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很透嘛,听说蔚蓝之海培育基地有你的股权,赚了不少吧?”伍尔夫元帅似笑非笑地睨了王艾伦一眼,不等他回答,又轻轻地说,“想回沃托,可是沃托早就不是你想要的沃托了,你身边的人也早就换了一茬又一茬,而你活到白头发的年纪,就会发现连你自己也变了,你以前坚信不疑的东西都没了,理想和信仰至少崩塌过一百次,身上的器官几乎都被医疗舱换了个遍,偶尔想回忆一点以前的事,想不起来,还要求助于人工的记忆存储器,艾伦,你说可笑不可笑?”
    王艾伦壁花似的在旁边听着,并不多嘴回答,也不趁机去表什么“我一直跟着您”的忠心,让人很舒服。
    “你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个占着别人身份的僵尸。他们当年叫停人类基因改造计划是对的,人为什么要活那么长?我们天生没有那么长寿的灵魂,没完没了地延长肉体寿命有意义吗?把自己活成个骨灰盒,整个社会的新陈代谢慢得好像化石,到处都是腐臭味。”
    伍尔夫元帅说着,就端着茶杯发起了呆。
    老元帅终身未婚,据说很年轻的时候传过一桩玩笑似的绯闻,但另一位当事人在联盟成立前就死了,死者为大,后来也再没有人提起了。他从英俊少年到白发苍苍,和联盟博物馆一样历史悠久,不工作的时候就深居简出,也没什么娱乐,唯一的爱好,大概就是端着一杯茶发呆,回忆他永远也回忆不完的一生。
    有人说,如果不是这些年,联盟最有前途的将军们相继出了意外,以至于军委剩的都是提不起来的废物,老元帅早就该卸任退休了。
    忽然,休息室里屋轻响了一声,紧接着,一面墙缓缓打开,墙上竟露出了一个密室。
    老人家喜静,私人休息室里是不接待外客的,除了照顾他起居的秘书,不管是谁来都得预约,谁知道居然零有玄机。
    王艾伦早有准备似的,头也不抬地从消毒柜里拿出另一套茶具,泡茶倒水如行云流水,放在几位来客面前,杯子数和人数一点不差。
    几个来客都穿着颇有仪式感的长袍,扣着特殊材质的面具,胸前居然明目张胆地露出一个人首蛇身的“女娲”剪影和反乌会的标志。这让联盟谈之色变的星际海盗竟然在天使城要塞的最核心处来去自由!
    “来了?”老元帅看了他们几个人一眼,“天使城为了照顾我们这些老东西,气温调到了26c,你们裹成这样不热吗?”
    “我们心里满是恐惧,”一个面具人回答,“联盟之下,空气里漂浮的尘埃都可能带上监控,露出一根头发都让我们惴惴不安。”
    另一个面具人接话说:“但愿百年后,我们建成的世界没有电子恐怖。”
    他们说惯了反乌会那种“先知语”,打招呼都是一套一套的台词,尾音拖得很长,压着奇怪的韵律,说话像唱歌。
    伍尔夫一摆手:“行啦,别考虑百年后了,光荣团那帮乌合之众你们都摆不平,现在闹得组织里也乱七八糟、怨声载道,还是先管好自己吧。”
    王艾伦应声上前,抬起手腕,一道立体投影的光从他手腕上射出来,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人出现在所有人中间,目光中像是隐含忧虑。
    几个反乌会的面具人顿时吃了一惊,一时谁也顾不上装神了,七嘴八舌地说:“是亚历山大哈瑞斯!”
    “怎么回事,他难道还活着吗?”
    “活着,”沉默寡言的秘书回答,“哈瑞斯先知化名‘霍普’,之前一直藏在凯莱亲王麾下,躲在第八星系,近期,我们得到可靠消息,这个人重新露面了,正在组织内秘密寻求支持。诸位,因为你们决策失误,和光荣军团结盟,那些忘恩负义的东西占领沃托后翻脸不认人,把你们陷在八大星系里,现在又被那些地方军阀纠缠得脱不开身,组织里怨声载道,反对的声音越来越高,哈瑞斯向来很会蛊惑人心,他现在重返组织,会有什么后果,你们知道。”
    伍尔夫元帅缓缓地坐下:“我们是同盟,诸位,外面已经风雨飘摇,内部可经不起风波了啊。”
    几个反乌会的面具人沉默了片刻,其中一个上前说:“元帅,您既然有消息渠道,能给我们一些线索吗?”
    王艾伦微笑起来:“哈瑞斯先知最后的坐标位于八星系白鹭星附近,他会绕行一条民用航道穿过星际海关,根据可靠消息,组织内部有人会在第七星系迎接他。我个人建议还是不要让他公开露面,最好在八星系解决掉他,诸位说呢?”
