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绣娘打了伞,送杜月荇出门。一时无话,周围都没什么人,雨打在伞上,哗哗作响,苏绣娘几番扶住摇摇欲坠的杜月荇,到最后,索性将她揽在怀里,以免被风雨吹打。
    杜月荇初始有些抗拒,看到苏绣娘坚持,就不再拒绝,只是脚步有些慢了下来。
    走到半路,忽听杜月荇道:“绣娘,今日我感觉大姐姐脸色不对,又被母亲匆匆叫走,我很是担心,不如我们顺道去看看吧。”
    苏绣娘心中柔软,道:“你还这么小,心就这么善良,真是难得。”遂改道去大房,雨下的小了些,苏绣娘看着杜月荇小鼻子小眼的,心生怜意:“那些丫鬟的话,你别放在心里。我知道你将来必定会有大出息,可别被他们影响了。”
    杜月荇笑笑,末了又道:“绣娘从哪里觉得我会有大出息的?”
    “常言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姑娘受了这么些委屈,又是能忍,怎会没有出息呢?我倒觉得,你将来必定能够出人头地,境遇也会好很多,与你的姐姐们决不同。”苏绣娘常年在坊间,什么人没见过,唯独像杜月荇这般,年纪小小却又沉静能忍的,身处逆境而绝无逆反之心,逆来顺受,若不是纯真到了极致,便要危险到了极致。
    “那绣娘觉得,与我一同出身,也比我能忍的三姐姐,我二人谁更胜一筹?”
    杜月荇眼睛平视前方,声音还显得幼嫩。
    “你和三姑娘……”雨敲打在伞面上,苏绣娘以为自己听错了,从未有人将杜月荇和杜月芷比过,她为难道:“三姑娘与众不同,我看她平易近人,大方得体,人聪明到了极致,善良中透着坚强,与她相处颇为舒服。而你还小,这会儿比,对你也不公平。”
    “哦?那绣娘是觉得三姐姐比我厉害多了?”杜月荇抬起头来,眼睛又大又亮,直盯着苏绣娘的脸,脸色有些冷冽。
    苏绣娘被她这样看着,头皮有些发麻:“这不一样,不能一概而论……”
    “谁都觉得三姐姐厉害,我也不怪你会这么想,毕竟她可是庶女出身,却比过嫡女去了。可那又如何呢,她不够狠,太寡断,所以才会任别人一次又一次的欺负。若是我,定教那些让我伤心的人死无葬身之地……”杜月荇冷笑了一下,与她娇美的面容甚不相符。
    此时恰好有一道雷滚过,苏绣娘只看到杜月荇冷笑,却并未听清她说的话,忍不住道:“五姑娘,你方才说什么?”
    杜月荇看了她一眼:“没什么。我们已经到了。”
    苏绣娘定睛一看,眼前房屋矗立,果然到了。
    奇怪的事,却并没有人在外面守着,苏绣娘刚要敲门,杜月荇忽而上前,径直推开,抬脚便朝里走。苏绣娘连忙跟了上去。杜月荇熟门熟路地朝着里头走,她左拐右拐,到了一处内房,奇怪的是,周围都没有丫鬟。
    “没人……把人全都赶走了,是要做什么呢?”
    杜月荇眼睛贼亮,蹑手蹑脚走入房中,苏绣娘想拉住她,却被她摆手阻止,少不得跟着她一同进去。
    房里传来了动静。
    “大爷,你信我,我真的听不懂三姑娘在说什么。什么书信,什么泄密,我,我也不清楚。洛河公主叛国,是人赃俱获,有目共睹的,与我又有何干系。三姑娘不知从哪里听了些风言风语,就跑来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我也知道她如今在大爷心里的分量不一样了,半句也不敢辩驳,只求大爷做主。”
    是常氏。
    杜月荇用舌头濡湿手指,刺破了窗纸。苏绣娘觉得不好,却被杜月荇拉着蹲下了。
    透过被刺破的窗纸,里面烛光忽明忽暗,有五个人,杜璋,杜月芷,杜怀胤,常氏和杜月薇。
    他们或坐或立,气氛紧张。
    “啪!”得一声巨响,杜怀胤脸色阴沉,手起掌落,竟拍碎了身旁的桌子,吓得杜月薇一声尖叫,躲入母亲怀里。杜怀胤大步走到常氏面前,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不清楚?当年我母亲是怎么死的,你敢说你不清楚?你拟了那封信,常贵妃誊写,再骗我母亲说她父亲在西丹护军里,只盼着见她最后一面,我母亲怎会不去?做下了这等恶毒卑鄙之事,如今你还要装可怜,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还是根本没有?”
