能长生。而万物但‘求长生’,就已经是为自己了,所以但凡天地之间,永无长生不死之物。”
    那一刻,李景珑仿佛有种错觉,持碗的鸿俊面对天子,面对贵妃,哪怕面对这天地神明,亦无任何畏惧,他的神情清澈无比,望之令人怦然心动。
    鸿俊收回仰望的视线,直视杨玉环与李隆基,笑道:“但我觉得,有时轮回转世是种长生;有时涅槃也是种长生,这一世离开的人,未尝不会下辈子再遇见,世间没有什么是永恒不灭的,也就是缘法了。”
    “那么有什么药,是能让人延年益寿的呢?”杨玉环又柔声问道。
    李隆基握住了杨玉环的手,杨玉环问到此处,忍不住抬眼看李隆基。
    鸿俊答道:“活得越简单,越亲近天地,就活得越长。”
    李隆基笑了起来,说:“罢啦,不想了,孔鸿俊,你是个有灵性的孩子。”
    杨玉环叹了口气,说:“若能让陛下延年千岁万岁,修炼成妖,渡你性命,臣妾也是愿意的。”
    “凡人生而为人,可比浑浑噩噩、灵智未开的妖怪好多了。”鸿俊答道,“鹤寿千年,龟寿万年,天地万物,各有各的缘法,强求不来。”
    李景珑接口道:“想来让人与龟调换,终日在烂泥里爬来爬去过一辈子,想必凡人也是不愿意的。”
    杨玉环与李隆基都是笑了起来,李隆基自言自语道:“那倒是的。”
    鸿俊突然想起一事,说:“延年益寿,好像是有一个办法。”
    “什么?”三人同时错愕道。
    “成佛。”鸿俊说。
    “行了行了。”李景珑说,“莫要来劲了。”
    李隆基与杨贵妃扶额,鸿俊说:“一切众生,悉有佛性在嘛,渡众生,也即渡自己。”
    “你是个很有灵性的孩子。”杨贵妃笑道,“方才你说‘成佛’的那一刻,让我突然想到一个人。”
    鸿俊笑道:“谁呀?”
    杨贵妃笑吟吟地端详鸿俊,突然神色一变,眉头微拧了起来,似乎在努力地回忆,说:“我总觉得见过你。”
    “咱们有缘吧?”鸿俊说。
    “嗯……那天我见你的第一面。”杨贵妃揉揉眉心,说,“就觉得小郎君你这笑容,忒熟,可一时半会儿总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了。”
    “好了。”李隆基说,“一切随缘罢,今天也闹得够了,早点回去歇下,李卿,得空再带你的小兄弟来讲讲世间玄妙。”
    李景珑知道他们要睡了,便忙带鸿俊起来告辞,杨玉环又招手道:“鸿俊,你过来。”
    “你还想再认个干儿子不成?”李隆基笑道。
    杨玉环笑吟吟的,拿了块点心递给鸿俊吃,鸿俊便道了声谢,杨玉环却道:“这孩子长得太漂亮了,我哥好几个孩儿,就不像他这般有灵性的。”
    夤夜,李景珑与鸿俊出了皇宫,走在街上,李景珑提着装狐狸的小笼子,慢慢地走着。
    鸿俊摘了片道旁的叶子,回头问道:“今天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没有。”李景珑嘴角微微地翘了起来,说,“表现不错,你越来越聪明了。”
    他强烈地感觉到,鸿俊学习得很快,较之初入驱魔司时那忐忑不安的模样,现在已大致能适应长安的生活。
    “我就是太笨了。”鸿俊不好意思地说道,“总不知道你们话里还带着话的。”
    事实上这次的案子,鸿俊几乎是糊里糊涂一路跟下来,直到最后才渐渐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李景珑与裘永思、莫日根、阿泰四人仿佛都心照不宣,只有自己傻乎乎的,一路跟着他们走。
    “他们都是人精。”李景珑笑着答道,“你想不通很正常。”
    鸿俊端详李景珑,李景珑马上就不笑了。
    “继续笑啊。”鸿俊说,“挺好看,给小爷笑一个,来!”
    李景珑额上青筋暴突:“哪儿学的!”
    鸿俊真心觉得李景珑笑起来挺好看的,平日刻板严肃,不苟言笑,像名沉着冷静的大将军,但一笑起来,便让人心生亲切。
    “我倒是考考你,猜猜看咱们现在去哪儿?”李景珑正色道。
    鸿俊转头看看,这里不是回驱魔司的路,便挠挠头说:“这么晚了,你想去哪儿?”