    有个面具人脱口问:“元帅,消息准确吗?请问您的渠道到底是什么?”
    伍尔夫抬起头,年迈的双眼骤然射出鹰隼似的光,好像瞬间能穿透他的面具。说话的面具人顿觉出失言,不安地动了一下,身后两个同伴拽了他一把,他立刻低下了头:“抱歉,我不是……”
    “如果几位先生不相信我们也没关系,可以等哈瑞斯回来以后再高调和他唇枪舌战,看谁能争得过谁,”王艾伦笑容可掬地说,“我个人是很期待的——时间不早了,元帅接下来还预约了一个体检,诸位路上小心。”
    几个面具人在别人的地盘上,当然不敢造次,很快识相地离开了,密室的门重新关上,王艾伦把他们用过的茶杯放进了强力粉碎机,看了老元帅一眼,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
    伍尔夫问:“什么事?”
    王艾伦迟疑了一下:“您派人去接哈瑞斯,给他武装支援,又把他的行踪泄露给‘狂躁派’的狂犬病们,您到底是想帮他,还是想要他的命?”
    “哈瑞斯是个聪明人,比这群就知道喊口号的野狗强多了,而且他早年和白塔那两任叛逆走得都很近,当年劳拉格登自爆,‘禁果’和芯片技术相继失落,这么多年,这些蠢货们也没折腾出什么成果,但我怀疑哈瑞斯是知道什么的,只是因为反对女娲计划,一直不肯说。”伍尔夫说,“这个人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危险人物,就是一把年纪了,还总有些不切实际的和平妄想,跟我们也不是一条心。”
    王艾伦说:“是,理智派总是难搞一点。”
    “但也只有理智派能搅动起最大的风暴,成为台风眼。”伍尔夫说,“他太留恋田园牧歌式的幻想了,得给他点教训抽醒他,让他知道枪炮之下,信仰狗屁也不是,权力更迭必须要流血,而他只能依靠我们——话说回来,第八星系那鬼地方到底有什么魅力,让他逗留这么久?”
    王艾伦抬头看着他。
    伍尔夫的脸在阴影里,像个已经死去多时的雕像。
    “不管是什么,也一起收拾干净吧,”伍尔夫摆摆手,“省得他老想躲回去种地——那个神棍需要一点仇恨来鞭策。”
    王艾伦应了一声,随后又问:“元帅,关于第八星系和静恒,您相信哈瑞斯吗?”
    这次,伍尔夫沉默良久。
    秘书意识到自己问了不好回答的话,一低头,准备悄无声息地离开。
    “我希望相信。”伍尔夫说,“我希望他已经死了。”
    第102章
    这把即将烧穿新星历纪元的战火, 好不容易才燃起来, 怎能任由懦弱的犬儒主义们平息?
    所有人的血肉都会成为燃料,就像这些不知道自己已经疯狂的民众们曾为无数桩悲剧添砖加瓦一样。
    所以林静恒最好是死了。
    这样他一生光风霁月, 就能永远定格在精神的碑林里了。
    星际航道不像地面上的公路, 戳一根路标, 永远老实在那固定着,它经过的所有跃迁点、行星与人造基地、甚至星系本身, 都是在不断公转和自转的, 因此,星际坐标体系异常复杂, 用的都是动态坐标, 写出来会很长, 一般人类是记不住的。
    一条星际航道要“修缮完毕”,需要完成大量的工作——得考虑所有天体和人造天体的轨迹、一切可能发生的意外,绘制星际航道图,星际航道图公开发布之后, 所有联网范围内的机甲和星舰才会自动更新, 以便在航行中指路。
    而可用于民用的星际航道还要严苛一些, 即它必须有紧急救援系统,还必须有符合规定的补给站,补给站需要跟随航道变动而变动,同时为了保证物资供应,这一系列的补给站还得紧密联系几颗供给补给的枢纽行星。
    小行星“白鹭”的轨道在几条星际航道的重要交汇点处,后来被凯莱亲王泄愤炸了, 新政府只好在原有星际航道的基础上略作修改,将距离白鹭最近的“红霞星”选为新的航道枢纽行星。
    霍普就降落在了距离红霞星很近的一个“私人补给站”里。
    所谓“私人补给站”,其实就是小黑店,属于星际违章建筑。
    趁政府修缮航道,脑子活泛的前任走私犯们就把地下航道补给站拿了出来,蹭新航道混口饭吃。新政府现在精力有限,还没有明令禁止,他们算是灰色产业。
    一般私人补给站也不会太明目张胆,提供的服务质量次价格低而已,跑短途的小商贩精打细算,如果刚好能碰到这种“小黑店”,也能省点路费。
    这小黑店的补给站里颇有些人气,但是顾客都比较没素质,所以秩序不佳,一进去就觉得乱糟糟的,机甲站的餐厅也是寒酸,里面只有一家很破的苍蝇小馆和便宜的营养膏贩卖机。桌椅自然是不够,吃惯了苦的星际行商们都坐在地上,天南海北地胡说八道,偶尔有人跟别人一言不合,双方就三姑六婆地对骂一场,但是没人动手——跑星际运输,会在小黑店补给的,都像独行的野兽,在危机四伏的丛林里自己找食吃,很知道怎么独善其身。
    霍普他们用一根营养针跟人换了一张紧巴巴地桌子,点了些便饭。
    机甲站里禁明火,所谓“便饭”,其实就是从红霞星上运来的冷藏航天盒饭,随便加热一下就端上来了,不太新鲜,有股怪味,口感堪比远古时代的飞机餐。
    旁边一个新加入反乌会的八星系技术员问他:“先知,离开八星系以后,您是怎么打算的?”
