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达应是,但听李世民突然说这些,心里反而不踏实。
    “案子查得怎么样?”
    “还有些情况,需要进一步证实。”李明达道。
    “哼,”李世民冷笑一声,随即把手里的笔丢在了地上。
    屋内众宫人见状,连忙都跪地,请圣人息怒。
    李明达疑惑地看李世民,“阿耶,这是怎么了?”
    “你大哥涉嫌谋反,已经证据确凿,你今已经探明实情,为何不在第一时间呈上与我看?”
    李明达怔了下,扫眼桌上李世民写了一半的内容,上面“废太子”三个字赫然醒目。
    李明达心咚地跳一下,跪地,垂着头默然。
    “我问你话呢,这些证供难道还不足以定你大哥的罪么。”李世民抓起桌上的折子,气愤的丢在地上,刚好就丢在李明达的面前。
    李明达拿起奏折,翻看了里面的内容,竟与今天岂非在堂上供述的证言别无二致。
    “阿耶?”李明达仰头,惊讶的看着李世民。
    “你大哥瞒着我要谋反,我的两位好女婿也参与其中,而我最心爱的女儿在知道这么重大消息的时候,第一反应却是瞒着她大哥谋反的消息。怎么,阿耶在立政殿呆的太久,让你眼见着心烦了?”李世民垂眸眯着眼,最后讥讽了一句。
    “没有!”李明达抬首,用她乌漆漆的眼睛反瞪一眼李世民。
    李世民惊讶地冷笑,“你竟这么瞪着我?”
    “阿耶说兕子什么都可以,但阿耶那句冤枉兕子看您心烦的话,兕子不认,坚决不认!阿耶是兕子这辈子最重要的人,兕子愿用命来换阿耶一笑。不过阿耶若觉得这件事是兕子错了,不想听兕子解释,要惩罚兕子,兕子没有二话。”李明达说罢,就对李世民磕头。
    李世民暴风骤雨而来的怒火散了大半。
    殿内沉静许久。
    李世民伸手到李明达跟前。
    李明达看着李世民的手,垂头不言语,还跪着。
    “快起来吧,地上凉。”李世民晃了晃手,让李明达拉着他的手起身。
    李明达偏过头去,偏不看他。
    “就是因为知道这件事事关重大,知道大哥对于阿耶来说有多少重要,兕子才会希望案子在完全证据确凿的时候,再给阿耶一个准确的消息。不是瞒着,而是怕闹出乌龙,白白惹了阿耶伤心难过。”
    “起来吧。”李世民后悔不已,弯腰去抓李明达的胳膊,硬把她拉了起来,“如你所言,你大哥的事对我打击很大。你的这桩案子,我一直命人暗中跟进,也进行了多方调查。
    傻孩子,你到底是念着你兄长,心软了。你大哥他不无辜,他勾结了吐蕃赞普的兄长,意图联合外族势力谋反。”
    第104章 大唐晋阳公主
    “吐蕃赞普的兄长?”李明达很疑惑的向李世民询问,据她所知,当今的吐蕃赞普是上一任朗日松赞的独生子,何来兄长之说,李明达十分不解。
    李世民解释道:“在他之前确有个兄长,叫达赞干布,因为先天有疾,在一岁多的时候就被他的父母送至它地静养。一直未对外人所道,而王宫之内对他也多忌讳不言,时间久了,大家就都以为达赞干布在一岁时就已经夭折。”
    “先天有疾?”李明达皱了下眉,“是因他有病,就把他送到王宫之外?这未免太过残忍了些。”
    “双腿缺失,一只眼失明,如何做王储?”李世民反问李明达。
    李明达皱眉。
    李世民:“我倒觉得送他离开是为他好。他身为赞普长子,若留在王宫,等他再稍长几岁,必然会被瞩目,受纷纷议论,这些他如何能承受。”
    李明达想了下,缓缓点了点头,“如此说也有道理,只怕他大一些后,见不着父母,终究是不懂这些苦心,会觉得父母嫌他有疾,嫌弃了他。”
    “朗日松赞待他不薄,给他备足了侍从、土地和金银宝贝,甚至在临死前,将自己身边最厉害的亲卫队赏给了他,以护卫周全他。”李世民道。
    李明达没想到李世民连吐蕃王宫内的这些秘事都可查到。
    “父亲是如何发现大哥和达赞干布有联络?”
