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觅本想着从青州回来便回家去,还有几天过年,本是阖家团聚的时候自己和阿远在这里总不大好。
    谁料计划不如变化快,这一闹,此时走倒是不合适了。
    救的那人究竟是个什么身份,沈觅没问,也没打算知道,有很多事情不能好奇,知道多了反倒不如不知道。
    他说他叫‘泽’,也未必吧。
    人在江湖很多的不由己,这年头,能好好活着实属不易,善意的谎言她可以体谅,左右没那么大的好奇心。
    只是......
    不知道会不会追究到自己身上,若是牵扯到了自己,那阿远怎么办?阿爹怎么办?
    但愿李郡守能把李仲贤平安带回来。
    与郡守府的愁云惨淡相反,太守府一片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黄太守很高兴,不为别的,就为家里供奉着窦宪这尊活菩萨。
    菩萨笑一笑,太守十年少。
    活菩萨说了,李仲贤通匪入狱的事要大肆宣扬,谁来看望都要事先报备,若是抓住那“匪”便是大功一件。
    窦宪抓的匪就是魏其侯窦婴要的匪,也是太后要的匪,可不能半点马虎,所以李郡守怎么可能把李仲贤带回家?
    还留着做饵呢。
    不过看在李郡守多年恭敬且甚是“孝敬”的份儿上,黄太守给李仲贤收拾了个单间,且好吃好喝的待着。
    成一禀报这些的时候窦宪正处理加急来的公文,笔稍稍停顿了一下,问道:“李仲贤还是那么说的?”
    “是,”成一回道,“主上,要不要使点手段?”
    “他那样的小白脸能知道些什么,能当好饵便是有些用处了,长得倒是不错,细皮嫩肉的打坏了可惜,饿他几天再说。”
    李仲贤昨日入狱,窦宪当即安排人审问他所知道的事情,问来问去,无非那几句话:几个月前去长安时相识于一家酒楼,至于出身、住所什么的一无所知,除了名字‘鹤’。
    鹤?他咋不是鸟?
    窦宪没指望从李仲贤这里扒拉出什么令人惊喜的线索,不是李仲贤不说实话,而是李仲贤知道的也未必是真的,就连名字也如此。
    若是那人死了便罢了,若是活着就得有人治伤,那几日全青州城和周围郡县的医馆都严密监视,却一无所获,最大的可能便是那与郡守府私交甚好的沈家姑娘了。
    其实这名字也确实是李仲贤瞎编的,生于官宦之家虽没有见识过惊险的场面,但听来的总是不少,比如“坦白从严,抗拒从宽”的道理。此时忐忑不安的李仲贤并不知道自己的肠胃要受些苦了,只盘算着如何混淆过去,莫要陷了自己还拖累了沈觅。
    眼看着还有三天就是过年,郡守府的郎君还在太守府的牢狱里待着,这年可没法过了。
    李郡守背负着全郡守府的期望前往太守府,可惜没能把儿子带回来,只能日日借酒消愁。
    李夫人已经从坐着哭变成躺着哭,女儿的嫁妆彻底扔一边了。
    至于翟氏原来便是躺着哭,现下还是躺着哭,身子骨一日比一日弱下去。
    实心眼的李大姑娘也是愁云满面,想着既然不能把兄长带回来,那么替阿觅谋划谋划终身大事也好啊,是留在郡守府嫁给兄长好还是跟着自己去镇北将军府......
    不过,似乎阿觅都不乐意。
    翟氏实在有些不争气,原本身子弱,如今思虑过甚昼夜难眠,连饭都吃不下几口,沈觅看着干着急,谁也不能代替翟氏吃饭睡觉生孩子不是?