    “我们的赞助人会提供一些武力支援,”霍普说,“但那是给我们保命用的,我的意见是,尽最大努力规避战争,星际战争可不是两个小孩子吵架,吵一半拉个手又和好了,一旦按下那个导弹开关,就等于把敌友一锅烩了,逼迫每个人都非黑即白地选择一边,然后血流成河到底,那就真没法挽回了。”
    在一个所有人都杀红了眼,背着两吨血海深仇的环境里,霍普身上有种平和超脱的气质,技术员下意识地点点头:“我们跟您跟到底。”
    霍普有点慈祥地看了他一眼,又说:“光荣团背叛是意料之中的,大家在域外时相互依存,共患难那是没办法,不见得回来还能同舟共济。”
    一个反乌会的说:“我敢说光荣团在起兵之前就打算对我们过河拆桥,他们早就跟小蜂鸟要塞的叶里夫勾结好了,表面上说和我们共享资源与航道,一拿下白银要塞,立刻跟我们翻脸,直接占据沃托,又让叶里夫动用联盟力量,把组织逼出第一星系。”
    霍普心平气和地一点头:“确实,但是从根本上说,我们和光荣团的最终目标没有本质冲突,他们想要政权,我们想要的,首先是完成白塔两任先驱的遗志——破除伊甸园,解放人们的灵魂,其次是确立组织的合法地位。我认为双方是有谈判空间的,光荣团为什么抛弃我们?和组织中这些年招的那些良莠不齐、趁机搞破坏的疯子不无关系,连盟友都嫌弃的渣滓,我们有必要一定要保下他们吗?”
    技术员说:“先知,光荣团那些人能接受组织的理念吗?”
    “组织的理念有时也需要变通,陆老师跟我聊过,我觉得他的看法有道理,很受启发。一个理念,不管多正确,不能纠错和进化,那也是死水,只能成为真空里的神龛,或是腐烂发臭。社会已经发展到了星际时代,让人们穿上草裙,回归原始采集人的大草原,那是很可笑的,一些增加人类福祉的科技成果值得珍视,比如营养膏和营养针——确实,不好吃,但它们真的救了很多人的命,这种东西也要强行取缔,那不是在作恶吗?”霍普说,“我们反对的是科技与危险武器滥用,我们未来的事业,应该是推进完备的星际环保法和‘特殊领域科技成果限制法’,不是弄一堆超级兵以暴制暴,把不同意穿草裙的人都炸回地球母星。”
    新加入的技术员听完,感觉心都宽阔了,对人类命运充满了使命感。
    霍普示意大家在饭菜放凉之前赶紧吃,但他刚提起餐叉,就听见旁边有人叫道:“来了,哟吼——”
    餐厅里的人们起哄似的欢呼起来,霍普他们跟着抬头望去,原来此时正好是小黑店补给站和红霞星轨道交汇的时刻。
    只见天上的行星迅速变大,由远及近向他们“撞”过来,以极快的速度,压顶似的碾到人们头顶,身临其境,补给站上蚂蚁似的人们看到的情景恐怖又震撼,仿佛天塌了下来,气也喘不上来。
    服务员们都见怪不怪,笑嘻嘻地看着头一次见此景象的乡巴佬们大惊小怪,欣赏够了他们出的洋相,再过去把那些抱头趴在地上的胆小鬼们扶起来。
    餐桌上都有小望远镜,倍数不高,但足够用了,在红霞星离得最近的时候,能看见那行星上的灯火人家。
    霍普之前花了好几个月建起来的第一个生态农场就在这里,他特意选择这条航道,就是为了临走的时候,再看一眼他耗费了好多心血的红霞星。
    大农场上的能源塔由机器人们维系,任何时间都亮着,永不熄灭,是个地标性的建筑,霍普听见旁边餐桌上有个胖子,正手舞足蹈地对新入行的同伴说:“看见了吗?看见那个亮着的塔了吗?那就是农场,我们就是从那经过的!哎哟,那地方可美了!”
