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着急。”陆许答道,“这都好多天了,除却那夜现身后,他再没有过问整个计划。”
    “嗯。”裘永思若有所思地答道,“你说他,知不知道咱们正在做的事?”
    陆许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裘永思又是神秘一笑。
    入夜时将军府中十分安静,厅内摆放着哥舒翰从凉州带来,奉予杨玉环的寿礼——一件霓裳羽衣,乃是西域众匠人巧手织造,足足用了三年之久。羽衣分为七层,层层错落,金银丝在灯下如同流瀑般光华旋转。
    “一定喜欢!”杨国忠点头道。
    哥舒翰便让侍婢将羽衣罩了起来,朝杨国忠道:“老夫为了买这件羽衣,当真是费尽了心思……”
    杨国忠啧啧赞叹片刻,哥舒翰又请他到书房中喝酒,两人对谈近半个时辰后,杨国忠方从书房中出来,哥舒翰则表情十分复杂。
    “也是时候了。”哥舒翰叹道。
    杨国忠最后说:“为了来日的大唐。”
    哥舒翰一把年纪,胡子、头发都已花白,年前西凉中了瘟疫后大病一场,竟已有苍颓之感,唏嘘不胜,点了点头,杨国忠径自离开,也不再多说。哥舒翰回转,在书房内看着杨国忠送来的文书。
    “老爷。”婢女在外道,“夫人请您。”
    “稍后。”哥舒翰拿着那信纸端详,仔细对照笔迹。
    外头便不作声了,不多时,管家又说:“老爷。”
    “知道了,这就过去。”哥舒翰不耐烦道。
    “大唐驱魔司莫日根求见。”管家说。
    莫日根?哥舒翰依稀记得此人,凉州尸鬼之乱时,莫日根着实在府上养了好一会儿伤,过后李景珑前来禀告,更告知长安有妖潜伏。便吩咐让他入内。
    莫日根两手空空,身无兵器,入得房中,先是四处打量,并不朝哥舒翰行礼,哥舒翰将信扎压在一本文书之下,抬眼朝他望来。
    “怎么?”哥舒翰相对而言,待驱魔司中人还是比较客气的,毕竟李景珑救过他的性命,且这伙人个个身怀绝技,直接听命于皇帝,乃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杨国忠说了什么?”莫日根上前一步,仿佛改变了主意。
    哥舒翰眉毛一竖,便即大怒,要斥“大胆”之时,突转念一想,沉声道:“你不是莫日根,你是何人?来……”
    莫日根色变,万万未料哥舒翰阅人无数,竟是一眼看出自己破绽!当即顾不得再套话,倏然出指,六杆钉头箭刷然破开窗口,屋顶瓦片,一齐射向哥舒翰!眼看箭头从六个死角飞来,疾取他全身各处要害,哥舒翰再无逃生之路,偏生就在这时候,“唰”一声白影出现!
    陆许快得无以伦比,破窗而入,一脚踏上案几,手中现出短匕,一匕挡开最接近哥舒翰的箭矢,将它击飞,紧接着翻身上房梁,转身挡开第二箭,再飞身与箭矢落下,挥匕挡开第三箭!
    “叮叮叮”三声作响,陆许在空中飞旋,那速度竟是比箭更快,再挡开两箭,最后一箭从他手臂划过,破开他的衣衫,鲜血在空中飞溅。
    莫日根飞身后跃,陆许冲了上来,以肩一撞莫日根胸膛,莫日根本可调齐钉头飞箭,将陆许格毙当场,却起不了杀心,只是侧身避开陆许,不欲与他交战,再以两手手指朝身前一并,被挡开的箭矢集合,旋转着掠过陆许,朝他身后的哥舒翰飞去!
    一切都只发生在这短短的瞬息之间,哥舒翰刚吼完“……人!”,话音一落,裘永思、阿史那琼与阿泰同时破窗冲入,阿泰手执飓风扇,冷冷道:“玩大了,兄弟。”
    紧接着阿泰一扇挥去,刺骨寒风卷起满房书卷,裘永思以笔锋一挥,房内山水画内,一座巨山顿时脱开画纸飞出,狠狠砸向莫日根。
    是时只见假山飞来,莫日根暗道不妙,被结结实实地砸在胸膛上,背脊在房门处狠狠一撞,顿时撞塌木门,直摔出去,阿史那琼六把飞刀出手,迎上莫日根钉头箭。
    “陆许!”裘永思大喝道,“动手——!”
    陆许两手不断发抖,片刻后痛下决心,一声狂喊。
    “啊——!”陆许两匕划出弧光,带动阿泰挥出的寒锋,尽数汇聚于那匕首上,随着那痛彻心扉的喊声,贴身撞进了莫日根怀里。
    莫日根:“……”
    陆许:“!!!”