    “苏氏。”李世民意味深长道。
    李明达恍然想起了,苏氏还被藏在山池院附近那座闹鬼荒殿里。原来父亲留她,是为了从她口里撬出这些。
    “她怎么突然就和父亲交代了实情?”李明达一双乌漆漆的眼珠精神抖擞地盯着李世民。当初无论她怎么审问,苏氏都不交代。所以李明达很好奇苏氏是如何放弃当初的执着执念,改主意和李世民交代了经过。
    “女人的痴情自然在男人身上。想办法打破了这种情深,她自然就再没有东西可以坚持。不过我还是小看了她,没想到她供述后会后悔,随即自尽了。”李世民回答道。
    李明达惊讶:“苏氏死了?”
    李世民点头,“九天前的事。”
    “九天前……阿耶,既然早已经证据确凿,为何迟迟没有定罪惩处大哥?反倒是兕子这里事情还没有查清楚,你着急了。”李明达很是不解。
    “你别忘了,苏氏在外人眼里已经死了,本可以让她在站出来作证说话,但却不及到这一步的时候,她忽然触柱而亡。没个紧要的旁人作证,只我一人空口白话,凭着苏氏的遗言去追究你大哥,谁会信服?太子的废立乃是国之大事,并非君王一人之言就可定夺。我不想它日后世人就此事妄加非议,说我是因为偏心故意诬陷,废掉太子。既知他所为,早晚会抓到实证,我而今就在等这个证据。这不,你就把证据送来了,真是我的好女儿。”
    李明达怔了下,恍然明白了,他父亲是要以她的案子作为废太子的理由。
    “可我的这案子里其实并没有实证指向大哥谋反。所谓东宫太子谋反之说,不过是脑子有问题的齐飞胡乱诬陷罢了。而石红玉这个女人太过复杂,她所言的话更不可信。”李明达解释道。
    “我仔细看过案子的卷宗,这互相帮不过是两个平头百姓瞎折腾而已。是心思野,闹出点事,但不足为患。说白了都是些不甘在下,为求富贵名利的俗人。我看你说石红玉是个异常美貌的女子,且喜欢以色侍人求利,但却不知其几番陪睡贵族的真正目的为何。我就命人快马前往晋州,查了下她的来历,而今倒不稀奇她是这副样子了。”李世民道。
    李明达忙抓着李世民的胳膊问:“阿耶查到石红玉的来历?快和我说说。”
    “真要看?她的出身经历可令人咋舌,保不齐会令你犯恶心。”
    李世民随即将调查石红玉身世的密信,递给了李明达,让她自己看。
    石红玉本名叫石小花,乃是晋州六通县人,母何氏,父石海山。母在贞观八年亡,在其死后不久,县城内忽传出她水性杨花的风言风语,说她曾与数个男人通奸。石海山怕女儿长大后被人指指点点,就带着她搬迁至慈州大丰县。后来她父亲再娶继室,但不到半年,石海山就以不贤为由将继室休弃。
    继室万般不甘心,为报复石红玉,便暗中使钱命人将石红玉绑了发卖到妓院去。不想这被雇佣的男子因爱慕石红玉的美色,反将继室绑了发卖,令其被逼做了暗娼。后来石海山害病死了,石红玉变卖家产,人就不见了。两年后朝廷查封慈州的一间暗娼馆时,其中有一名被逼良为娼的妇人声称是石海山的继室,和府衙坦白道明了她遭遇的经过。
    继室除了讲述她被卖为娼的经过外,还透露石海山并非是正常人,娶了她后,总是暗中有意无意地挑唆她和别的男人通奸,但当时她并没有深想。而且那时石红玉已有十一岁,依然每日要与其父同床而眠。继室因此不满,几番说道,便引发了石海山和石红玉对他的双双不满。再后来,她因堵气跟家里时常调戏她的男仆苟且一起,不想立刻被石海山抓个正着。此后石海山便数次要求她与男仆苟合,而他就在一旁观看。
    继室因被抓了把柄,不敢造次,故而石海山后来要求和离,她也不敢有二言,就怕坏事传了出去,她会落得个沉塘的结果。但她心里终究是不甘心,憎恨石红玉碍事挑唆才害她和离,遂起心报复,不想反被陷害,送进了娼馆。