    霍普嘴角露出了一点笑意。
    是的,可美了。
    生态农场旁边有一片天然形成的湖泊,水里含有一些稀有的元素,呈现出错落有致的瑰丽的色泽,像一片液态的彩虹。周围气候温暖潮湿,气温升高后,湖水就会蒸腾起来,水汽被周遭的小山挡住,湖光山色,华丽得不可思议。
    霍普把这片地方保护起来了,修了路和临时休息点,给她起名叫“宝石梯田”。
    红霞星本来是第八星系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地广人稀,但没关系,它会是第八星系第一个成功的食品供应基地,以后还会成为交通枢纽,会在不断注入的人气下活起来的。
    至于宝石梯田,霍普想,以后肯定会有人给她写诗,也许会变成个求婚圣地什么的。
    红霞星很快与补给站错身而过,渐行渐远,补给站里的人声重新嘈杂起来,餐厅广播放起了跑调的自由联盟军之歌,但很快遭到了抗议——因为前一段时间新政府成立,通讯内网初成,政府宣传过了头,听得大家有些腻了,于是没素质的运输商们开始自己组织“小型演唱会”,黄的荤的轮番上阵,互相较起劲来,听得人啼笑皆非。
    这时,霍普一个反乌会的跟班说:“先知,来接我们的人发来了消息,不是远程,人应该就在附近了,我刚才和对方确认了坐标,对方提议我们在这里等着和他们汇合。”
    “好啊,”霍普催促道,“那大家快点吃。”
    他话音没落,突然,嘈杂的餐厅仿佛被施了什么魔法,安静了,旁边那桌胖子猛地站了起来,桌子腿“咣当”一声,突兀地在餐厅里回响,霍普他们不明所以,循着众人的目光望去——餐厅大堂里接待往来客,有一块巨大的屏幕,顶上密密麻麻的列明了每架机甲的能源和检修状态,底下是机甲站外的太空实景图。
    此时,实景图上显示,一支杀气腾腾的机甲队正向他们飞来。
    这支机甲队一水的中型战斗机甲,列队整齐,都带着狰狞的武器库,可新政府的正规部队是不可能跑到这小黑店似的补给站来补充物资的!
    一个服务员手一松,滚烫的餐盒掉在地上,他惊慌失措地喊了一嗓子:“老板,坏了,有人来抓非法营业了!”
    这帮素质低下的客人们一听,一方面怕吃挂落,一方面正乐得趁乱吃霸王餐,有几个机灵的带头,这些人们一窝蜂地往机甲收发站跑,准备溜之大吉,补给站的主人慌了手脚,一边团团转一边跳着脚骂,补给站里所有会说人话的机器人也跟他同仇敌忾,大合唱似的跟着骂。
    “是他们吗?”反乌会里新来的技术员小声问,“是来接我们的吗?”
    “不能吧?”方才说话的人皱着眉查自己的个人终端,“我刚把坐标发过去啊,他们有这么快吗?有也不能在别人的地盘上这么明目张胆啊!”
    霍普透过屏幕,盯着逼近的战甲,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随即蓦然变色:“我们也走!”
    几个人迅速跟上四散奔逃的人们,同时,霍普一把抓住一个乱窜的服务员,对他说:“这是敌袭,不是城管,让你们老板把补给站的防护罩开到最大,然后快走!”
    服务员看神经病似的看了他一眼,撒丫子就跑,转头和补给站的老板说了。
    老板听完怒不可遏,跟他的三千小机器人一起骂道:“敌袭你个姥姥!饭钱留下!”
    “先知,快!”
    他们来时开的机甲刚好已经能源充足,被传送轨道传到了准备出发的那条线路上,霍普推着几个惊慌失措的年轻技术员上了机甲,还没连稳精神网,那一队战斗机甲已经近在眼前,呼啸的导弹落了下来!
    最早飞出机甲站的行商们乘坐的大多是破破烂烂的星舰商船,并非军用机甲,一枚导弹横扫过来,乱七八糟的星舰群顿时成了给秋风扫过的落叶堆,那些想着要逃霸王餐的人还没笑出声,就已经莫名其妙的粉身碎骨。
    此时,启明星军事总基地,林静恒忽略耳边不停旁敲侧击他为什么缺席晨练的图兰,踏上重三。
    湛卢:“先生,早上好,您今天……”
    林静恒:“你闭嘴,禁言。”
    湛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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