    而此时的窦宪正躺在美人榻上欣赏舞姬新编的“美人辞”,喝着黄太守献上来的“仙人醉”,几个千挑万选的美人喂水果的喂水果,捶腿的捶腿,捏胳膊的捏胳膊。
    不必看父亲那张板着的冬瓜脸,也不必担心太后随时拉他去相看哪家的贵女,还有黄觉这般殷勤的侍奉。
    实在是颇好,颇妙。
    美人的小手一下一下捶着腿,不轻不重,颇有韵律,窦宪看向那美人,嗯......长得不错,一个桃花眼扫过去,那美人顿时心领神会,娇笑着主动贴身靠上来鱼水一番。
    活动完筋骨的窦宪穿上衣衫,对着身旁几个衣衫不整的美人摆摆手。
    美人们训练有素,快速穿好衣衫,将室内收拾整洁,这才退身下去。
    “如何?”窦宪冷不丁的问道。
    成一从屋梁上飞身下来,躬身道:“属下刚刚得到消息,一个长相颇似画像中的人曾出现在城门口,属下已派人追踪了。”
    那画像是李仲贤昨日画的,自小养尊处优的李仲贤哪里受过饥饿的苦,饿的身形憔悴,浑身无力,笔都快握不住了,画那副像也是哆哆嗦嗦的。
    “派人跟紧了,小心那人使诈,郡守府可有异动?”
    “郡守府属下安排了成四和成七看着,那郡守自上次见过黄太守之后便日日酗酒,几乎不省人事,也没什么异动。”
    “没了?”
    成一瞄了主子一眼,道:“郡守夫人已病倒在榻,李仲贤之妻翟氏也病倒在塌,怀孕七月有余,情况不大好,其余下人们倒也安分。”
    窦宪瞥了成一一眼,“继续?”
    “其余闲杂人等还有沈姑娘和沈远。”
    窦宪看了看天,不,是屋顶。
    “春园要换管家了......”
    成一一个哆嗦,“禀报主上,属下得到一则消息,愿意将功赎罪,只求不要去管理春园,那李仲玉有一日晚上在屋里撕梅花花瓣,一边撕一边念‘当二嫂嫂’,‘与我进将军府’,最后说‘阿觅可是想要招婿的’。”
    窦宪嘴角扬起一抹笑意,“青州果然人杰地灵,出落的女子也甚有灵气,还未及笄便有这般多的去处,甚好很好,去告诉黄觉,就说我这几日日夜处理公务,疲劳过度,心疾又犯了,烦他找个好大夫。”
    黄太守正在大厅里烦的转来转去,旁边跪着的是正妻和妾室,两人一路打着进来跪下便哭啼啼的。
    这妾室是哪一房他已记不清,哭了半天黄太守才算是听明白,这是十一女黄莺的亲娘,十一女自从上次祭祀礼回来后交于太守夫人亲自教导,可如今黄莺得了风寒,已是两日水米不进,太守夫人却不请大夫,连管都不管。
    太守夫人也连哭带喊冤,说自己自打接受了这差事,请了青州最有名的歌舞名师来教导十一女,可十一女很是娇横,竟然不服从管教,还绝食反抗自己,哭到最后还对着黄太守大喊了一句:“不服从我的管教就是打您的脸呐!”
    黄太守忙拿手悟了自己的胖脸,捧着颤悠悠的肥肉,怒道:“这等不孝女死了也罢。”一抬头看见走进来的成一,忙换上一副笑脸,听成一说窦宪心疾犯了,赶紧让管家去请城里的神医孙过来。
    成一看着黄太守,暗道这人平日里聪明怎么今日糊涂了,十有八九是被这妻妾闹腾的,可见主上那春园不是什么人都能管理的。
    管家领了命,成一在一旁提醒黄太守,“管家且慢行,黄太守恕在下直言,我家主上的心疾已有多年,也瞧了许多大夫,主上说......那沈家小先生医术高明,药到病除。”
    黄太守立时醍醐灌顶,拍了拍大脑门儿,对着成一拱手笑道:“多谢大人提醒,老夫今日糊涂了,糊涂了,”看着管家还立在一旁,打了个眼色,“还不快去请沈家小先生过来,快去,要府里最快的马车。”
    那管家麻溜溜的亲自赶往北海郡沈家,谁知跑了个空,得知沈觅在郡守府,又驱车赶往郡守府。
    沈觅刚给翟氏施完针,听到婢子来报,说李郡守在大堂有事相告。待见了李郡守才知道,是太守府管家亲自驱车前来,说十一女病了,请自己看去看诊。
    李郡守昨日前往太守府吃了闭门羹,此时李郡守两眼通红一脸愁容的看着自己,沈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对着李郡守一施礼,“伯父放心,阿觅前去太守府定会打探消息。”
    李郡守终是忍不住落下两行泪,塞给了沈觅一沓子银票,“拜托你了,能为仲贤打点一顿好些的饭食也是好的,只盼着他能少受些委屈。”
    沈觅将银票收好,郑重的点了点头。
    孩子是父母的心头宝,动物尚且如此,何况人。
    沈觅没想到这么快便与窦宪再次见面,还是在太守府。
    简直是天不遂人愿。
    沈觅见到黄太守身旁的成一时便觉得有些眼熟,似是哪里见过,偷偷瞄了几眼却没想起来。
    成一带着沈觅走向太守府一隅,绕过荷花池和假山,穿过一片梅林,隐隐看见前面有个小院落。
    沈觅心里却觉得奇怪,这十一姑娘是庶出,又没出阁,怎么会有男护卫?