    两人到得一处后巷内,李景珑把笼子交给鸿俊,从一堵后墙外翻身,飞跃进去。
    “又有什么案子吗?”鸿俊惊讶道。
    内里不闻应声,李景珑推开后门,牵出一匹马。
    “你把人的马偷了……”
    “借用一下,走!”
    那地方正是龙武军后门,李景珑牵了匹马出来,翻身上马,伸手拉鸿俊上去,让他坐在自己后头,策马发出连串蹄声,穿过长街,往西门外去。静谧长街上,蹄声显得格外清晰,出得城门后,在一处山丘顶上停了下来。
    “来。”李景珑把笼子递给鸿俊,摘下笼上的符。
    “就在这儿放了?”鸿俊问。
    “不然呢?”李景珑说道,“还带回去?”
    鸿俊心想这样也挺好,便从笼内抱出那小狐狸,李景珑伸几根手指,来回摩挲那小狐狸的下巴。
    启明星出现在天际,天边现出鱼肚白,神州大地由夜转昼,鸿俊抬眼,望向晨昏交替的蔚蓝天空,天脉散发着瑰丽的色彩,与地脉交接,宛若一个经万世而永不停息的巨轮。
    “喂,醒醒。”
    李景珑的声音在此刻温柔了许多,反复挠着那小狐狸的下巴。
    鸿俊“噗”地笑了一声,说:“第二次用的药不多。”
    那小狐狸“呦”的一声醒了,马上警惕看着李景珑,李景珑屈起手指,在它脑袋上敲了一记,斥道:“咬伤鸿俊的账还没找你算。”
    鸿俊忙道算了算了,小狐狸顿时紧张地看看鸿俊,又看李景珑,意识到发生什么事时,李景珑却在它鼻前打了个响指。
    随着那声清脆的响指,李景珑手中离魂花粉迸开,小狐狸猛地打了个喷嚏,眼中满是迷茫。鸿俊松开手,那小狐狸顿时落地,箭也似的窜进了丛林。
    “别再回长安了。”李景珑说道,“再被发现,饶不了你。”
    小狐狸躲在灌木里朝外看,鸿俊带着点儿忧伤,与它告别,与李景珑从山丘上下来。
    太阳升起来了,八百里秦川苏醒,山林间百鸟齐鸣。
    “长史。”鸿俊说。
    “嗯?”李景珑牵着马在前头走,冷不防被鸿俊扑了上来,骑在背上。
    “我太喜欢你啦!”
    “快下去……像什么样子?”
    “这儿又没人。”
    李景珑把鸿俊从身上摘下来,说:“发什么疯?”
    “你其实不讨厌妖怪。”鸿俊得意地说道,“是不是?”
    “我不恨未作恶的妖怪。”李景珑正色答道。
    “那你还挺喜欢小狐狸的。”
    “长得可爱的,谁不喜欢?”李景珑说,“但仗着自己长得可爱就肆无忌惮,无法无天,可就不行了。”说着又用手指戳了戳鸿俊的脑袋,翻身上马,示意他快点上来。
    鸿俊总觉得自己似乎被含沙射影了一句,却没想明白。上马时他问:“长史,什么时候带我去平康里玩?”
    李景珑:“……”
    马蹄声渐远,长安晨钟远远传来,一骑在洒满朝阳的路上绝尘而去。
    阳光明媚,秋日清晨,驱魔司中还未起床,鸿俊已在路上马背睡着了,李景珑把他横抱进来,一路进房,放在榻上,吁了口气,说:“睡!”
    接着他又出去还马,刚回驱魔司,赏赐又来了,李景珑便自己躬身接旨,未叫醒下属们,这次乃是俸禄连赏银共九十两,又有点心若干。以及国库开出的条子,可凭此条交予离魂花粉商兑银。
    一切结束后,李景珑终于倒头便睡,一觉到黄昏。
    “伊思艾的后人,室韦人,裘家世子,外加一名毫无法力的凡人……”
    “我倒是觉得,那少年身份最是神秘,也十分蹊跷。”
    “我不管他是谁!你居然就看着这一切,在眼皮底下发生!”
    “所以呢?你想让我做什么?”
    身穿青袍的男子稍一摊手,答道:“你的狐子狐孙们着了道,愿赌服输,是不是这么一说?”
    贵妇不住喘息,双目发出红光,眼中几乎要溢出血来,喘息道:“我要为它们复仇……”
    男子与贵妇站在兴庆宫深处的阴影中,夕阳西下,二人拖长的身影犹如狰狞的、张牙舞爪的怪物。
    “除掉他很简单。”男子在贵妇耳畔低声道,“但人间皇帝已起了警惕之心,你若令天魔早早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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