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了。”裘永思说,“鸿俊,再会。”
    “等等……”鸿俊看见黑气越来越浓重,一时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这明显不应该出现在此处,然而短短数息间,鸿俊一声怒喝。
    “李——景——珑——!”
    鸿俊一声大喊,裘永思忙道:“别喊!”
    紧接着,黑气轰然爆射,朝裘永思扑来,那黑气间现出一条翻滚的蛟龙,嘶吼着冲向两人!
    说时迟那时快,裘永思察觉不妥,一回头,双目倒映出月色下树林中弥漫的黑气,那黑气聚为利箭,射进传送阵中,一式击中裘永思手中琉璃瓶。
    “叮”一声清响,琉璃瓶脱手飞出,划出一道弧线,落向传送阵外!
    传送阵旋转越来越快,而黑气中则幻化出九尾妖狐、飞獒、雪女等等聚合的形态,从黑蛟身周飞出,疾抢琉璃瓶!
    然而鸿俊速度更快,一脚踏空飞起,先冲进法阵,踩上裘永思肩膀,再翻转身体,在空中另一脚踹出,整个人在空中来了招头下脚上的空翻,将琉璃瓶勾了回来。裘永思蓦然抽出腰畔画笔,在空中一挥洒,另一手抓住鸿俊,吼道:“快出去!”
    鸿俊手指恰好探出那半寸,堪堪挨上琉璃瓶,探指一勾,牢牢抢在手中。
    蓝光铺天盖地,那圆形平台上,刺眼烈焰“轰”一声爆发,直冲天际!将两人同时淹没在了蓝色火焰之中。
    獬狱朝着烈焰圈环一撞,瞬间被传送结界挡开,嘶吼着被弹向远处。
    李景珑穿过长廊,忽然心脏强烈地跳动了起来,那是前所未有之事,第一直觉是,鸿俊情绪的剧烈波动影响了他。
    “鸿俊?”
    话音未落,远处一声震响。
    驱魔司成员们刚入睡不久,这下全部人都出来了,只见一道光柱冲向天空。李景珑下意识地问:“鸿俊呢?”
    大伙儿都在,唯独缺了鸿俊,李景珑这一瞬间便有不祥预感,及至那冲天蓝光形成光柱,外围一条黑龙哀鸣飞起,狠狠撞击蓝光无果,再掉头冲向镇龙塔顶端。
    “獬狱?!”裘虬到得后院长廊中,怒吼道,“是那畜生!”
    李景珑马上抽智慧剑,朝后山跑去。
    河洛大地上,太阳升起来了,商队在溪边洗漱,伙计提着装有鲤鱼妖的笼子,把它浸在了水里,鲤鱼妖依旧一脸呆滞,被泡了半天水,复又被提起来,湿淋淋地在笼子中躺着,一动不动。
    “这玩意儿不玩杂耍啊?”
    “得了吧就一条鲤鱼,你还要它喷火怎么的?”
    “好歹跳个圈吧!老板可是花了不少银子买回来的呐!”
    “算了算了。”商队老板来了,说,“今天带进范阳,再卖不掉就放生罢。”
    鲤鱼妖听见“放生”二字,鱼鳃动了动,眼珠子朝后稍稍转过来,看了众人一眼,老板一走近它,鲤鱼妖双目马上又恢复了呆滞状。
    “你说这鲤鱼成天在想啥?”
    “鱼除了想蚯蚓还能想啥?”一名伙计抓了条蚯蚓喂它,鲤鱼妖只不吃,仿佛在绝食抗议,鱼嘴一动一动的,伙计便拿着根筷子,将蚯蚓挑到它嘴里,再往里头戳了戳,不管了,径自上路。
    蚯蚓逃得鱼口,一扭一扭地爬了出来,鲤鱼妖实在饿得狠了,趁众人不备,赶紧抓住蚯蚓又往嘴里塞,囫囵塞了进去。
    车队这日清早便进了范阳城,较之商队老板一年前过来时,这座城市充满了紧张的气氛,先是城门守卫再三盘查,确认身份后才将众人放进去。而城内则充满了铁坊,炼铁的火星,浓烟滚滚而起,犹如阴云笼罩。
    集市上铁制品变多了,且整个范阳到处都是飞扬的灰烬与火星,如同一座燃烧的古城,来来去去的行人面带苦容,脸色灰黑,街上尽是穿行巡逻的守备军。
    商队在集市上等了半天,只卖不掉东西,也买不回什么,原本计划将此处作为最后一站,所有物资竟是遭到严格管制。
    “看看了喂——”商队老板木然道,“这儿有个妖怪!”
    最后大伙儿做不成生意,又租了摊子,一合计,只好卖妖怪。
    鲤鱼妖沿途卖相一直不好,在洛阳等地始终卖不掉,站了半天以后,商队老板只得自认倒霉,正要去开笼门将鲤鱼妖放走,又心有不甘。赔钱也就算了,两只锦鸡还拜它所赐飞了。
    老板骂骂咧咧,踹了笼门一脚,忽然马蹄声响,背后便有个女声问:“咦?妖怪?”