    只见陆许两匕直出,一匕捅莫日根腰畔,另一匕直取他肋下,刷然捅了进去!
    莫日根万万未料陆许竟是如此绝情,一声狂吼,当即任凭那匕首卡在肋中,狠狠挥手,将陆许一拳扫开,陆许只觉那拳力重逾千斤,被扫得脑海中“嗡”的一声,摔在墙角。
    与此同时,裘永思、阿史那琼与阿泰三人冲来,护住了哥舒翰,莫日根再不言语,半空中一个翻身,上了房顶,一阵杂乱脚步声带着瓦片横飞,逃跑了。
    哥舒翰瞪着双目,一脸震惊,待得手下卫士上前来,正要捉拿三名“刺客”时,哥舒翰却大吼一声:“都给我住手!”
    阿泰与裘永思、阿史那琼则一起转身,朝哥舒翰行礼。
    “事有仓促,诸多冒犯。”裘永思说,“还请老将军见谅。”
    “你!”哥舒翰一指阿泰,说,“告诉我发生何事!”继而让进来的卫兵全退出去,阿史那琼上前扶起陆许,裘永思则躬身捡起房内飞扬的纸,放回哥舒翰案上。
    阿泰正要开口解释时,哥舒翰却一声冷笑道:“李景珑手下,个个精明得很呐!”
    裘永思嘿嘿一笑,停下动作,不再捡地上的散乱纸张。陆许则靠着墙坐下,气喘吁吁,被莫日根那一拳打了,整个脑子里仍在嗡嗡作响。
    安西卫府中。
    赤膊只穿一条黑色武裤的莫日根躺在榻上,不住抽搐,睁着无神双目,冷得直打颤。安禄山检视他的全身,一声冷笑,被匕首所扎之处已结冰,这层冰霜正在慢慢化开,蔓延到他的身体,肋下连着胸膛尽变成蓝色。
    莫日根的胸肌上,还纹着一只鹿头的形状。
    蛊虫从窗缝中飞入,变换为万丰身形,沉声道:“大人。”
    安禄山缓缓道:“他们为何会知道目标是哥舒翰?!”
    万丰摇头,目中满是惊疑,安禄山一脸横肉,尽现戾气,盯着莫日根看,再看万丰。
    万丰说:“救他么?”
    安禄山终于出手,左手带着红光,按向莫日根胸膛,右手则将匕首猛地拔了出来!
    莫日根一声狂吼,全身犹如遭到火焰焚烧,瞳孔瞬间放大。几乎是同时,就在安禄山拔出匕首时,匕身符纹随之一亮,寒气冲向安禄山全身!
    将军府内,阿泰解释到一半,陆许猛地一抽,双目空洞。
    那一刻,他的视线透过莫日根双眼,看见扔掉匕首、双掌作火焰形祭在身前的安禄山!安禄山左手大拇指上戴着的那金扳指不易察觉地一闪。
    紧接着,梦境化作另一番场面,黑狼按着白鹿,在冰冷的荒原上不住撕咬,陆许马上知道莫日根再次感觉到了自己,在那垂死之际,正在不顾一切地寻找一切温暖之体,吸收热量。
    “陆许——!”
    “小陆!”
    暗夜冰原上,寒风凛冽,绝望与死亡的旷野中,黑狼按着白鹿,不住狂咬乱抓,白鹿滚烫的血液几乎是爆破开去,洒了满地。它的全身发出强光,黑狼龇着牙,愤恨的双目中只有嗜血的意味。
    然而那白光收拢,化为全身赤裸的陆许,他不仅没有逃离,而是紧紧抱住了黑狼,黑狼在此刻只有凶恶气势,张开血盆大口,咬在了陆许的肩膀上!
    陆许忍着钻心般的剧痛,意识逐渐模糊,就在失去神识前,他抬起另一手,抱住狼头,全身贴在黑狼的毛发上。
    黑狼的咬合力几乎让他肩胛随之粉碎,肌肉、血液,尽数模糊一团,然而就在陆许做出这个举动之后,黑狼倏然慢慢地松开利齿,迷茫地仰起头。陆许则仅仅抱着狼头,侧脸贴在了它的下颚上,不住颤抖。
    蓦然一切景象崩坏、破碎,陆许睁大双眼,回到了现实中。
    房内,所有人都怔怔注视着他。
    阿史那琼松了一口气,说:“没事吧?”
