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盗没有屏蔽人质们的信号,任由绝望的人质们每天声嘶力竭地对外发声求助。
    第一星系沃托,清晨,议会大厅里已经坐满了人,鸦雀无声,一如战前。
    联盟中央已经重新入主沃托,这是行星绑架事件第十天。
    但仔细看,此时的议会大厅与战前又有不同,战前,正中央的位置是留给伊甸园管委会的,各星系议员派别分明,以管委会为核心,围着一圈在自己的地盘里落座,优雅的政客们长袖善舞,军委在最边缘的后排位置,像一群与当代文明格格不入的傻大个。然而此时,议会大厅里几乎全是各军种的军装,整齐得有种压迫感。
    伍尔夫老元帅姗姗来迟。
    “元帅,”一个上将军衔的老将军打破了沉寂,“第一星系各地民众都在组织声援,我们光谴责和僵持不是办法,到底怎么办,您得给个章程啊。”
    第一星系总司令接话说:“塞尔维亚星在大约一周之后,会公转离开玫瑰之心的危险区,我怕海盗们到时候会有动作。”
    他话音没落,议会大厅大门就被人推开了,王艾伦快步走进来:“他们已经有动作了。”
    他说着,一甩手腕,一段视频新闻被从他的个人终端里甩在了议会大厅中间:“星际海盗刚刚宣布,在被绑架的行星上举行全民公投,为期一周。”
    “海盗举行公投?这不是笑话吗!他们投什么?”
    王艾伦没回答,视频里已经打出了公投议题――老军阀伍尔夫是否犯下了反人类罪。
    议会大厅哗然,所有人看向端坐主席台的伍尔夫元帅。
    伍尔夫淡定地打了个手势,压住声浪。
    “要么按照他们的意思按下选票,要么死,”王艾伦沉声说,“公投结果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他们这么做,不单是在侮辱老元帅本人,更是在嘲弄联盟的基石自由民主精神,我们必须采取强势行动。九十五个小时之后,塞尔维亚星将离开玫瑰之心危险区,战略分析部门认为,海盗将会趁机全面占领行星,我们要在那之前拿下它。对方为了胁迫联盟,并未屏蔽通讯,原行星驻军一直在用暗号和我们联系——据说现在行星上一些居民试图往玫瑰之心方向突围,有一些成功逃离了塞尔维亚星,说明海盗也对玫瑰之心多有顾忌,不敢深入禁区,我建议绕行玫瑰之心,从后方突袭。”
    第八星系,陆必行彻夜未眠,他准备亲自带一支武装和工程部精英到虫洞区那边探一探深浅,图兰和工程部做了完全的准备,但危险性还是有的,因此手头有很多工作需要分门别类地交接。
    湛卢很安静,已经习惯他的作息了。
    黎明时,陆必行发完了最后一封工作邮件,把凉茶一饮而尽,直接带上湛卢出发。
    舰队逼近虫洞区时,陆必行打开了个人终端上的一份报告——是远征队传回来的最早的一份例行工作汇报,描述了他们穿越虫洞区时的见闻,其中,薄荷提到了一个生态舱的型号,恰好是他当年在北京β星外捡到的那个。
    林静恒当年不管是误入还是有计划,真的是穿过虫洞区来的第八星系。
    十几年前的远程通讯密钥……原始人都知道密码定期更换是常识,虽说远程通讯密钥比普通密码复杂得多,但并不是没有被破解的风险,白银十卫把一个联络密钥沿用这么多年,听起来不合常理。
    那么……是谁还在使用旧的密钥?
    “陆校长,”湛卢忽然出声,“您似乎有些不舒服,需要医疗舱吗?”
    “不。”陆必行被他这一嗓子叫得回过神来,陡然发现心里有一处危险的区域生起火星,连忙上前扑灭。
    第一次,他满怀幻想地修复了湛卢系统,湛卢亲口打破了他的幻想。
    第二次,他疯疯癫癫地穿过虫洞,去搜寻那个人的蛛丝马迹,蛛丝马迹却告诉他,死了这条心吧,别白日做梦了。
    “不能有第三次了。”陆必行想。
    在同一个地方摔死三次,那恐怕真是蠢得诈不了尸了。
    他应该平静地接受现实了,接受那个人和老陆、爱德华总长一样,已经离开他了……只是离开得更远一点。
    陆必行收拢思绪,随口和湛卢岔开了话题:“对了——你在你的数据库里,找到和我母亲匹配的人了吗?”
    这事说来话长,陆必行发现林静恒和独眼鹰有事瞒着他的时候,试图调查过,但没什么线索,而且这属于私事,陆必行没有太多时间放在私事上,因此查起来有一搭没一搭的,只有偶尔湛卢管太宽的时候,拿这个给他找点事干。
    林静恒和独眼鹰之间的交集,除了他本人之外,似乎就剩下和陆信的关系了,据湛卢说,俩人交恶结仇是因为林将军跑来第八星系要陆夫人遗物,方式不太友好。
    陆必行有一天半梦半醒状态里突发奇想,想陆信的夫人出逃到第八星系时间,和他出生恰好是同一年,他那从未见过面的母亲会不会和她有什么关系?
