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劳拉格登的生物芯片,纵然技术失传,但既然已经有了鸦片这样的仿品,以海盗们的科研水平,五十年都没能做完这道填空题吗?
    所以很有可能,芯片和女娲计划其实是一体的——也就是说,当年的女娲计划可能就是为了培养能安全接种芯片的人,劳拉格登被迫自爆后,反乌会和自由军团都缺失了关键信息,各自走岔了路。
    然而陆必行的目光扫过在座每一张惴惴不安的脸,又把这个猜测紧紧地捂住了。
    他不知道,如果与一种足以改变此时战局的力量摆在眼前,在座这些夹缝中的受害者们会不会忘记彩虹病毒对第八星系的伤害,对着这无上的诱惑伸出手。想一想,只要一剂芯片针下去,刚学会开机甲的菜鸟都能变成比白银十卫还要厉害的超级太空兵。
    不说别人,就连陆必行自己也是心动的。
    他们已经身在地狱之中,那点脆弱的人性之火实在不堪考验了。
    陆必行于是不动声色地倒了一碗鸡汤,把这个危险的话题泡了,替临阵被气跑的总长说完了会议总结陈词:“我不相信凭借外物、武力,真的能征服什么,当年为了反抗凯莱亲王,连手无寸铁的民众也敢站出来组建自由联盟军,我们今天有新政府、有自卫军,害怕什么呢?只要被彩虹病毒蹂躏的愤怒还在,自由联盟军的精神还在,我就无所畏惧,诸位呢?”
    诸位新政府的骨干们没有人吭声。
    因为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不像星海学院的半大孩子那么好忽悠,面对内忧外患,让陆校长临时编的夹生鸡汤噎得够呛,一个个愁眉苦脸地走了,试图在心里把“无畏”俩字多叨叨几遍,好凑合着随便自我洗脑一下。
    陆必行轻轻地吐出口气,无比想念起林静恒……哪怕他们几个小时前才刚刚见过。
    他伸手按在自己的个人终端上,很想联系他,可是远程通讯是双向的,如果不知道对方的确切坐标,就得指望对方途径某个跃迁点的时候自己扫描信号。
    陆必行想了想,通过远程网络发了一条信息:“还好吗?回我一下吧。”
    文字的信息录入电磁波信号,加密后从启明星发出,被跃迁网络来回折叠,传送到遥远的星空里,林静恒罕见地没有立即回复。
    陆必行叹了口气,回头看向黑洞洞的远程通讯屏幕,不知为什么,从那一片漆黑里,他感觉到了那个人的脆弱。
    一直以来,他觉得林静恒长得帅,毋庸置疑的强大,不易察觉的温柔像长在石缝里的野花,又动人又撩人,陆必行从不觉得“脆弱”这个词会和林静恒扯上关系,即使是他病得要死、迷迷糊糊间从医疗舱里摔出去,那双高烧下模糊的眼睛也在看着某处,带着孤注一掷的力量感。
    他此时不太能想象林现在是什么心情,毕竟,林静恒不管有什么心情,也不会宣传得满世界都知道,他只是觉得心里很堵,没着没落地悬在空中,恐怕非得要亲手摸一摸那个人才能落下。
    “什么?”这时,旁边的图兰突然提高了声音,“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陆必行回过神来,转头看向她。
    “霍普失踪了。”图兰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眼睛里渗着冰渣,“一个卫兵队看着他,居然能让他失踪,这基地在我眼皮底下被反乌会渗透成渔网了吗?通知所有人,集合!”