    “找到了。”陆许颤声说道。
    所有人瞬间色变。
    天亮时,李景珑与鸿俊牵着手进城,鸿俊仍有些魂不守舍,李白则懒懒散散,一天没喝酒,什么力气都没了,一路上还东张西望。李景珑无奈,一会儿将李白拉回来,一会儿还得照顾鸿俊,还得提防自己被通缉,如同一个人身后带了两只尸鬼。
    兰陵琥珀刚开张,客人们便一拥而入,李景珑从后门进去,鲤鱼妖正在打鸡蛋面浆做早饭,骤然一见李景珑,骇得“哇”一声大叫,自己把面酱洒了一身。
    “可以下锅了。”李景珑面无表情道。
    鲤鱼妖:“这不好玩!鸿俊呢?你们啥时候回来的?”
    鸿俊与李白进来,李白说:“酒呢?”
    “待会儿给你找去。”李景珑推着李白往前走,鸿俊则一副失神模样,前去换衣服。
    第112章 将计就计
    “鸿俊?”李景珑说,“待会儿过来, 大伙儿碰头。”
    鸿俊只应了声, 有气无力地回房,鲤鱼妖则跟在他身后,焦急问道:“怎么样?鸿俊?救下鲲神了么?”
    鸿俊将一路上的事儿朝鲤鱼妖转述, 鲤鱼妖只是听着, 问:“你怎么啦?”
    鸿俊想了想, 叹了口气, 说:“我梦见未来了。”
    鲤鱼妖张着嘴,怔怔看着鸿俊, 说:“我会变成龙么?”
    “没梦见你。”鸿俊拿着衣服, 出去摇水冲澡, 无奈笑了笑,说, “我和景珑, 不会在一起。”
    “哦。”鲤鱼妖又问,“那天魔呢?”
    “被除掉了。”鸿俊有些心不在焉地说, “也好, 总算松了一口气,一切都会来, 也都会过去。”
    鲤鱼妖说:“可是未来是不一定的,传说哪怕鲲神,也不能完全预见。”
    “嗯。”鸿俊举起一桶水,沿着头顶冲下, 哗啦啦冲得全身湿透,答道,“但至少是一个可能。”
    鲤鱼妖说:“没关系,鸿俊,不管到哪儿,我都会陪着你的。”
    鸿俊苦笑,他的身体如同汉白玉所琢,一头湿发搭着,拿着皂荚,在身上搓了几下,身上搓了些泡,背对鲤鱼妖站着,腰线、背肌的轮廓充满了少年感。
    “可是我也不知道我以后是死是活。”鸿俊转头道,“也许我也死了呢?我猜说不定真是我猜的那样……景珑继承了不动明王的法力,把我杀了……”
    “不会的!”鲤鱼妖瞬间喊道。
    鸿俊又朝自己身上浇了桶水,擦干后心中一动,问:“他们怎么样了?”
    鲤鱼妖说:“我不知道,他们都鬼鬼祟祟的,出去也不叫我,总瞒着我,让我在家做饭。”
    鸿俊近来也觉得有点奇怪,众人似乎不怎么给鲤鱼妖戏,也许也是嫌它戏实在太多了,也或是没有用到离魂花粉的场合。以前李景珑常常都会叫上鲤鱼妖,甚至连做制服都给它单独做一份,后来两人在一起后,确切地说,是从长安去西凉时,李景珑就开始嫌它碍事了,缘因鲤鱼妖偶尔会开口损他,或是看他与鸿俊亲热,突然就说话拆台。
    毕竟谁也不想亲热的时候,旁边盆子里躺着个絮絮叨叨的岳父,想调调情时这岳父又要突然大喊大叫,简直吓死个人。但后来鸿俊也特地朝鲤鱼妖解释过,自己是真的喜欢李景珑,鲤鱼妖便只好吃醋归吃醋,不再干涉两人,大多数时候,则自动避开。
    鸿俊心里却还装着鲤鱼妖,陪伴了这么多年,赵子龙就像家人般,总有一席之地,也始终记得它要跳龙门当条龙的夙愿。
    “我去看了三门峡。”鸿俊朝有些无精打采的鲤鱼妖说,“等天魔抓到以后,我就带你跳龙门去。”
    鲤鱼妖稍一振奋,迟疑道:“那好啊,可是……万一我跳不过去呢?”
    鸿俊说:“那咱们就在三门峡边上,搭个房子,我陪你修炼吧。”
    鲤鱼妖刹那就傻了,不住发抖,一声“真的吗?”竟是半晌问不出口。它仿佛感觉到鸿俊未曾宣诸于口的某种惆怅,半晌后只是问:“鸿俊,你怎么啦?”
    鸿俊穿上衣服,笑着摆摆手,他的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这会儿却也说不清。曾经他对这红尘世间眷恋无比,如今却隐隐约约,生出了疲惫之意。仿佛天底下的繁华,归根到底,并不属于他,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也将就此结束。
    “我去找陆许。”鸿俊朝鲤鱼妖说,“我想吃蛋卷,软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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