    李明达看过这密信上面的回禀之后,惊讶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这上面的内容果然如她阿耶所言,令人咋舌。
    “阿耶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查清了石红玉的来历?若有妙法可要教教兕子,以后兕子办案,可谓就事半功倍了。”李明达叹道。
    “没有妙法,用了六百里奏急,所以才快。至于查她的妙法,就是你们绘制的石红玉的画像。画得惟妙惟肖,拿去贴在晋州各县悬赏,不出三日就得知了她的来历。当然也是因为这石红玉容貌出众,令人印象深刻,所以时隔几年还是能有人认出记起她来。”
    李世民说罢,见李明达还是佩服得赞叹自己,禁不住笑了起来,随即大手一挥,拨了几个好用的驿卒给她专用。以后待她在查案需要跑消息走远路的时候,也不至于身边没人。
    李明达忙跪地谢恩。
    李世民冷眼瞧她:“为这么点事下跪,还生我气呢?”
    “兕子不敢。”
    李明达被李世民拉起身后,脸色还是显出不快。她心里是不生气了,但面上能装生气就装生气,不然她阿耶必然以为她好惹。以后那种伤情分的话,她一点都不想再听。
    当然李明达‘生气’也是有度的,该夸赞恭维李世民的时候,她一句都没少。
    李世民自觉亏心,忙笑着哄李明达不要生气。“说说你想要什么,阿耶应你就是。”
    “要阿耶长命百岁。”李明达一脸认真道。
    李世民怔了下,感动不已。
    “你这孩子……那你就再提一个要求,让阿耶允你。”
    李明达想了想,跟李世民打商量,这个要求她以后想好了再提,先欠着。
    “不许太过分。”李世民谨慎一嘴,点头应承。
    “阿耶放心,兕子什么时候跟您提过过分的要求,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小事情而已。”李明达道。
    父女俩用过饭后,李明达就得了李世民的允准,将有关石红玉调查的情况传了消息给房遗直。
    想到李承乾的事还没有处理,李世民叹一声,他看着桌案上那道没写完的圣旨,‘废太子’三个字格外词他的眼。便是对长子早有怀疑,早做好了他已有反心的准备,李世民此时此刻还是心情沉重而痛苦,难以自拔。
    李明达也看明白李世民的心思,悄然地站在一边不吭声。她一样面容哀痛,不解李承乾为何一定要存谋反之心。他已然是太子,最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不过是早一日晚一日罢了,何必如此。皇位就那么重要么,一定要以牺牲自己的父亲为代价……
    总归对于她来说,若是皇位和父亲之间让她选一个,她必然会选后者。便是她做太子,她也宁愿父亲长命万岁,永远活下去,永不退位。这对于她来讲,比她自己获得至高无上的权力,更让她觉得开心。
    李世民再提笔后,却还是迟迟难下笔。忆起当年他与长孙氏得第一子时的光景,那种喜悦之情,非以后任何子嗣出生之时可比。诚如其名字一样,李世民对李承乾打小就寄以厚望,盼他有朝一日能承载乾坤,做一个比自己还要优秀的帝王。但这个儿子渐渐对没什么敬重之心,嫌他在位久碍事了。
    李世民抖了抖手,红了眼。悲痛之余,他转眸去看身边矗立的那个娇小乖乖的身影,李世民心里有一丝宽慰,又有一丝心酸。
    李世民思及长子的德行,竟连个十多岁的小女孩都比不过,如何堪当一国储君。
    李世民冷静下来,沉气来决定下笔。
    “阿耶。”李明达这时轻轻喊了一声。
    李世民怔住,看向李明达。
    “这等大事,不找三省阁老商议再定?”