    后面那句是冲着个人终端喊的。
    图兰性格活泼,对上对下都有点没大没小的意思,有的时候,人们总忘了白银第九位队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必行本想说什么,张了张嘴,终于还是缄口不言,看着图兰腥风血雨地走了——卫队长统帅白银九,有她自己的作风和方式,他不是军方的人,不该多做置喙。他突然升起一点无力的感觉,想那时林发着高烧靠在他怀里,霍普配合他在反乌会老巢附近用先知语糊弄那些人,拿回抗体样本救下了整个启明星;想霍普不辞劳苦地搭建了第八星系的农场基地,这一趟出行回来路上,霍普还告诉他,机器人的程序都已经写好了,只要物料充足、有人照看,基地的模式可以无限复制。
    对了,霍普还答应要送给他两瓶酒。
    原来陆必行以为,人与人之间的误解,都来自于距离与隔离,如果能有幸同行一段,总能或多或少地模糊掉彼此间生硬的边界。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一些人和另一些人,是注定要分道扬镳的。
    校场上的图兰不讲究“法不责众”,因为没有人说得清霍普到底是怎么跑的,所以所有人一起受罚,新加入的自卫队员第一次体会到白银九残酷的军法。
    周六低着头,走在受罚的人群里,脸上没露出端倪,心里是不服的。
    霍普能干什么呢?他只是个在反乌会里就被排挤的倒霉蛋,被俘以后,低调配合,甚至还立了功,连林静恒都不好意思再关着他,他努力地为基地、为八星系做了那么多事,还动辄就被拉出来审问囚禁,周六冷眼旁观,替霍普委屈。
    毕竟,他是那么向往霍普描述的那个充满阳光与雀鸣的世界,以至于向往出了人情味和同情心。
    周六想:“就算陆老师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的。”
    此时,霍普的小机甲已经绕开监控死角,混进了民用航道,伪装过后,他们飞离了启明星基地。
    八星系的民用航道已经开始开辟出来了,建成了紧急救援系统,但因为时间尚短,军方力量不足,安检还没特别完善,有很多空子可以钻。
    霍普带着他的几个信徒混迹在商船中,信徒们大多是被扣留在启明星基地的反乌会成员,但其中还混杂着几个生面孔――如果陆必行在这里的话,就会认出来,几个平时沉默寡言的研究院技术人员也跟着他跑了。
    与一架货运商船错身而过的时候,对方突然传来通讯请求,反乌会的几个人顿时有些紧张,霍普却没什么顾忌,通过请求。
    对面先传来一段轻快的口哨声,随后,有个粗砺的男人大喇喇地说:“朋友,救急,借点能源行吗?”
    霍普和颜悦色地问:“怎么?”
    “我是给第四基送货的,刚回来,路上遇见点意外,能储见底了,恐怕飞不回去啊,朋友,救个命吧。”
    霍普在手下人们欲言又止中,痛快地从自己的机甲备用能源里分离了一个小储能器给对方:“够你开到启明星了。”
    过路的货商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千恩万谢,吹着活泼小口哨走了。
    “先知,”等人跑了,一个启明星以前的技术人员小声说,“这些人都是骗子,以前是干走私的,留下几艘破商船,现在趁别人都不敢上太空,承包些民用运输的活,赚的很多,都快赶上星际工程队了,就这样,他们还要为了节约成本,在路上逮着谁骗谁的能源。”
    霍普有些意外:“骗人的?”
    “是啊,商船损坏或者抛锚,可以呼叫紧急救援,找军方的航道守卫来解决,您看他敢不敢拿这套说辞骗大兵?”
    霍普哭笑不得,觉得第八星系真的是有活力了,连骗子们都出来活动了。
    这时,他们经过了一个跃迁点,机甲“嘀”一声:“远程通讯密钥匹配,是否建立联系?”
    霍普一愣,眼角卷起来的笑纹消失了,沉默片刻后,他一点头:“好,发送我方坐标区间。”
    远程通讯的双向链接随即建成,漫长的信号穿过数个星系,几十个小时后,对方出现了,但是屏幕上黑乎乎的一片,对方不露脸,只有一个处理过的声音。
    “远程通讯端口的留言已经放在那几个月了,”对方说,“怎么现在才回?真打算把组织让给那些疯子?”
    域外海盗势力错综复杂,光是反乌会内部,就有很多不同的声音,有人支持使用暴力,战争时不择手段,使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和生化病毒,属于“狂躁派”,也有人认为反乌会不该抛弃初心,在联盟这个四面漏风的时代,才应该润物无声地争取信徒,彻底改变人们的观念,算是“环保派”——霍普当然是后者。
    不过在这种人人都在躁动的时代,想也知道,狂躁的声音更大,在海盗入侵联盟之前,反乌会已经内部清洗过,霍普靠着出色的洗脑能力,人缘向来没的说,被人保护着混进了凯莱亲王卫队,暂避风头。
    “光荣军团过河拆桥,公开背弃伙伴,现在组织陷在七大星系里,被联盟的地方部队纠缠得很头疼吧。”霍普说,“怎么,那几位一门心思要团结域外武装势力的压不住组织里的不满了?”
    “这种短视的野人跟光荣团混久了,脑子不好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霍普话音没落,就听见远程通讯里的神秘人说——这不是回答他方才的问题,神秘人和他离得太远,通过跃迁网,一问一答中间有数十小时的时差——神秘人自说自话道,“你别再阴沟里混日子了,回来主持烂摊子吧,我给你武装支持。”
    霍普闭上自己的眼睛,目光顺着精神网展开,望向简陋的民用航道。
    又过了一会,远程通讯里的神秘人第三条留言到了:“不过我最近有点小道消息,据说白银十卫中的某一支似乎在第八星系,做掉了那个什么冯的神经病,领头的人疑似……林静恒?”