    老板转身,见是一名身穿铠甲的女将,衣服上纹着安禄山麾下军队的标识,忙作揖道了鲤鱼妖来历,那女将随身未有侍卫,只是看了老板一眼。
    “这条鱼怎么卖?”女将说。
    老板忙赔笑,比了四根手指,说:“在陈仓买的,可是花了大价钱买这怪物。”
    女将一瞥鲤鱼妖,吹了声口哨,街边盘查的士兵便随之过来。
    “取四百两。”女将说。
    老板瞬间受到了惊吓,但他训练有素,旋即镇定下来。
    鲤鱼妖侧过头,以一边眼睛打量那女将,女将也不等付钱,便伸出手,朝老板示意,老板忙将笼子递过,鲤鱼妖连鱼带笼子被拴在马鞍畔,在笼子中滚来滚去地被带走了。
    她应该不会吃了我吧,鲤鱼妖第一个念头是,自己的下场会如何?但以常识而论,不会有人花四百两银子买一条鲤鱼清蒸抑或红烧才是。只要别杀它,三不五时将它从笼子放出来遛一遛,自己就能逃脱。
    沿途的路它大致都记得,就算记不得,沿着黄河逆流而上,再入泾河,也能进长安。可是进了长安,又有什么用?驱魔司已经不要它了,鸿俊更在里头听它喊了半天,也不出来开门。
    想到自己从此就无家可归,整个鱼生都要绝望了。
    笼子被扔在地上,鲤鱼妖甚至没注意自己进了个什么地方,看上去倒是像个将军府,到了女将房里。
    女将转过身,卸下铠甲,对着镜子看了看。
    “会说话么?”女将说。
    房内空无一人,这话自然是说给鲤鱼妖听的,鲤鱼妖抓着笼子栅栏,半晌不言语。
    “长得挺蠢。”女将又笑道,“还没修炼出人形吧?”
    说着女将又脱了里衣,现出姣好的象牙色身躯,随口道:“不好好修炼,怎么被人给抓住了?”
    鲤鱼妖瞪着那女将,只见女将脱得一身赤裸,躬身摸了摸自己脚踝,紧接着沿着脚踝,把皮肉撕开,继而将全身的皮从脚到头,如脱衣服般朝上拉,扯了出来,现出血淋淋的肉。
    鲤鱼妖瞬间骇得魂飞魄散,狂喊道:
    “妖——怪——啊——!!!”
    第129章 入塔寻踪
    女将嘻嘻嘻地回头一瞥,面容狰狞恐怖, 满脸血管, 肌肉都以一个奇异的角度扭曲着,说:“自己就是妖怪,还怕妖怪?”
    鲤鱼妖一想也是, 便闭了嘴, 知道面前这女子是名画皮妖, 常听说“画皮”只有血肉之形, 须得剥人皮以修炼。而在鲤鱼妖眼中,看见剥了皮的人, 也不过是人眼里看剥了壳的虾一般, 并无多大异状。
    “我叫梁丹霍。”那画皮妖剥过皮后放一旁晾着, 又说,“你叫我丹霍罢?你呐?你叫什么?”
    鲤鱼妖又不吭声了。
    “我美吗?”丹霍歪在榻上, 懒懒扯过一抹布, 搭在胸上,露出鲜血淋漓的全身。没了眼皮的眼珠子转来转去。
    鲤鱼妖看了一会儿, 丹霍又掏出一个匣子, 打开,吃着里头的东西, 鲤鱼妖张望,丹霍问:“你吃不吃?”说着倾身过来,打开了笼子,鲤鱼妖马上转头四顾, 想趁机跑路。
    丹霍却道:“别跑了,这世上,哪儿还能比这自在?”说着将自己吃的零嘴递给它。鲤鱼妖低头,见是根人的小指头,又吓了一跳,瑟瑟发抖道:“我……不吃!你到底是谁?这是哪儿?”
    “这是妖的家。”丹霍说,“改天我带你认识认识头儿去,来都来了,就别走了,看你这模样,想必也受了不少苦,怪可怜的。”
    鲤鱼妖:“……”
    鲤鱼妖突然有点想放声大哭,哪怕是在一个吃人的妖怪面前,这时间,这血淋淋的画皮妖仿佛不再是妖怪,只是上苍派下来,拯救它的某个使者。
    正值此刻,外头一声猪嚎,天色已暗了下来,丹霍说:“开饭喽,走吧?”
    说着丹霍打开衣柜,里头尽是排得整整齐齐的人皮,她选了另一张妇人皮穿上,朝鲤鱼妖说:“跟着,府里大,可别走丢了,找不着你。”
    鲤鱼妖原本正惴惴着,丹霍推开门后,外头正下起了阴暗的淅淅沥沥的小雨,回头道:“你不饿么?”
