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一座太空监狱。
    古时候,人们把最森严的监狱建在荒岛上, 四面环海, 防止囚徒越狱, 星际时代,人们则把最森严的监狱建在远离航道的小行星与空间站上,周围包裹上厚厚的屏蔽网,隔绝内外的一切信号。
    蹲在孤岛上的监狱里, 如果身体和运气都特别好, 跳进大海越狱, 尚有一线生机,可是太空监狱里的人要怎么脱离引力、飞进茫茫宇宙呢?
    林静恒本以为这是个送分题,按一般的做法,只要把“狱卒”干掉就可以了。
    这是他老本行,从他能勉强控制身体、扶着墙站起来走一会那天就开始策划了。鸦片芯片很厉害,能让人力大无穷, 精确控制电子设备,还能给人制造幻觉,后两者是技术问题,他的临时同盟哈登博士可以负责解决——至于力大无穷,对林静恒来说不算障碍,他是想杀人越狱,没打算在掰手腕大赛里胜出。
    但是很快,他发现行不通,因为林静姝做事完全不留余地。
    这小行星上一切都能自给自足,有十分完整的生态循环系统,住上几千年都行。整个行星上使用的都是低效能源,即使林将军法力无边,能用脑电波组装一台机甲,它也飞不上天。
    那些“狱卒们”居然也和他一样,全没有可以沟通外界的手段,甚至比他这囚徒还更惨一点,他们每天还得干活,维持这太空监狱干净宜居的环境。
    林静恒一开始不相信,因为这种现象不合逻辑,也不合人性。把一群各怀鬼胎的人,放进一个密闭空间里,这些人是不可能像蚂蚁一样按部就班地好好活的,他们一般会像传说中养蛊罐里的毒虫,互相干出什么事都不奇怪。而林静恒醒过来之后,至少有十几个月的时间,在重新磨合自己的身体、艰难地复健,这些因为他而困在这里的“狱卒”们怎么可能会不想要他的命?
    可奇怪的事情是,这些狱卒们真的就像兢兢业业的蚂蚁,卫兵队每天尽忠职守地巡逻执勤,医疗队周到至极地照顾他——反正比第八星系那个能让病人自己滚出医疗舱的破医院强多了。
    直到这时,林静恒才发现这座太空监狱的可怕之处。
    这里,除了他和哈登博士,每个人身上都有植入芯片,芯片好像入侵了这些人大脑的“源代码”,像改写程序一样改写了他们,即使他们日常交流起来非常正常、性格各异,有一些人专业水平颇高、甚至堪称博学幽默……但他们脑子里没有“离开这里”的意识。
    每次说到相关话题的时候,对话就会变得鸡同鸭讲,对方很不自然地无法理解这个概念。
    林静姝临走的时候,不仅毁掉了这星球上一切可以脱离引力的设备,还把人的脑子也洗干净了。
    在这个星球上,会做出“仰望星空”这个动作的,只有他和哈登博士两个人。
    林静恒走上楼顶,猎猎的风吹起他的衬衣下摆。
    他第两千零一次试图破解屏蔽网失败,发出的信号石沉大海。
    不过他情绪还算稳定——任何一个人经历了两千多次失败,情绪都会很稳定。林静恒给自己点了根烟,眯着眼,有一口没一口地泡在白烟里。烟叶是星球上自己长的,卫兵队摘回来,晒干后卷在纸卷里,也能凑合,就是味道有些呛,烟卷看起来非常淳朴,林静恒觉得自己过得越发像个史前的野人。
    “想象不出来吧,”他身后有个人忽然说,“我们的地球祖先生活在一颗比这大不了多少的行星上,世世代代都被引力困在地面上,每天晚上,都有无数人抬起头,看着压在头顶的银河,但他们就和那些芯片人一样,从来不觉得地球是个‘太空监狱’,只会对着那些星星编故事算命,从来不想怎么逃到外面去。”
    林静恒一偏头,哈登博士的轮椅就平稳地滚了过来,他更老了,老成了一团看不清轮廓的肉,林静恒总怕他一口气没上来就直接过去了。
    “所以说,什么是自由?”哈登博士继续说,“你把一只朝生暮死的虫子养在几平米的小屋里,它没来得及把边界爬完一遍就死了,一生都在路上,你说它自由吗?你呢,现在拥有一整颗星球,下面那些人,你让他们种烟草,他们不敢种小麦,可是你依然觉得自己是被囚禁的,你和虫子,到底谁比较可悲?”