    霍普睁开眼,不动声色地说:“不是死了吗?”
    这一次,那边沉默了很久,大约是接到了他的信息后,才说:“是啊,但毕竟她的儿子,这么多年,我们一直没能找到‘禁果’,我在想,有没有可能真的落到了他手里?你一直在第八星系,那鬼地方现在在搞什么?”
    几个反乌会的人同时看向霍普,霍普伸出一根手指,冲他们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林静恒一直在你眼皮底下,一个小孩子而已,你看着他长大,难道还不知道他的底细吗?白银十卫有没有,我不大清楚,联盟崩溃以后有一小撮人重新去当雇佣兵了吧,到了八星系也有可能——至于凯莱亲王阿瑞斯冯是自己找死,炸了三个星球,激怒了当年跟着陆信的那些地方民兵,地头蛇们利用地下航道刺杀了他。原来那个行政长官侥幸没死,现在弄了一帮老弱病残的班底,重新成立了政府,带着这些人凑合混口饭吃,人们都很可怜,这边营养针都是硬通货,农业基地还是我帮他们建的。”
    神秘人物那边收到后,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可惜,我还以为……唉。不过种地倒像你能干出来的事,这个节骨眼上,别闲云野鹤了,回来吧,我派人去接你。”
    霍普不置可否,也不再等新的信息,伪装过的机甲穿过跃迁点,往更广阔、更残酷的世界而去。
    林静恒屏蔽了远程通讯,屏退左右,放任空间站自由漂流,行至了北京β星附近。
    他忽然说:“降落北京β星。”
    “先生,您确定吗?”湛卢问,“北京β星的大气层已经在轰炸中遭到了毁灭性破坏,地面环境不支持人体暴露其中,地面无收发站台,只能采取迫降方式靠近。”
    林静恒“唔”了一声。
    湛卢不再烦他,人工只能操控空间站,缓缓绕行死寂的星球。感应到引力,穿过有毒的浓云,靠近地面。
    距离地面五千公里的时候,透过湛卢的精神网,已经能仿佛置身地面一样看清这颗他住过五年的星球。
    像个恐怖故事布景空间,街道与楼宇的残骸依旧,核爆的灰烬与冰雪覆盖在地面上,地面温度降低到了零下一百六十摄氏度,冻住了一切,有毒的风喜怒无常地卷过死寂之处,刮开灰尘,露出倒伏的尸体遗骸,像独自游荡祭奠的幽灵。
    林静恒想起他那个栖身的“破酒馆”,那些面壁喝酒,深夜里目光迷茫的年轻人。
    都已经灰飞烟灭。
    “算了,”林静恒突然说,“不下去了,加速脱离引力,我们走。”
    空间站重新加起动力,发出“嗡嗡”的噪音。
    “清点空间站里的所有物资,”林静恒沉声吩咐,“在回到启明星之前我要完整列表,把这个空间站的负责人看好了,派一队人逼问他来路……回去了。”
    林静恒抵达启明星时,已经是启明星的凌晨了,他不想理任何人,连湛卢都留在了重三上,独自穿过夜色,走向他“壁橱”一样的小休息室,一推门就撞到了什么东西——轻响惊动了声控灯,林静恒愕然地一低头,看见陆必行正坐在他门口地板上,被门拍醒,正迷迷糊糊地揉眼。
    第100章
    凌晨时分是人最难清醒的时间, 陆必行心力交瘁一天, 又不知道等他等到几点,比上次来送水晶球睡得还死, 整个人被突然打开的门往里拍了足有十公分才醒过来。
    林静恒注意到了门口这个大型物件, 连忙把门稍微往后带了一点, 陆必行就顺着门板东倒西歪地滑了下去,一边滑一边四脚并用地挣扎着爬, 眼皮好像上了一层胶水, 怎么也揉不开,他原地晃了半天, 衬衫上一条长长的褶子从肩头一直拉到另一边的腰侧, 风度翩翩的陆校长仿佛跟林静恒这个“衣柜”犯克, 每次一进来,儒雅学者的形象就荡然无存。
    林静恒问:“你怎么每次来都坐地上?”
