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怔了下,然后就红了眼,转头跟长孙无忌直叹兕子懂事,念重情义。
    长孙无忌点点头,自然不吝啬于对李明达的夸奖。圣人的女儿之中,长孙无忌最看好的就只有俩人,一位是长乐公主,已经做了他的儿媳,另一位就是眼前的晋阳公主。俩孩子面上看着都是稳重温婉的性子,但兕子在性子上动静相宜,比李丽质更为活泼。只可惜她年小了些,若不然当年真可以选择,他一定会让自己的儿子尚这位公主。
    不过而今长孙府走了一位公主,凭他长孙家的荣耀,再尚一位公主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儿子们之中,却未有令他觉得可与李明达相配的。长孙涣太过淘气,平日没有个正经稳重的样子。三子长孙濬虽然稳重,在才学上也算还好。拿出来说不丢人,却也未有一处出挑。处处不显,反倒就是平庸。没有将相之才,又如何能与晋阳公主相配,拼得过其他子弟。
    长孙无忌看着眼前这么好的外甥女,一想到自己捞不着,便惆怅地叹口气。
    李世民听闻,拍拍长孙无忌的肩膀,“你也不必太过自责伤心,丽质她命便如此吧。去了之后,在地下也可好好陪着她母亲说说话了。”
    提及长孙氏,李世民又是一顿伤感。这世间女子,便没有一位能如长孙氏的贤德,善解人意,可以真正走近他的心里。女儿李丽质也是个极为善解人意的温婉佳人,以前他来火气的时候,这丫头就随她母亲的性子,劝得他心里舒坦。偏偏两个解语花,都因为同一个病,先后离开了他。
    李世民因此就更为慌张起来,看向另一个他爱重的女儿,忽然有些担心兕子回头也会如她姐姐母亲那般,也会犯严重的喘疾。
    “还是随我回宫去,你年纪小,身子也不好,不可再此久留伤心过度。”李世民变脸道。
    李明达有点懵,不知道父亲怎么忽然转了态度,忙去拉他的胳膊,和他保证自己不会有事。
    “我就是有些心里话,以前还没机会和五姐说呢,而今她人走了,我要是再不说,就会憋在心里难受。若时间长了,越发觉得遗憾无从可诉,女儿就更会伤心了。”李明达几句话就抓住了李世民的软肋。
    李世民遂叹口气,终究是允了。
    “父亲可留程侍卫看着我。我一定会乖乖的。”李明达防备地用余光扫一眼长孙冲,然后对李世民补了一句话。
    李世民想都没想就应下,然后就去了。
    李明达送走父亲之后,又支走了长孙无忌,让他不必管自己。
    长孙无忌还不放心,嘱咐长孙冲和长孙涣好生照料李明达,至此方去。
    长孙无忌一走,李明达直接扬头对长孙涣使了个眼色,让他该走也走。
    长孙涣乐得如此,忙拱手道:“多谢表妹。”
    然后也退下了。
    当下,又剩下长孙冲和李明达。
    长孙冲从听到李明达坚持不走的时候开始,心里几乎已经有七八成确认,李明达发现了端倪。所以他而今面对李明达,是有些紧张的,这种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李明达身体朝着李丽质停尸的方向,走了几步,这几步令他身后的长孙冲心跳极快。
    李明达顿住脚,转而去了公主府的园子,随便择了一处凉亭,令程处弼、田邯缮等人在十丈开外的地方守候。
    李明达靠在朱漆柱边,态度严肃地审视长孙冲。
    长孙冲已然感觉氛围不对,半垂着眸子,准备以静制动。
    他们表兄妹自小就相处,感情自不必说。所以此刻对于李明达,他畏惧感一点都没有,看起来不过是不卑不亢之态,但紧张感却已经几乎把他逼得想立刻转身逃开。
    然而事情非逃能解决,更可况这件事,也非他一个人的主意。
    李明达冷静了半晌,却还是扛不住自己心里的怒气,歪着脖子很愤怒地瞪长孙冲:“你们在闹什么?”
    长孙冲又怔,不解地看李明达,“谅我愚钝,不知公主所指何意。”
    “表哥,这时候了,就你我两个人,你没必要和我装。我看得出你知情。我也知道你和大姐长了十多岁,见识多了,懂的事也多。但是为什么偏偏要这么干?她图什么?你图什么?”