    陆夫人生前是知名学者,资料并不难找,陆必行翻出一张独眼鹰留给他的母亲照片,让湛卢帮忙调查,意料之中的,一无所获。
    这倒是让陆必行想起了那个经久的疑问——独眼鹰告诉他,他妈妈是个教书育人的学者,陆必行小时候试图查过,没查出她到底是哪个学校的,猜测她也许来自于外星系。恰好湛卢曾经运转过禁果系统,虽然已经停了,但数据仍在,能查到曾在伊甸园中注册过的任何人。为了让湛卢没事少看爬虫电影,他给这审美成谜的人工智能找了点事。
    “没有,很抱歉,陆校长,”湛卢回答,“我根据这位女士的外貌与身份特征筛选了两千多位疑似人士,对比您脑部的基因,无一人匹配。”
    陆必行有点意外:“没有这个人?难道是老陆编出来糊弄我的?”
    独眼鹰干嘛要拿这种事糊弄他?
    机甲里开始响起安全提示,告诉所有人他们已经抵达虫洞区,陆必行心不在焉地戴好宇航服的氧气面罩,扣上安全索,心想:“我总不能是他自己生的吧?”
    “湛卢,忽略她的身份条件,筛查我的基因和……”
    他一句话没说完,不稳定的虫洞漩涡提前到了,一下把陆必行剩下的话吞了下去,湛卢只来得及保存了他的半个命令——
    虫洞里的尺寸光阴,外界已经悄然过了九十个小时。
    玫瑰之心深处,第八星系的总负责人睁开眼睛,第一次亲眼看见硝烟弥漫的第一星系。
    人质星上,“公投”结果倒数一个小时,塞尔维亚星即将离开玫瑰之心边缘,联盟向海盗发出第十二次警告未被理睬,于是朝着海盗露出了炮口。
    这一天,沃托时间凌晨四点,星际海盗开了第一炮,在人质行星外围航道上和逼近的联盟军短兵相接。
    与此同时,驻守在第一星系边缘的联盟中央军冒着生命危险,深入玫瑰之心,准备绕行到海盗身后。
    这一场“黄雀在后”的表演,被藏在玫瑰之心深处的眼睛尽收眼底。
    远征队的薄荷开着几架“初级机甲”在最前线,初级机甲微弱的能量反应轻易会被玫瑰之心的干扰遮盖,潜行玫瑰之心的联盟中央军没有丝毫察觉,整支战队被薄荷用军用记录仪拍下,原原本本地传给了陆必行。
    “怎么说,联盟军比我想象得弱势啊。”陆必行手下,一个工程部的人指着机甲各项参数说,“虽然兵力充足,但军用机甲与十一年前相比,看起来没有太大的提高。”
    一个情报分析组的人说:“海盗方面也未必有什么优势,玫瑰之心方向的防御连非武装的星舰都防不住,我早就说他们会被人埋伏,总长……”
    “嘘,”陆必行低声说,“仔细看着。”
    远征队悄无声息地用自己的技术替联盟伏兵挡住了虫洞区动荡产生的空间不稳,让联盟中央军有惊无险地穿过了传说中的禁区。
    “这是上苍保佑!”无知无觉的中央军发起冲锋,神兵天降似的从海盗后方直接切入,“联盟万岁,自由宣言万岁。”
    塞尔维亚星上的内应立刻做出反应,将海盗脆弱的后方防线撕开了一条口子,行星上无数人质像出笼的囚鸟,大大小小的星舰争先恐后地往外逃窜。
    “陆总,大批出逃平民星舰往玫瑰之心附近涌来,今天虫洞区格外活跃……”
    “不为难非武装人员,让路放他们过去,”陆必行吩咐了一句,随后,他顿了顿,又低声说,“只要他们有运气。”
    海盗在人质中间组织的公投,刚好在这个时间点结束,仅仅是巧合?仅仅为了嘲弄联盟?
    被舍弃的小行星上,两面夹击的联盟军把星际海盗紧紧地缠在中间,非武装星舰有惊无险地拐过一个巨大的弧度,试图绕开战场逃走,联盟第一星系边缘处驻军已经准备好迎接他们。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陆总,你看!”
    塞尔维亚星刚刚脱离玫瑰之心,正好经过联盟一个荒废多年的空间站,空间站突然发出剧烈的能量反应,上面居然埋伏着一支荷枪实弹的海盗舰队,迎面将即将汇合的难民和联盟军一分为二,张开血盆大口,咬向那些手无寸铁的人,联盟军一下陷入混乱。
    塞尔维亚星上,公投倒计时结束,“伍尔夫有罪”一方获得了95%的选票,海盗们机甲上,每一架机甲的机身上都打出了鲜红的“伍尔夫有罪”字样,狂欢似的狂轰滥炸起来。
    “陆总!”
    “是让人有点看不惯,”陆必行站了起来,环顾四周,“怎么样,诸位,既然赶上了,不如我们今天试试刀?”