    李世民很皱着眉头,然后放下笔,“是该如此,但既然有了证据,就算交代了,我却不愿意商议。太子失德谋反已然令我伤透了心,还要听三省六部的人再一次反复议论,他们说的每句话都跟一把刀似得往我的心上插。”
    李明达:“但这个免不了的。其实多些人讨论,持不同意见都是好事,考虑周全了,就不会有冤判出现。”
    李世民惊讶地挑眉看她,“怎么,你觉得你大哥还有被冤枉的可能?”
    “不好说。但这件事必然该是和大哥对质以后,与三省六部的官员议定后再下决定,最为谨慎。阿耶此时正在盛怒之中,不宜做决定。诚如阿耶之前所言废立太子是大事,需得谨慎为之。
    其实仔细想想这件事,除了苏氏之言并无他人作证。而我查得这桩案子,看起来则更像是有人在陷害大哥,出事的人和证词都是绕着他来,但实际上并没有实实在在有理有据的证据直接指向他。阿耶也查过那石红玉是个什么样的人,这种女人所言的话,有几分可信?”
    李明达说罢就观察李世民的神态,见他面色陷入沉思,而非像之前那般暴怒冲动。李明达缓缓地松了口气,稍稍安了心。其实刚刚李世民说要拿他的案子作为乘除李承乾的正当理由,李明达在心里便不赞同。怀疑谋反,却因没有证据,就要通过另一桩案子去“冤枉”坐实其谋反。李明达始终觉得这法子不正,名不正言不顺不说,也很可能出现错判。
    “我怎么听着,你在为你大哥求情?”李世民严肃地审视李明达,“你大哥近段时间办事如何,你该心里清楚。”
    “兕子只是怕没有实证,会有错冤的可能。便是对一般的嫌犯,兕子都会秉承着实证判罪。若是对大哥却用这种模棱两可的法子,兕子在心里会过不去。也许真如阿耶所言,兕子是个太过心软之人。”李明达随即跪地跟李世民表示,她所言不过是个建议,最终还是听圣裁。
    李世民微微眯着眼,静静地看了会儿兕子,随即喊她道:“要训你多少回,你才能长记性,叫你不要随便下跪,你今儿个跟阿耶不过说几句话,跪了多少次了?”
    “兕子知错。”李明达随即对李世民甜笑一下,这次不及李世民搀扶她,李明达就自己起身了。
    李世民到底觉得身边有个这样的女儿十分欣慰,宽心的笑了笑,怒火再次消散一些后,再冷静思考李承乾的这件事,李世民越发觉得李明达所言有理。遂当下在心里决定,这件事还是待与李承乾对峙,和三省六部的官员议定之后,再行处置。
    李明达忙谢过李世民。
    李世民慈爱地看着她,“也罢了,你快去歇息,这件事本就不该你来操心,我自会与众官商议处置。兕子,你大哥他做了错事,受罚难免。这是天道常理,你莫要太过伤心。倒也该以此为警醒,知以后行事有所为有所不为。”
    李明达点点头应承。
    李世民随即摆摆手,打发李明达去。他心中仍是郁闷难解,若再留这孩子在身边,只怕还会让她几番再跪来劝自己。李世民舍不得她再跪再难过,才赶紧打发她去了。李世民又担心她不会好好休息,嘱咐方启瑞送她,督促她一定不可多虑。
    方启瑞应了,这便送晋阳公主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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