    长孙冲仍然是半低着头,似是听不明白一般。
    李明达气笑了,“好,你不懂是吧。”
    说罢,她二话不说就大迈步朝着李丽质的房间。程处弼和田邯缮忙跟上。长孙冲见状,随后去追。
    李明达边走边对程处弼嘱咐,“一会儿你们都等在屋外,还有今夜,看紧了我。”
    程处弼虽不懂为何,但瞧公主反应,深知这件事不简单,遂谨记于心,立刻应承。
    到了李丽质躺尸的屋门前,长孙冲快步冲了过去,拦住李明达的去路,眼里微微带着警告:“你要做什么?”
    “那你拦着我做什么,心虚么?我想再看看自己的五姐,有什么不可以,长孙驸马有必要这么紧张么?”
    长孙冲从来没有见李明达这样威严厉害过,他缓缓放手。
    李明达独自一人进屋。
    长孙冲看着在外候命的程处弼和田邯缮等人,愣了又愣,然后无奈地闭眼一下,深知事情肯定是瞒不住了。
    屋内有长乐公主的四名大侍女守着,她们见李明达进门,都垂头行礼,面容微微有些异样,而且是随着李明达越靠近李丽质,越发紧张。
    李明达站在李丽质床边,盯着她的脸,“父亲走了,舅舅走了,该走的都走了,是我一个人进来的。长孙驸马而今人在门外,踌躇不敢进,也不知是怕我还是怕你。”
    床上的李丽质,仍旧是闭着眼,一动不动。
    李明达伸手欲去抓李丽质的手,其身边的大丫鬟柏庐忙道:“贵主这又是何苦,人已经去了,几次三番再看,不过是给自己徒增伤感。”
    “我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就去了。”李明达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下,最终没有去碰李丽质,而收了回去。
    “病早就有了,今春就发作急,不曾见好过,时候久了,自然就越来越严重。其实公主的身子早就不大好了,府中人都知道公主的情况,却也不算突然。只不过圣人那里嘱咐要瞒着,免得他担心,才一直没有传进宫。”柏庐道。
    李明达笑了下,“是——么?”
    柏庐愣住,晋阳公主的笑显然另有含义,她看得出来。
    “原来早有计划。”李明达叹一声。
    柏庐再愣,“不知贵主此言何意?”
    “你们主仆要在我跟前演到什么时候?”李明达猛地站起来,盯着李丽质,“这等假死的事情你都敢去装,连自己亲生父亲,血脉相亲的兄弟姊妹都要瞒,你到底为什么?”
    柏庐微微张嘴,惊诧不已,转而慌张地看向李丽质的方向。
    李丽质表情如故,但小拇指随后抽动了下。
    柏庐现状,无奈地闭了下眼,只觉得这个天大的秘密是真瞒不住了。
    “五姐还不想醒?是打算我把这件事告诉了阿耶,您再睁眼?”李明达冷声问。
    柏庐防备地看眼李明达,然后走到自家公主身边,抓着她的胳膊,意味深长地喊了一声“贵主”。
    李丽质眼皮动了动,然后她终于慢慢地睁开了眼,眸光循声扫向李明达。
    李明达见李丽质‘活了’,心中火燃烧到了嘴角,“五姐可知自己在做什么?你可是你瞒着所有人,玩诈死的后果为何?”
    李丽质在柏庐的搀扶下,定了定神,然后就苦笑起来,眼泪一颗颗落下。
    “当然知道,你五姐不是傻子。”李丽质哑着嗓子道。
    李明达:“……”
    她没说话,默然看着她,等待她的进一步解释。
    “这件事就你一人发现?还是你已经告诉阿耶了?”
    “若告诉他,此刻在你面前站着的就不止我一人了。”李明达有些不满地看着李丽质,问她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做出这样无情的事,“你可知阿耶得知你人不在的消息,有多伤心,留了多少泪。你怎么能这样骗大家,却为什么要这样骗大家?”
    李明达很少怨人,但今天她对李丽质却是怨透了。为什么要拿自己的生死开玩笑,在她至亲至爱的人跟前玩诈死?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让李明达怎能不气。
    李丽质还是头一次见李明达这样撒火,愣了下,才缓缓开口,“不是玩笑,从今天起,我就不是什么长乐公主李丽质了,也不是你姐姐。”
    “是么?”李明达听她还这样跟自己说话,更为生气,。
    “是。”
    “好,那既然你不是长乐公主李丽质,就不是我的五姐。此刻你见到我,为何不跪拜,便好生地跟我这位御封的晋阳公主行礼!”李明达质问道。
    “你——”李丽质变了脸色,被噎得哑口无言。
    “瞧你,明明放不下自己的身份,却要干这种无理取闹的事。你真瞧大家都为你伤心,被你耍得团团转才开心?”