    林静恒顿了顿,心平气和地回答:“‘我本可以容忍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然而阳光已使我荒凉,成为更新的荒凉……我啜饮过生活的芳醇,付出了什么,告诉你吧,不多不少,整整一生。’(注)”哈登博士低低地接上他的话音,“你祖父很喜欢的一首古诗。”
    林静恒无声地叹了口气,心想:又他妈来了。
    哈登博士太老了,虽然大部分时间脑子还算够用,但也偶尔糊涂,隔三差五就要把他年轻时的峥嵘往事拉出来嘚啵一遍,并且总能扯到他祖父林格尔,同一个故事听了一百遍,林静恒已经懒得假装认真听了。
    他就地坐下,往楼下弹了弹烟灰,继续琢磨怎么突破屏蔽网,拿哈登博士的絮叨当背景说唱音乐。
    “上一个纪元,八大星系遍布硝烟,有的人占一个行星和周围几个卫星就自称一个政权,每天都在打,乱,非常残酷,老百姓们都像你和我一样,被囚禁在地面上,一生也不得自由,我们这些人最开始聚集在一个小小的空间站里,就是……后来的天使城要塞。那时候林大哥是骨干之一,我和伍尔夫年纪都小,是他的小跟班。”
    “我记得林大哥说过,他想要世界上的每一个人,生来有一样的尊严,都能终身探索自己的边界,将生命的广度上无限拓展,每个人都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活着,可以自由表达,也可以自由来去于宇宙中的任意一个地方。”
    早年自由宣言的奠基人,想打碎人们脚下的囚笼,实现天赋人权与自由,不过这个目标太过虚无缥缈了,还是后来伊甸园管委会干的事实在——用伊甸园把大家都洗脑成小屋里的虫子,让他们自以为有人权和自由,愚蠢快乐地活下去。
    林静恒听了一遍自由宣言的中心思想,没什么感觉,他不是一个很容易被触动的人。他想:一般来说,太空监狱的屏蔽网常见的原理也就两三种,现在他们把每种思路都试了无数种破解方式,快要黔驴技穷了……难道是他在第八星系蹉跎的几年,监狱屏蔽网技术突发猛进了?
    但凡有台超级电脑能让他解析一下也行,关键他们现在过着原始人的日子,所有的思路都只能是瞎猫碰死耗子的猜想,每一次实验都靠撞大运。这十几年里,他有可能无数次接近成功,可是因为一切都是摸瞎进行,即便离成功就差一厘米,他们自己也不得而知,说不定之后就功亏一篑地转换了思路。
    这么一想,就算林静恒自觉心里已经给磨成了古井,也不由得有点焦躁。
    难不成要等意外的天外来客发现这颗小行星吗?
    哈登博士仍在絮叨:“……林格尔是我们的大哥,照顾过很多战争孤儿,包括我和伍尔夫。你知道,早年一直有传闻,伍尔夫对他的依恋太浓烈,超出了一般朋友。”
    林静恒正皱着眉把烟头往地上捻,突然听见这么一句,思绪顿时断了篇:“……”
    什么玩意?
    “据说伍尔夫有一次喝醉酒,反复叫过林大哥的名字。”哈登脸上露出了一个有点狡猾的笑容,“不过都是捕风捉影,没证实过,伍尔夫少年老成,不是个没有分寸的人,林格尔和妻子感情很好,有谣言传出来以后,两个人就自觉避嫌,不怎么一起出现了。林大哥他们夫妻两个都没看到联盟诞生,你父亲是很多年后,用冷冻细胞培育出生的,他一出生,伍尔夫就拿到了抚养权,一直把他视若己出。他一辈子孤身一人,教出了一个陆信,带大了一个林蔚,陆信收复第八星系荣升上将时,伍尔夫还不到两百岁,已经有了想放权给下一代人的意思,我去见过他一次,我说他太乐观了,联盟已经走偏了,再这样下去,军委会变成笼子里的虎,他会后悔的,他不相信我……直到伊甸园图穷匕见,联盟积重难返,他一生寄予厚望的两个人相继死于联盟,伊甸园有毒的根已经扎进了八个星系的骨头里,必须要有外力来打碎这个局面。”
    林静恒:“这是他勾结星际海盗进来杀人的理由吗?”
    “彻底打破旧的,才有新的希望,我们已经把路走到了死胡同,必须要将一切归零,重头再来。”哈登说,“他没有太多时间去慢慢地斗争、改革,只能孤注一掷——静恒,跟你说这些,我是想问你,如果你出去以后,发现外面的世界已经有了新的格局,你会为了复仇打破这一切吗?”
    林静恒自动忽略了其他,一把抓住他话里的重点:“什么意思,关于怎么打破屏障,您有新的思路了吗?”