    常氏捂着脸大哭:“胤哥儿,说话要讲证据,你这般污蔑我,纵然我什么也没做,也成了有罪之人。”她哽咽一下,又朝着杜璋哭道:“我跟随大爷数十年,如今年岁已大,又吃斋念佛,也兴不起什么风浪,可是被小辈这般污蔑,实在难忍,我,我还不如去死……”
    说着就要撞墙,被杜月薇强力拉住,哭道:“母亲,你死了,我也不活了!父亲,你快来救救母亲,父亲!”
    听到杜月薇的呼唤,原本垂首的杜璋抬起头来,满脸皆是痛苦之色。
    他是威武的大将军,雄壮刚硬,却不知经历了什么,脸上忽而呈现了衰败颓废之色,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
    他看着要决意赴死的常氏,看着悲痛大哭的杜月薇,眼睛发红,青筋暴露。
    杜月薇绝望大叫:“够了吧,已经死了一个,还要逼死另一个吗?”
    这句话忽而提醒了杜璋,他一怔,猛地上前拉住常氏的手,将她从墙边拽了回来,常氏再怎么决意赴死,也强不过一个男人的臂力。她反身抱住杜璋,失声痛哭。
    杜怀胤捏了捏拳头,转头去看杜月芷。
    却见他的妹妹目不转睛,看着这痛苦的一家人,宛若置身事外,只是那紧紧攥住椅背的手,指骨泛白,发紧,泄露了她的内心。
    第175章 父女
    今日之事, 源于杜月芷的一次质问。
    她问父亲,可否还记得母亲的忌日, 她要去上香祭拜, 结果惹得杜璋大怒。
    杜月芷不像以往那般不理会,而是步步紧逼, 一字一句说出母亲的往事, 有的往事, 甚至连杜怀胤自己都没听说过。他一边惊讶于杜月芷知道如此之多,另一边, 又有些恨父亲。当年母亲之死, 被瞒的如铁桶一般, 这么多年他也仅知一些皮毛,从未接触过真相。
    所谓真相, 不过是掩盖罪行罢了。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 恐怕父亲心里,早已没了母亲的位置。
    若非如此,他又为何会不顾母亲死得凄凉, 这么多年都不去细查?
    “月芷。”杜怀胤担忧地看着妹妹。他的胸中充满了怒火,可是一碰到杜月芷那双平静却又哀伤的脸, 他的怒火便全转换为心疼。
    再也没有什么, 比眼睁睁看着至亲护着他人来得痛苦。
    月薇是女儿,月芷也是女儿。
    父亲为何一次又一次地伤害月芷,哪怕在听到母亲有可能冤屈的时候,还是向着常氏母女!
    他只恨自己没能给父亲一拳!
    “大爷, 您别拦着我,让我死了吧。我再也受不了这种日子了,不是我吃不了苦,您看看薇儿,这些日子眼泪就没止过,她身为嫡女,却又过得是什么日子!我们娘俩伴您十数年,患难与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而且一日夫妻百日恩,您就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情分上,给我们一个痛快吧!”
    常氏哭得伤心绝望,泪如雨下,手攥着杜璋的袖子,瘦削的身体盈盈欲倒。
    “母亲,求您别说这样的话,您要是死了,女儿也不活了……”
    “薇儿,你父亲也是芷姑娘的父亲。他素来不是冷血之人,你尚且有我,芷姑娘却又有谁呢?一边是你,一边是她,你父亲心里难以取舍,我纵然舍不得,却更不愿看到他痛苦,倒不如就此撒手……”
    她字字泣血,句句戳心,令人不忍去听。
    “杜月芷!”杜月薇看着母亲痛哭,一咬银牙,恨恨地指着静静坐在那里的杜月芷,失控大叫道:“父亲,都是她!是她故意挑拨离间,惹出一场又一场风波。她恨我说她没娘养,所以编造出这么多话来,这是报复,是谎言,是陷害!”
    “薇儿,你冷静些!”
    “不,我不能看着她欺负我母亲!”杜月薇挣脱杜璋,冲到杜月芷面前,高高扬起手来!杜怀胤从旁侧看到,猛地拉住杜月薇的胳膊。
    却听“啪”的一声脆响,杜月芷早已立起。
    杜月薇胳膊被锁,生生吃下这记响亮的耳光,娇嫩的脸颊上已经浮现了纤细的五指掌痕。
    杜怀胤也是吃了一惊,一下子松手了。
    “你敢打我,你这个贱人!”杜月薇大骂,话音未落,另一边脸又被打了一耳光。
    她两边脸颊烧的火辣辣的,怔怔地,似乎不相信。
    所有人都惊呆了,杜璋喝道:“孽子!你在干什么!”
