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牧眉头稍稍一松,一颗悬在喉咙口的心放进了肚子里,对萧景姒宽慰地笑笑:“辛苦你了。”
    萧景姒摇头,扶着肚子站着,肚子很大,兴许因为她瘦,显得更大。
    她性子隐忍,吃了什么苦受了什么罪都自己往肚子里咽,她不说楚牧也知道,此番挥师夏和,才不过花了一个多月,看她瘦成那样就知道她咽了多少苦水。
    楚牧撇开头,省得将情绪传给她,便笑笑说:“我演技很好吧,看把那蛇妖骗得团团转的。”
    “嗯。”她还是满脸愁容,尽管嘴角刻意上牵了几分,道,“您去睡吧,我来守着便好。”
    “好,你陪着彧儿我也放心。”楚牧实在很不放心她,千叮咛万嘱咐地,“你也别熬着,还怀着身子呢,为了孩子也要顾着些自己。”
    她点头,声音轻细:“我知晓。”
    倦意浓浓,精神却紧绷着,不敢为半分松懈,萧景姒目前的状态便是如此,楚牧撇开眼,叹了叹气,什么都没说,转身出院子。
    萧景姒抬手,推开门。
    “景姒。”
    她回头,楚牧站在外头的雪里,对着她笑:“彧儿能娶到你,是他的福分。”
    他两鬓斑白,头上落了一层雪,看得出华发,额头上皱纹很多,微微抬起头的时候,褶皱会很深,笑起来便会更深,老了许多呢。
    萧景姒对自己的父亲,没有太多记忆,原来,真正的父亲便是楚牧这样子的,会为了孩子愁白了头,会笑着告诉小辈一切都会好,转身,就会红了眼,将额头的皱纹皱得一层一层,会天天在一个屋檐下相见,然后都不知道是哪天就老去了。
    她看了楚牧许久:“父亲不觉得是我害了楚彧吗?”
    他用力地摇头,看着萧景姒的眼睛有些发烫,声音不像平日里的中气十足,有些酸涩与怅然若失,说:“彧儿在没遇到你之前,从来都没笑过,那时候他还小,我怎么哄他,他都不给我个笑脸,那时候我觉得只要他像别的孩子一样,会哭会笑我就人生圆满了。直到他十三岁那年,从北赢回来,带了一身伤回府,也不让人给他包扎伤口,握着条女子的手绢笑得跟傻子一样,那还是我第一次见他笑,好看得不得了,在那之前还以为那孩子不会笑呢。”他笑着问萧景姒,“那条手绢是你的吧。”
    大概只有自己嘴喜爱的孩子,笑得像傻子的时候,还觉得比谁家的孩子都要好看。也大概只有自己疼到骨子里的孩子,哭一声笑一声,就觉得人生都圆满了呢。
    父母啊,都是这样容易满足吗?
    萧景姒眸子有些湿润,点了点头:“嗯,是我的。”
    楚牧笑得父母的褶子更深了:“看吧,彧儿能娶到你,真的是他的福分。”
    萧景姒对他笑笑,他摆摆手,转身走出了院子,上了年纪,背脊有些弯,老人家怕冷了,穿了很厚的衣裳,越走越远,在雪地里留下一串很深很深的脚印。
    她怔在原地,看了许久才进了屋子。
    屋里药味很浓,没有点灯,床榻前放了两颗很大的夜明珠,散发出朦朦胧胧的暖黄色的光,不暗,却有着柔和,模糊不清的。
    萧景姒走近榻边:“楚彧,我回来了。”
    没有人应她,很安静,楚彧便紧紧闭着眼,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暖光照在他精致的脸上,很白,眉头蹙着,抿着唇,唇色很淡。她皱了皱眉头,坐到榻旁,伸手拂了拂楚彧的脸,瘦了些。
    她絮絮叨叨地开始同他说话:“是我不好,两日前便回来,为了抓成壁,现在才来看你。”
    屋里点了很多火盆,还铺了暖玉,很暖和,她身上的披风沾了雪,进了屋便有些水汽氤氲,厚重了许多,便脱下放在一旁的矮榻上,又坐回楚彧身边,继续说:“她我已经抓到了,等我问出救你的法子后,便杀了她好不好?”将自己的手放进被子里捂了捂,能不凉了,才握住楚彧的手,拽在手心里把玩着,又自言自语地念叨,“成壁会很多邪术,留着是祸害,一定得杀了,她的七寸之处还是找不出来的话,那我就用银器把她的蛇肉一片一片地割下来,即便她自愈能力再好,也长不出新肉来。”