    “十四年前,这颗小行星公转到恒星附近,粒子流扰动把你从沉睡的精神网里惊醒,”哈登博士说,“说明这个行星的屏蔽网和抗干扰能力不足以抵御恒星粒子风暴,如果我没算错,还有一个月,我们会公转回同一个位置,那是屏蔽网最不稳定的时候,或许有机会。”
    启明星,银河城基地指挥中心,图兰收到陆必行的传讯,十分意外。
    陆必行很少直接找她本人,有公务要么直接下文件,要么叫一大帮人组织会议。
    这些年,八星系平定内乱、囤积军备,走向全民皆兵之路,军政两方合作无间,杀伐决断都有默契。但陆必行和图兰的私交却渐行渐远,当年电梯里的麻醉药淹死了这段友谊,再也回不去了。两个人偶尔碰面,也是一个叫“总长”,一个叫“图兰将军”,公事公办地点点头,也就擦肩而过了。
    图兰立刻接通到他个人终端:“什么事总长?”
    “薄荷他们做了虫洞区的专题研究,远征队准备再次出发,去验证理论,我需要你派一支武装护卫队随行。”陆必行说,“我们不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上一次捕捞到了机甲残骸,万一这次他们走得再远一点,也许会遇到其他星际武装,要做好万全准备。”
    图兰痛快地应下,但心里有点奇怪——这点事,陆必行签一道命令直接下到指挥中心就行了,没必要特意来找她说:“好的,总长,还有什么指示?”
    陆必行迟疑了片刻:“还有一件事,我想问你,当年林在玫瑰之心‘遇刺’脱身,到战争突然爆发之前,和你们一直有联系吗?他会到第八星系来,是事先计划好的吗?”
    “唔……严格来说,不算一直有联系,我们那时候还在白银要塞,发信号会被拦截的,我们得先从白银要塞脱身,到他指定地点才重新建立的远程联系。他会到第八星系去,确实是事先计划好的,第八星系不受伊甸园管制嘛。”图兰说到这,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但是他的动作真比我想象得快多了,湛卢就是湛卢啊——怎么?”
    陆必行轻轻地一挑眉——他捡到林静恒的时候,湛卢的能源消耗得一干二净,是待机状态,林静恒的生态舱在北京β星外飘了不知有多久,而且由于他手欠误操作,林静恒被迫在生态舱多躺了三个多月……这样还能算是“动作快”?
    陆必行有些怀疑林静恒当年不是按计划路线飘回来的,而是穿过了玫瑰之心的虫洞区。
    图兰说:“具体计划湛卢里都有记录吧,我带着白银九一直在等命令,不如他知道得详细。”
    陆必行心不在焉地冲她一点头,切断了通讯——这一段里湛卢没有,关于林静恒那个生态舱的一切记录,湛卢上都没有,湛卢自己给出的解释是,因为他当时是断电待机状态。
    但……待机待得这么彻底吗?
    总觉得这个傻ai是被人为删了文件。
    陆必行一开始想到这个问题,是担心还有别人知道玫瑰之心的虫洞区,会给第八星系造成安全隐患,所以才去湛卢里查找当年的记录,没想到意外发现湛卢里一些记录有被删除痕迹。
    非常零散,而且其中一部分似乎还和独眼鹰有关系。
    最明显的一处,陆必行清楚地记得,当时在臭大姐基地,林静恒一个人掀翻了源异人的一整支战队,被他捞回来,回来之后不久,好像就在跟独眼鹰独处的时候吵了一架——他当时通过监控看见了,还特意转了镜头引起这两位的注意。
    可是没有记录。
    谁删的?为什么?