    “撤下空间屏蔽——”
    “远征队闪避。”
    “校准粒子炮——”
    陆必行冲湛卢一点头。
    然而就在第八星系自卫军的粒子炮尚未出膛的时候,一支破破烂烂的机甲战队突然从第一星系外方向闯进来,像一帮衣衫褴褛的绝代高手,一下将纠缠在一起的联盟军与海盗军团一起捅穿了。
    陆必行一皱眉:“等等。”
    这时,第八星系自卫军中的白银九旧部蓦地出声:“陆总,是白银十卫!”
    遥控战场的林静姝紧紧地攥住拳头,指甲掐进了掌心:“你非要——”
    沃托的伍尔夫猛地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陆必行的胸口不明原因地鼓噪起来:“湛卢,你能试着和他们……”
    他话音没落,湛卢已经接入了白银十卫的通讯频道——这全宇宙最嚣张的武装,通讯频道没有加密。
    陆必行听见一个……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的声音,在连天的炮火里说:“诸位,好久不见了,十六年过去,都没长多大出息啊。”
    第132章
    方才箭在弦上的第八星系自卫队, 先是目睹了白银十卫横空出世, 又听见这个奇迹般的声音,全体懵了, 鸦雀无声地面面相觑, 不知是真是假, 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好等着总长发话。
    可是总长原地变成了一尊蜡像, 一动不动。
    那一瞬间, 陆必行其实并没有觉出什么“难以置信”或是“欣喜若狂”,他甚至连“这是不是别人假冒”的合理怀疑都没来得及想, 他的喜怒悲欢与思考能力集体被慢动作了一回, 唯有恐惧感一马当先。刺骨的凉意顺着他的后背蹿上去, 吹散了体温,冻结了内脏。
    他惶惶然地转动着目光,想去观察其他人的反应,以期能找到一点参照, 可是他一时看不清——他确定自己没有哭, 眼睛应该也没出什么问题, 但所有的感官就像在虫洞里那样,被严重扭曲、迟钝了。别人的脸就像糊着一层毛玻璃,影影绰绰的,离他很远。
    于是一个孤独的念头冒出来,陆必行想:“我终于疯了吗?”
    十一个“独立年”过去,数千多天, 陆必行有过很多敌人,然而他最大的敌人,不是穷困潦倒,也并非内忧外患,而是他自己。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走钢丝的人,每天都要艰难地寻觅一个平衡,扼住自己的灵魂,不让它爆炸、不让它沉沦,不让它激烈沸腾,也不允许它就此死去。
    陆必行擅长给别人熬各种口感的鸡汤,而“鸡汤”里最常用的原料,往往来自于一些或杜撰、或真实的名人传记,因此他在这方面涉猎颇广。世界上没有那么多新鲜事,只要愿意,总能在纸页间找到同病相怜的人,陆必行也曾经试图循着漫长的人类历史,找出几个有共同境遇的人,沿着时间逆流而上,和他们聊一聊。
    这些已经故去的人,有些给他讲了“在灰烬里重生”的故事,有些给他讲了“灵魂就此湮灭”的故事,陆必行渐渐发现,前者开始无法触动他了,反倒是后者,时而让他心怀戚戚、略有同感。
    文字和故事都是死物,万年不变地印在那,变的是看客的视角,这道理他明白。从意识到这个问题开始,陆必行就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怕死那样,怕自己会疯、怕书桌上的七道刻痕已满,再没有什么魔咒能救他。
    然而他又想:“可是要疯也不能挑这个时候疯啊!”
    他现在身后是莫测的玫瑰之心虫洞区,眼前是几方势力混战成一团的战场,再怎么说,好歹也得撑到把带出来的人都送回去才行。
    他乱七八糟的思绪绕着八大星系飞奔了一圈,千头万绪,但现实只过了几秒。
    交战的三方并没有听见陆必行心里的核爆,玫瑰之心里那个活跃的虫洞区是天然的掩体,白银十卫不用说,就连穿越玫瑰之心的联盟中央军都没能察觉到他们这路人马的存在。
    白银十卫悍然将混战双方冲撞开,像一把钢刀架住了交战双方,打开了一个狭窄的通道,静静地看着方才陷进战场里的非武装星舰趁机夺路而逃。
    伍尔夫一把推开卫兵,两条腿互相抢着步子,蹒跚着来到沃托指挥中心的通讯屏幕前,几乎破了音:“是谁?你是谁!”
    那边沉默了一会,随即,方才的声音十分心平气和地回答:“白银十卫。”
    星际战场上,多方武装一片哗然。
    藏在暗处的第八星系自卫队中,所有来自白银九的旧部忍不住人泪盈眶,陆必行尝出了一点血腥气,茫然地品了品,发现自己无意中咬破了舌头。
    那人又说:“白银第二卫、第五卫、第七卫与第九卫今天因故缺席,原第八卫队仅剩一人,并入白银十,多年蹉跎,卖相不佳,大家凑合看吧。”
    伍尔夫干瘪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逼问道:“指挥官是谁?”
    “稍等,指挥舰是从海盗自由军团里缴获的,长途旅行,通讯设备出了点问题,正在尝试修复……唔,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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