    陆必行——脑子里掌握语言的那一部分功能还没醒,迷迷瞪瞪地站在那,有点起床气地眯着眼瞪他, 似乎是没听懂这句人话。
    林静恒落地启明星时, 已经听说了霍普意外逃走、图兰大发雷霆的事, 一路从收发站走到指挥所,着实是一步一点忧虑,此时见了陆某人这个德行,觉得满腔忧虑的格调一下摔了两万尺。
    “你不觉得凉啊?还有脖子不疼吗?”林静恒叹了口气,几根手指拎起陆必行的胳膊,把他领到了床边, “在这睡吧。”
    陆必行一言不发,像个木桩,直挺挺地倒下了,雪白平整的床单被他砸出了一个人形的坑。
    林静恒看了他一会,被破晓前凉雾染过的眼神就回温了一点,有点无奈。
    他正要去衣柜旁,摘卸掉一身的枪和局部小型防护甲等鸡零狗碎的东西,才刚一转身,陆必行又像诈尸一样爬了起来,眼睛也不睁,摸瞎摸到他身后。
    林静恒回到门口换鞋,他就迈着梦游步跟到门口,拉开衣柜找东西,他就跟到衣柜前,进卫生间,他也要跟……这回被关在了外面。
    陆必行对着上锁的卫生间门发了几秒的呆,打了个哈欠,醒了,他“嘶”了一声,用力扭了扭酸痛的脖筋,慢吞吞的反射弧这才跑完全程,带着点鼻音回答林静恒进门时的问题:“我不坐地上坐哪?你这破屋里就一张床,连把椅子都没有。”
    林静恒的声音混着水响,隔着一扇门传来:“床也没不让你坐,怎么,还怕我占你便宜吗?”
    他这一整天,到底也没回陆必行的远程留言,他们回程途中会经过无数个跃迁点,每到一个跃迁点,机甲都会扫描到匹配的通讯密钥,都会给他提示,可这个人就是不看、就是不理,他对别人、对这个世界、甚至对陆必行,好像必须是一副强硬如铁的姿态,哪里有一点裂缝,就要自己关门躲起来修。
    他可以脱光衣服,却不肯给任何人看伤口,在这方面,陆必行也被一视同仁。
    陆必行等了他二十多个小时,没有只言片语,等得担惊受怕、筋疲力尽,中间还做了一个关于他不告而别的噩梦。
    虽然知道姓林的就是这种人,无法苛责,陆必行心里还是不免有点窝火,窝火的表达方式,就是他伸手一扯自己的衣领,一巴掌拍上卫生间的门,叫嚣道:“占我便宜?来,开门,占!”
    卫生间的门“刷”一下拉开了,陆必行猝不及防,拍门的手直接拍到了林静恒身上,温热的水珠从他头发上滴落,顺着宽而平整的肩头往下淌,流经胸口,又汇入分明的腹肌,陆必行活像摸了电门,“嗷”一嗓子缩回了爪,后退一步,后背撞在了衣柜门上。
    林静恒本来就是故意逗他,嘴角飞快地颤了一下,屏住了没笑,面无表情地说:“走开,别捣乱。”
    陆必行先是秉承了正人君子的好习惯,眼神下意识地躲了一下,随后回过神来,心想:“你敢露我还不敢看吗?”
    于是他有点半身不遂地耸开双肩,故意放松了腿,往衣柜门上一靠,壮胆似的吹起了他的流氓哨,十分挑衅地看了回去,可是最近银河城进入了干季,天干物燥,昼夜温差变得很大,他在冰凉的地板上窝了半宿,不知是有些着凉上火还是怎样,鼻子忽然有点痒。
    五秒之后,只见陆必行这个打肿脸充的“胖子”,在不服输的姿态里,从脖颈到脸皮,肉眼可见地一路缓缓红了上去,随后他把四仰八叉伸出去的两条腿缩了回来,把衣服往前拉了拉,非常耐人寻味地低头瞄了一眼什么,靠着大衣柜的姿势从螃蟹收缩成了虾米。
    林静恒眼角浮起了一点不大明显的笑意,回手又把门虚掩上了。
    陆必行好像对自己还有点不放心,手指在鼻子底下蹭来蹭去,确定没流出什么不体面的液体:“身材不错,将军,就是多了一条浴巾。”
    林静恒没理会他这个挑衅。
    陆必行就在门口沉默了一会,片刻后,他自言自语似的说:“床单上有自动抗噪隔音器,万一睡着了,我可能就听不见门响了。”
    他声音不大,但门没关严,林静恒听得一字不漏,他微微一抬眼,在氤氲的水汽中定在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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