    “兕子,你不必说这么狠的话刺激我,这件事是我做错了没错。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说那些又有什么用。我诈死的事,你必须要替我保密。”
    “倒是可以编个过得去的理由,解释你复活了。比如是丫鬟误判,服药之后一时间突然出现晕厥,令人误以为你去了。不管什么借口,总归解释过去就行,我会帮你在阿耶跟前说话。”李明达赶紧想主意解决,向李丽质提议道。
    “不,我不想回到过去。”李丽质镇定道。
    李明达也冷静下来,皱眉不语。其实她从之前陪李世民进屋,到发现了李丽质的心跳声开始,李明达就知道李丽质此举如此骇然,定然是早就有所预谋,而且她势必几经考虑过了。但不管什么理由,在李明达看来,李丽质不该丢下所有人,一走了之。
    她毕竟是大唐公主,很多事情她只要张口就能解决,哪里会有多大的委屈,让她逃避到一定去死?
    李明达真的不明白,或许是她见识少了。
    “所以说你还是个孩子,年小什么都不懂。”李丽质叹气,伸手让李明达到她身边来。李明达防备地看李丽质一眼,原地矗立,并不想去。
    “五姐明知道这事情的严重,还要这么做,那我也没必要多言了。”李明达随即就和李丽质告辞。
    李丽质见状慌了,喊她不许走。因见李明达不停,她急得赶紧下地拉她,那厢柏庐等人也急急忙忙堵住了房门,不敢让李明达走出去。
    李明达看着李丽质,姐妹俩就此对视,彼此无言。
    柏庐发现自家贵主连鞋子都不曾穿,惊呼一声,就忙去取来鞋子。
    李明达叹道:“先前听到你身亡的噩耗,我也如你这般,光着脚下地,呆呆愣愣半晌,止不住流泪,有一瞬间甚至恨不得随你去了。”
    李丽质垂泪,忙拉住李明达的手,求她听自己的解释。
    李明达之所以没有大肆宣扬,也就是为了听这个解释,遂由着李丽质拉自己在窗边坐下。
    “兕子,这大半年你也经历了不少事。该知道,这做公主却非世人所想那般平和顺遂。什么享受荣华富贵,日日闲乐度日?身边充斥着真真假假,诸多阴谋,许多时候你还要个和不喜欢的人虚与委蛇,共度一生。”
    李明达怔了下,十分惊诧地看着李丽质,而后她望了一眼门口的方向,“五姐,你这话是何意,你难道是想说你和大表哥他对你——”
    “我为他们长孙家尽了延续后代的责任,已经是我所为最大的让步了。”李丽质道。
    李明达:“我不懂,五姐是和他过不下去?那就和离,何必诈死。”
    “他什么过错都没有,而且我们的身份都如此显赫,和离势必会引来多方的反对,就算是闹得筋疲力尽,我们真的成功分开了,只怕闹得天下皆知,以后的日子也没法再好好过下去。”
    李明达不得不承认,李丽质此言有些道理,“那你们之前在一起那么多年了,孩子都生了两个,都是怎么过得?以前一直好好地,怎么就忽然就……”
    “以前就不好,一直不好……不过彼此隐忍,出于身份和责任,不得不按部就班地生子。不要怪你五姐夫,他没有错,他一向对我温和,礼貌有加。”李丽质提起那些日子,面容的苦意就泛滥成海。
    “五姐,你是不是骗我,听你话里的意思,你们是两看相厌。可我瞧过你看他的眼神,也听你话家常时,提及他的口气如何喜悦……现在你跟我说你不中意他,我怎么会信。真不喜欢,当初阿耶为你定这门亲事的时候,你又怎会连个‘不’都不说?”李明达的连连质问,令李丽质脸上的泪水越发泛滥。
    李明达又问李丽质:“你诈死的事有多少人知情?长孙驸马肯定是知道的,对么?”
    “没有多少人,除了他,就是她们四个,再就是你了。”李丽质回道,“我本打算熬过今日,便是阿耶见我这最后一面,我就可以就此不用再出现在长孙府了,之后的事他答应为我遮掩料理。偏偏你的出现……”
    “你打算去哪儿?隐居?”
    “去江南东道,找个靠海的地方住下,天天看日升日落,心境平和的老去,再不用理会世间的烦恼。”
    “延儿,顼儿呢?你忍心扔下他们,再不管了么?”李明达问。
    李丽质面露哀伤,“就是对不起他们,但长孙冲已经答应我了,会好生照顾这两个孩子。我走后,他此生也不会再娶妻,委屈了那两个孩子。”
    李明达越听越糊涂了,她觉得李丽质的话里有掩藏,偏不和她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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