    何况这路也不像是去后院的路。
    想问问这面熟的护卫,可人家步子太快,沈觅跟在后面一路小跑,生怕跟丢了,哪里顾得上问清楚。
    好不容易到了院门口,沈觅一把拉住那护卫的衣袖,气喘吁吁的道:“你走的这般快,我哪里跟得上,这一路快跑断气了,十一姑娘怎么住在外院,你—”
    成一低着头没动,也不做声。
    沈觅正奇怪,一抬头却看到院中梅花树下有一名男子,身着黑色大氅背身而立,披在身后的长发用一枚虎睛玉束起,那虎睛玉似野兽的眼睛,在阳光下折射的光芒夺目冰冷。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有人要搞事情了~
    天下搞事哪家强,青州府里窦小郎
    ☆、陷入窦宪之手
    沈觅突然有点紧张和不安,不会是那十一姑娘的相好吧,深宅大院可说不好有什么故事,想问问怎么回事,却发现那带路的护卫不见了。
    沈觅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正想慢慢退出去,那梅花树下的男子转过了身。
    黑洞般的眼睛,挺直的鼻梁,略显凉薄的嘴唇,石刻般的面容—不是小倌儿是谁!
    跑!
    沈觅脑子里一个激灵,毫不含糊的转身便逃,没跑出几米远便见刚才那护卫从天而降,手执长剑正对着自己的咽喉。
    罢了,跑什么跑!
    别说这太守府里面路不熟,就算在大街上也跑不过人家,何况还有个会飞的!
    鉴于沈觅态度不老实,成一这次直接将她送到主子面前。
    窦宪手里拿着一壶“仙人醉”晃来晃去,戏谑的看着面前的女子,“跑啊,怎么不跑了?”
    沈觅有个好处便是心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跑不了,那就......破罐子破摔好了。
    先礼后兵是礼数,可对待面前这恶人实在不能讲什么礼数,好歹太守那宝贝金蛋还指望自己调理身子呢,应该也不会吃什么大亏。
    嗯,大概可能。
    “上次你说自己姓窦是吧,好,窦家郎君,我并非是怕你,只是不想见你,你与我的一位故人很是相象,所以—所以才有过不愉快的误会,既然话都说开了,你又何必作祟。”
    “作祟?”窦宪抿了一口酒,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的人,“还有么?”
    “有,我是来为十一姑娘看诊的,你莫要为难我,不然—”
    窦宪看着头顶飘落的梅花,轻叹口气,道:“不然怎样?”
    沈觅一鼓作气,“不管你的靠山是谁,就算是十一姑娘,那也不应该仗势欺人,身为小倌总要有小倌儿的自觉性,既然卖笑换财,便不能到处讹人生事。”
    “小先生认为十一姑娘是我的靠山?我没有身为小倌儿的自觉性?卖笑换财?嗯?”
    窦宪慢条斯理的重复着沈觅的话,抬手摇了摇那株花枝,漫天梅花飘落而下,落了沈觅一头一身。
    沈觅往后退了几步,拍着身上的花瓣,怒道:“不是讹人就是摧花,简直是可恶至极,早晚有人收了你这妖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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