    她一停下说话,屋子里便安静得死寂,明明很暖和,却总有些浓密的凉意。
    萧景姒缩了缩,趴在榻上,往楚彧被子里钻了钻,双手抱住了他的腰,松了口气,声音就有些倦怠了,抬着头看着紧闭双目的睡颜,她问:“我这样是不是很残忍?你不要嫌我心狠手辣,我是真的厌恶憎恨那成壁,她如此害你,将她大卸八块我都不会手软的,恨不得抽她的筋拆她的骨,炖了她喂你最讨厌的鱼。”
    楚彧不回答,那便当他不会嫌弃好了。
    她的楚彧,从来不会说一句她不爱听的话,更不会驳她想做的事。
    萧景姒凑过去,伏在他耳边,喊了一声:“楚彧。”
    她又喊了一声:“楚彧。”
    空气安静得发冷。
    “我很想你。”
    她拂着他的脸,亲吻他的唇,凉凉的唇紧紧贴着,好像有了些热度,她许久不动。
    夜半,雪停了,半弯的月儿突然出来了。
    成壁被关在了钦南王府的地下库房里,四面环墙,只有一个木梯进出,可能因为太久没人进出,有些霉味,现在,多了血腥味。
    蛇族的血,很腥,萧景姒不适地蹙起了眉头,走过去。
    成壁被穿了肩胛骨,人身蛇尾,绑在墙上,受了伤,剥来的皮囊早便腐烂了,露出她原本的面貌,没有蛇皮,她脸上身上,全布爬满了弯弯曲曲凹凸不平的疤痕,一双墨绿色的眸子,正死死盯着萧景姒。
    她走过去,开门见山:“说吧,楚彧的内丹如何取出?”
    成壁抬起下巴,疤痕覆了满脸,连眉毛都没有,很是狰狞:“你觉得我会告诉你?”
    萧景姒并不动怒,似乎早便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不瘟不火的语气:“那就让我看看你嘴巴能有多严。”
    她走至左边的墙面,那里放了一个铁架子,上面有许多器具与兵刃,全是银制的,还有一口锅,点着火,有液体在沸腾。
    萧景姒抬手,手指一一拂过那些兵刃,漫不经心似的语气:“听说,若是在伤口上涂抹一层银粉,即便自愈能力再好的妖,也长不出新肉。”
    成壁募地睁大了眼:“你、你要做什么?”
    她挑了一把短小的匕首,刀刃很短,刃上却嵌倒钩,放在手里掂了掂,把玩似的,又指了指那口点着火在沸腾的锅:“看到那口锅没有,里面是加了硫磺的银水,”她淡淡的口吻,不紧不慢地说,“我要煮了你的尾巴。”
    沸腾的硫磺银水,滋滋地响,血腥气翻涌,四面环墙的地下库房里,传出阵阵声嘶力竭地叫声。
    “啊——”
    “萧、景、姒!”
    “啊——啊——”
    叫声,何等凄惨,何等愤怒,惊得屋外枝头夜莺四处乱飞。
    次日,雪停了,天竟放晴了,太阳软绵绵似的,融不了雪,风一吹,扑面而来都是刺骨的冷。
    年关已过了有一阵子,朝堂的官员们上朝了好几日,今日也同往日一样,女帝陛下没有上朝,是晋王与怡亲王两位王爷在主持大局。
    自从女帝陛下登基以来,百官们连陛下个身影都没见着过,就那日女帝陛下班师回朝,在城门外相迎的时候远远瞻仰了一下圣颜。
    听说西陵景帝也不在朝,是几位大臣与黔西大将军主事。
    三国刚定,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两位帝君一位都不露面,朝中官员就难免私下里议论纷纷。
    这刚下朝,礼部的张大人、户部的江大人,还有宗人府的宋大人三人一并走,见宫里小道上没人,就议论上了。
    张大人说:“女帝陛下都这么久没来上朝,莫非是景帝世子病得很重。”张大人忧国忧民,是一脸的担心啊。
    景帝世子,说的,就是西陵景帝常山世子楚彧。
    旁边的江大人也如此,两派清风一拂袖,揉揉眉头作忧思状:“钦南王也成日里足不出户,看来世子是真的重症在身。”
    宋大人跟着附议,也是一派愁思:“要是景帝世子真有个三长两短,这三国的帝位可怎么办?”