    鲤鱼妖除了留下来也无处可去,肚子又饿,身上伤还没好,它终于改变了主意,一颠一颠地出来,跟在丹霍身后。
    “我不吃人。”这是鲤鱼妖来到之后,朝丹霍说的第一句话,“我是好妖怪。”
    丹霍不耐烦地答道:“你想吃人也没那本事。”
    鲤鱼妖跟随丹霍,穿过长廊,丹霍这次变了个年过半百却风韵犹存的女人,两手拢着袖,穿一身鲜红色的袍子,这府上侍卫、家丁竟是对丹霍有着畏惧神色,见她走过时,俱不敢直目。
    鲤鱼妖注意到这里的一草一木,都长得非常奇怪,葡萄藤以一个张牙舞爪的形象歪歪曲曲地扭着,结出的葡萄忽大忽小。槐树叶更是长满锯齿形状,如黑暗里择人而噬的怪物。
    走廊两侧有着狰狞的浮雕,厅堂屏风则是妖怪食人淌下鲜血的壁画,灯光倒是明亮的,照得这府上有股异界的诡异感。
    厅堂深处,无数怪物在嘶吼,丹霍带着鲤鱼妖走入厅内,众妖齐聚,朝她望来,鲤鱼妖心中咯噔一响,看见了厅内主位上坐着的一只散发黑气的恐怖巨兽!
    那是庞大无比、黑烟滚滚的安禄山!
    鲤鱼妖上一次见他,乃是在安禄山入城时,那会儿鸿俊等人全部一窝蜂地出来看安禄山进城了,而鲤鱼妖则趁机前去朝杨国忠通风报信。传递过消息后,杨国忠带着它出来,吩咐它先回去,恰好安禄山从城中过,鲤鱼妖便躲在杨国忠身后,远远地看了这么一眼。
    安禄山魁梧依旧,满身的肉却现出焦黑色,散发着一股腐味,身上金环、玳瑁等坠饰闪着不合时宜的光,就像把金银珠宝扔在了一个硕大的粪坑之中,随着安禄山全身的抖动载浮载沉。
    失去了神火的保护,安禄山以一具凡人肉身,根本无法抵挡魔气的侵蚀,如今全身正在缓慢地腐化下去。
    一道白光闪过,继而化作圈环,在深暗的空间之中随之扩散,嗡嗡作响,射向遥远的他方。
    鸿俊一个踉跄,几乎是贴着地面,马上伸手乱抓,吼道:“啊啊啊——”
    他下意识地伸手,瞬间抓住了另一个人的手臂,蓦然一回头,看见了昏迷不醒的裘永思。
    “永思——!”鸿俊焦急大喊,裘永思不知为何已彻底不省人事,两人借着一股冲力,飞速滑行,鸿俊一手摸出飞刀,转身在地面上钉,那飞刀却铿然作响,无论如何钉不下去。
    这天地一片空旷,唯一存在着的只有自己身下散发着寒气的地面,导致他们越滑越远越滑越快,鸿俊连番猛钉,只想将滑落的速度尽快止住,最终他急中生智,将四把飞刀刷然集成一把,翻身朝地面一刺。
    一声裂帛般的清响,斩仙飞刀合一后刹那如切开豆腐般划拉出一道三分宽的裂口,却丝毫没有减缓滑落之势,只见鸿俊又猛地将陌刀一旋。
    “叮”一声清响,陌刀跳翻,瞬间以刀背牢牢地卡在裂缝里,鸿俊被那阻力一激,险些将自己连着裘永思一同甩飞出去。
    幸而他膂力极强,换作寻常人,两个人三百余斤,外加冲势定然撑不住撒手。鸿俊只觉肩背筋脉一阵剧痛,忙运起五色神光护体,硬生生地止住了滑落之势。
    这时间他回头看,终于明白了寒意来自何处——自己与裘永思坠落之处,正在一块万年玄冰上,而这玄冰,出现于万仞高山的顶峰,以一个平缓光滑的斜面将两人送了下来。
    脚下五丈处就是玄冰的边缘,一方丈许长的尖角之外,则是见不着底的万丈深渊。鸿俊一手拽着裘永思,一手抓住陌刀,就这么被钉在玄冰壁的尽头,上不得半寸,也下不得半寸。
    “永思!”鸿俊大喊道。
    裘永思毫无动静,被鸿俊拖着手臂,昏迷不醒。
    这是哪儿?鸿俊依稀记得在裘永思进入镇龙塔前,獬狱骤然出现,袭击了他们,而传送阵仿佛变得不稳定,巨响声中,把他们传送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这里没有日月星辰,天顶仿佛一片虚空,在那虚空之中,有着奇异的光芒在闪烁。四周没有风,整个世界静得无比地诡异。
    这是镇龙塔里,鸿俊想了想,应当是可以确定了。而此处耸立着一座万年雪峰,与他的想象又大相径庭,这座塔不知是何人所建,内里竟有如此广阔的空间!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咋办?!
    鸿俊看见玄冰对面,稍低处有一处三寸长的凸出悬崖,心想说不定可以跳过去,但那悬崖距离他们足有十丈远……好吧,姑且一试!
    鸿俊深呼吸,蹬掉木屐,木屐坠向深渊,许久不闻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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