    陆必行溜达到公墓,在独眼鹰墓前站了一会:“你们俩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独眼鹰沉默不语。
    联盟新星历293年5月底,第八星系独立纪元十一年,星际远征队第二次穿过虫洞区,进入人类禁区,玫瑰之心。
    第六星系外围的一颗小行星在十四年后再次公转到距离恒星最近的位置。
    同一年,挟持第一星系,与联盟对峙十数年之久的光荣团大总统被手下刺杀,光荣团正式投降。
    历史无数条庞杂的线汇聚在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本可以容忍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by艾米莉·狄金森(美国)
    第128章
    “天然虫洞不是人造的跃迁点, 非常不稳定, 目前人们关于它的研究还不透彻,你们的报告我看了, 理论框架的逻辑大体没问题, 但实验不等于理论, 任何一个你们在数学公式里忽略不计的变量都有可能在实验里要命。”
    “按照设想,你们也许能固定住这条通道, 也有可能会造成相反的效果, 导致空间坍塌,也许会死, 也许会陷入到未知的生命状态, 还不如死, 都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远征队即将进入虫洞区,陆必行临行时的叮嘱言犹在耳。
    星际远征队连同护送他们的卫队,在任何一个地方亮相,都可谓是声势浩大, 可是投入这片未知之地, 却仿佛一群小小蚂蚁, 卷着瑟瑟发抖的树叶当船,一头扎进漩涡丛生的大海里。
    “设备能量反应温度偏高——”
    “明白,”薄荷应了一声,“启动预先冷却装置。”
    “冷却管进度……6%……45%……99%……准备完毕。”
    “诸位,心理感受和上次不太一样啊。”远征队长的声音在通讯频道里响起,“上次什么准备都没有, 我们是一头扎进去的,也没觉得怎样,反倒是这回,别看多做了几年理论研究,又升级设备,好像是有完全准备,但是肝还是有点颤啊。”
    另一个队员说:“正常,无知者无畏。”
    “进入虫洞区一百二十秒预警,启动倒计时,”队长顿了顿,“遗书都准备好了吗?”
    “道个别就算了,遗产都没有,遗书写什么?原创挽联吗?”
    “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连道别都省了。”
    薄荷是个话不多的姑娘,没加入讨论,最后一次检查了撑开通道设备——她的遗书备份在远征队的实验室里,如果出现意外,十个月以后,电脑会自动把它传给陆必行和她三个同学,这是她仅剩的亲人。
    遗书的内容很简单,就一句话:“我回不去了,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在她心里存了很多年,日夜相伴,随着她走过整个青春期,一直到长大成人。
    他们四个人经历了很多事,黄静姝矢志不渝地投入到了好像一万年也见不到曙光的反导研究,斗鸡去参了军,怀特则进了工程部,只有薄荷选择了“星际远征队”这么一个冷门又危险的职业。她想走到更远、更深的宇宙里看看,以期盛大的星光能驱散凡人卑弱的挣扎。
    出事那天,周六其实是联系过工程部的,这么多年,她总是在想,如果她能对他有耐心一点,观察得再仔细一点,说不定能看出他不对劲。
    也许……如果那个人不是周六,她当时可能真的会多问一句。可是被追求的少女有长辈保驾护航,对贱模贱样跟着她跑的追求者总是习惯性骄矜,喜欢丢给他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喜欢看他抓耳挠腮。
    如果她能成熟一点,学会不把私人感情带入到公事中,及时发现不对,及时警告周六,是不是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临走之前,陆总甚至特意把她叫到一边,告诉她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见她执迷不悟,又嘱咐了她一堆安全注意事项。
    没有人苛责她,可是她总是没有办法面对自己。
    这时,同事发出一声惊呼,薄荷回过神来,一抬头,看见他们所处的空间开始扭曲,好像在穿过一个变形的放大镜,很快,周围一切都开始变成了慢动作,机甲里本来应该响起能量剧烈变化警报,可是隐约能看见警报灯亮了,却听不见声音,通讯频道全线断开,仿重力场失灵,薄荷发现自己飘了起来,身后事先连在舱门上的安全带绷紧,将她固定在一定区域内,她睁大了眼睛,听见自己放得极慢的心跳——
    上一次闯虫洞的时候,由于准备不足,他们基本是一进去就晕过去了,醒过来的时候面对的就是差点变成破铜烂铁的机甲,幸亏当时都穿了宇航服,不然宇宙射线和气压就能让他们有去无回。
    这一次的情况和缓很多,起码薄荷的意识是清醒的。
    她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觉得机甲也似乎已经分崩离析了,抬起头,她看见一个生态舱飞快地与她擦肩而过,往她们来路方向而去,薄荷一瞥之下,下意识地记下了生态舱上的型号和数字。
    紧接着,空间无限拉伸,在远处缩成一个非常细小的点,她的视野能穿透过去,望向无限远的方向,那里似乎飘着无数凸透镜,每一面“镜子”上都有一些似曾相识的画面闪过——被狂轰滥炸的北京β星、自由军团在八星系第一个可怕的基地……还有她自己年少时的脸。
    少女隔着十多年,目光对上了如今的青年探险家,轻描淡写地扫过,随即又转过头去,对通讯屏幕上的周六爱答不理地说了句什么。
    “阻止他!”薄荷拼命地朝那个少女喊,“告诉他图兰将军马上要炸跃迁点,不要碰任何东西,不要接任何通讯,他会后悔的!会害死很多人的!”
    然而虫洞里的时空乱流并不能撼动因果论,她通过扭曲的时间看见了过去的自己,两个擦肩而过的时空却并不能产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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