    他就要走过来,却猛地停下脚步,只见杜月芷指尖夹着一根银色的细针,正正对着杜月薇的眼睛,离得那么近,只消她往前一送,就能毁了杜月薇。
    “父亲,你再走一步,我这针可就扎下去了。”
    “杜月芷!”
    “父亲,救我!”杜月薇害怕,哪还有骂人的意识,已是吓得连哭也不敢了。
    听到杜月薇呼救,杜璋和常氏果然急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杜月芷看着常氏,道:“你们实在太恶心,太无耻,我为我母亲感到悲哀,实在难以再听下去……常丽莘,要么,你拿出那封信来,让我为我母亲平反,要么,你就看着这根银针刺穿杜月薇的眼睛,从此守着你的瞎眼女儿过活!”
    常氏哭道:“我真的没有你所说的证据……”
    “啊——”只听杜月薇尖叫了一声,杜月芷居然真的拿针扎她,却不是扎眼睛,而是扎在雪白的额头,一针见血。
    杜月薇很痛,哭道:“母亲救我!”
    常氏几乎要疯了。
    只听杜月芷冷冷喝道:“还不拿么?”
    常氏哭着向杜璋求救:“大爷,我没有,我真的没有。三姑娘她不听我的,求大爷救薇儿一命。三姑娘心狠手辣,那针扎到眼睛,薇儿就毁了……”
    杜怀胤冷眼旁观,他知道妹妹只是吓吓杜月薇和常氏,但是杜璋却不这么认为。
    “我真后悔让你进府。”杜璋冷冷道:“若知你今日会伤害月薇,早在你回来之前,我就去杀了你!”
    杜月芷脸色一白,继而又像看仇人似的看着杜璋。
    “可惜你没能杀了我,你还在宫里跪了半日,求得圣恩,让我得以留在杜府。父亲,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伟大,是不是以为我得知后会感激你?你该不会以为能从我身上看到我母亲的影子,好缓解你心中的痛苦罢?告诉你,别做梦了,我不是她,永远也不会是!她已经死了,被你活活逼死的!”
    “住口!”
    “你又不敢听了。你知不知道,纵然常丽莘骗了我母亲,可她那时已经身处西丹大军之中,她就要走了,你为什么要出现,为什么要叫她的名字!你知道她回头只有死路一条,为什么不放她走!你自私,自大,自以为是,害死了我的母亲!”
    杜璋犹如一头困兽,在房中走来走去,两眼血红:“住口,住口!”
    “叛国贼符莺,赐鸩酒一杯,烧成灰烬洒入大江,永世不得安放魂魄,不得超生!你以为是那杯毒酒杀死了她,其实不是的。她心灰意冷,再也没了生的念头,她是在绝望中孤独死去,死前连一个声音都不愿留下。你知道她喝了毒酒有多痛苦吗?可是你听不到声音。因为她咬碎了牙齿,掐断了指甲,也不愿发出□□,供你们这些无用的废物心疼!”
    杜月芷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杜璋双手攥起铁拳,胸膛中燃烧着灼灼烈火,淬着,烧着,喷薄欲出。
    “符莺……莺儿……”
    杜璋心肺俱裂。
    他在杜月芷的提醒下,再一次,将洛河从记忆深处放了出来。
    他用了十数年将她忘记,可是自杜月芷出现的那一刻,他才知道,在这个世上,有的东西像火烙在心头,深入骨髓,顺着血脉流遍全身。血里藏着细如牛毛的针芒,每每触及,便会猝不及防被刺一下。
    那种刺痛,只会随着时间愈变愈深,而不会变浅,变没。
    他怀里抱着痛哭的常氏母女,但是当他抬起头,看见的却是坐在椅子上的洛河。
    洛河依然纯情貌美,他却垂垂老矣。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洛河笑了一下,唇边挂着笑,眼睛里却是冷冷的。
    不,洛河不会这样笑。
    这个孩子,不是洛河!
    杜璋陡然清醒,却又听到那冰冷的声音道:“符莺?呵。西丹人有名无姓,若是有了姓名,必定是所爱之人取之。你在遇到我母亲之前,她便有了这个名字。你可知,是谁替她取的?”
    杜璋胸膛里的火变成了寒冰,根根扎心,那气痛郁结于心。
    “不要再说了!”
    他脸色非常难看。
    “是当今的天子,你效忠的主,一国之君啊!是他为我母亲取了名字,是他深爱着我母亲,又恨惨了她。你以为赐婚是因为你军功显赫,皇恩浩荡吗?不,是怀帝嫉妒,他嫉妒得发疯,得不到便要毁去。而你,你就是他毁掉我母亲的棋子!你当了这么多年的棋子,为一个嫉妒臣子,觊觎臣子之妻的君主鞍前马后,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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