    如今这形式,虽然三国并立,但女帝陛下与西陵帝是夫妻,一家人不玩两套政,三国是迟早都要合并为泱泱大国,一统天下才是趋势,这将来的帝君可就是天下共主了。
    宋大人是比较看好景帝陛下了,毕竟,执掌天下是男人做的事,虽然女帝陛下完全不输男儿。
    诶,可惜景帝陛下的身子,将来有没有人继承大统还悬得很啊。
    江大人就接话了:“不是有女帝陛下吗?再说了,陛下怀了龙种,还怕后继无人?”
    宋大人忧国忧民,往远了想了:“万一要生的是公主殿下呢?”那历史上岂不是又要多一位女帝。
    张大人就不苟同了,反驳宋大人说:“陛下那肚子,圆滚滚的,一看便是胖小子,再说了,就算生了位公主殿下,陛下还年轻,以后三宫六院七十二夫侍,还愁没有子嗣。”
    宋大人与江大人都觉得张大人说得很有道理。
    奇怪,女人执掌天下,三宫六院七十二夫侍,听起来完全不容与世俗,可是搁女帝陛下身上,怎就完全没有违和感呢?
    嗯,给女帝陛下当夫侍,也不丢脸。
    关于女帝陛下将来要不要纳几房夫侍,是纳三十六还是七十二房,谁家有合适的貌美男子,几位大人说得是不亦乐乎。
    突然,身后有人喊住了几位说得正起劲的大人。
    “张大人,江大人,宋大人。”
    额,这声音。
    三位大人回头,脸一下就吓青了:“左、左相大人。”
    洪相爷穿了一身男儿的袍子,松垮垮的,穿得没了腰线,半点窈窕都没有,十分得没有女儿家的样子,一开口,更不像姑娘家,痞里痞气的:“还没出宫门呢,非议陛下可是杀头的大罪。”
    左相大人与女帝陛下的关系,谁都知道。
    三位大人冷汗狂流,连连弯腰作揖:“下官失言,下官失言。”
    洪宝德咧嘴,笑出一口白眼,很无害很好打发的样子:“放心,本相爷岂会做那等告发同僚的小人行径。”
    小人行径,左相大人做的还少吗?女帝陛下还是国师大人的时候,为了肃清余党铲除异己,左相大人什么事没做过,栽赃陷害贼喊捉贼干的少了?
    张大人吞下满肚子的腹诽,一脸谄媚:“左相大人深明大义,我等敬仰,敬仰。”
    宋大人与江大人也都连连附和说敬仰敬仰!
    敬仰个屁!
    左相大人本来要辞官去靖西祸害忠平伯,不知怎么的,又回来朝堂了,害一众官员们没少白高兴,还以为终于走了一个大祸害呢!
    洪宝德也拱手,还礼:“客气客气,我正好要去钦南王府参见陛下,会将各位大人的话带到的。”
    江大人、宋大人、张大人:“……”不是说了不告发的吗?
    洪宝德一脸正气凛然的样子:“放心了,我有分寸,不会把张大人、江大人、宋大人的名讳供出来。”
    三位大人刚松了一口气,洪左相就接了后半句:“要是女帝陛下有兴趣问起,尤其是龙种的性别,那就,”
    那就?
    洪宝德扯嘴笑:“那就是没有办法的事了。”
    江大人、宋大人、张大人:“……”简直让人欲哭无泪啊。
    左相这张嘴靠得住,母猪都能上树!
    江大人走在左相大人旁边,小弟一般一路跟着,笑眯眯得说:“相爷,下官府里有块和田美玉,相爷何时得了空去下官府上品鉴品鉴。”
    利诱啊!
    洪宝德眯着眼笑了笑。
    宋大人也很上道,立马说:“下官前几日得了一壶江南的离人醉,相爷可有兴趣一品?”
    食诱啊!
    洪宝德一脸慈祥地拍了拍宋大人的背,漂亮!干得漂亮!眸子一转,洪宝德看向张大人。
    张大人一紧张,结巴了:“下官、下官,”搜肠刮肚地想了想,没有好东西怎么办,张大人急得挠了挠头,脱口就说,“下官的孙子今年弱冠,尚未婚配,生得貌若潘安,若有幸与相爷结识,实乃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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