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少年时期的他来说,陆信不单是一个强大的保护者,他更像一个世界,给了惶惶不可终日的少年一个安身立命的角落。
    好一会,他才用一种克制又客观的语气说,“乌兰学院开学典礼的宣誓词里说‘我将为联盟的每一位合法公民,无论男女老少,生命财产安全战斗终身,直至死亡’,每个人都说过,不是每个人都恪守,他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受过多大的冤屈和伤害,都恪守到死的人。”
    他的老师没有做到,那曾经令人尊敬的老人踩着亿万亡魂上了另一条歧路,他的后人也没有做到,至今浑浑噩噩地夹在联盟和第八星系之间,不知何去何从,他的追随者们,除了早早殉道的,剩下的都沉浮于权利和争斗中,并在几十年后面目全非。
    “湛卢跟我说,那天晚上你曾经带着他去陆将军家里,差点在不完整的空间场里把自己大卸八块,然后被他们关进了医疗舱里,秘密送回了乌兰学院,锁了几天,一切尘埃落定了才放出来。”陆必行忽然问,“你当时是一直醒着吗?”
    “医疗舱里有麻醉剂,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乌兰学院里了……怎么?”
    “麻醉剂啊,”陆必行就吐出口气,轻轻一拉林静恒的手,把他扯进了自己怀里,顺着他的脊梁骨轻轻地往下捋,像是在寻找当年雨夜里的少年摔断的伤口,他说,“这里还疼,对不对?不当使用麻醉剂的后遗症可能伴随终身。我知道,我也是。”
    林静恒一愣,随即回过神来,被他手指按住的地方像是被刀尖穿过,尖锐的疼痛山呼海啸地袭来,这让他的后背几乎弯了下去。
    十六岁的林静恒,十六年前的陆必行。
    在凯莱星上拼命磨合着陌生的身体,发誓要征服自己、征服太空的陆必行;在太空监狱里无数次突破屏障失败,每天夜里魔障一般盯着第八太阳的林静恒。
    他们俩像是彼此追随着对方的脚步走了一整圈,面面相觑,看见对方身上沾着的风尘痕迹竟似曾相识。
    “我怎么可能放得开你?”陆必行轻轻地说,“我是怕……靠得太近,抓你太紧,会伤害你。你能把那个单向的追踪器取消吗?我每天因为这玩意上,要跟自己斗争无数次,浪费的时间零零碎碎加起来至少有一个小时,太自我消耗了,工作效率都不能看了。”
    “谁让你斗争的?”
    “我不能……因为私欲,变成一个面目可憎的人。”
    我爱的是你,不是想要把你束缚在手里的自己。
    林静恒搂住他的腰,感觉到那绵长、又似乎是压抑着哽咽的呼吸,眼角扫过窗台上的水晶球,他忽然福至心灵,脱口说:“白银十卫在第八星系很好,脱离联盟后,就一直四处颠沛流离,二十多年才找到这么一个落脚的地方。我听说托马斯杨和你那个老也不长个的学生快拜把子了。白银十卫忠于自由宣言,第八星系藏了一颗自由宣言的种子,不管你动摇过多少次,在我们看来,它枝干已经枯死,只有这颗种子萌芽长大了,他们毫无异议地被编入第八星系守卫军,是被第八星系……被你吸引来的。”
    陆必行十指一紧。
    林静恒腾出一只手,握住他戴着个人终端的手腕:“你真的从来没有用这个定位过我吗?”
    “……没有。”
    “那如果有一天,联盟与第八星系背道而驰,你会为了达成什么目的,像伍尔夫……我的老师一样,大手笔地把两个星系当做废子,付之一炬么?”林静恒叹了口气,“总长,我们是相信你的人品,才决定留在第八星系的。如果真有迫不得已的一天,我们相信你会阻止无谓的伤亡,站在你这边,能走到一个更好结局的可能性更大。”
    林静恒有生以来,杀伐决断、刚愎自用,凡事自己一手安排,从不与人商量。
    哪怕是感情,也是单方面地宠,单方面地爱。
    这是他第一次收回居高临下的面孔,走下高台,对另一个人说“我们相信你”。
    这仿佛是来自孤狼最高礼遇的低头致意。
    陆必行一时间忘了呼吸,心脏跳得快要过载了,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你相信我吗?”
    “不然呢?单凭我喜欢你吗?”林静恒说,“那我早就直接把你绑走了,天天放在眼皮底下看着,省得出门兴风作浪给我找事……嘶……”
    陆必行侧过头,颤抖的嘴唇掠过他的脖颈,林静恒脖子上的神经末梢分布得不太均匀,一边有伤疤,感觉非常迟钝,大概被咬着叼起来都只是觉得有点疼,另一边却敏感得碰都不能碰,只是一点气息扫过都会战栗起来,他本能地往后一仰,却被陆必行扣住了后脑,他没头没脑地问:“我可以吻你吗?”
    林静恒:“……”
    他并不是一个脸皮薄的人,裸奔也无所谓,反正只是皮囊。
    可是方才那几句话说得着实掏心挖肺,心肺陈列了一地,羞耻程度远远超过了皮囊上的那点事,于是起了一点微妙的恼羞成怒,一口回绝:“不行,我没说不生气了,滚一边去。”
    陆必行老老实实地“哦”了一声,下一刻,他猝不及防地把林静恒抵在了一台重力训练仪上,不由分说地强行占领了他的唇齿和呼吸,尖锐的犬齿掠过嘴唇,下一秒就要刺破那层薄皮似的,好像要生吃了他。
    沉重的信任和沉重的责任轰然落下,当当正正地砸在他肩头,却并不让他喘不上气来,反而像是一副坚硬的盔甲,撑起他伤痕累累的身体,给了他一道无与伦比的保护。
    他好像一个即将跪倒在地的骑士,又有了提起剑的勇气。
    第153章
    沃托星上有十大美景, 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加上穷奢极欲的人工雕琢, 每一处都美得让人窒息。
    其中最著名的一处,就是传说中的“永无岛”。
    “永无岛”这个名字, 来自古地球时代著名的《彼得潘》里描绘的神奇之地, 是个构建在天然岛屿上的度假胜地, 岛上用现代科技搭建了一个虚幻如童话的世界,最初的设计本来是个儿童乐园, 后来发现它对儿童的吸引力有限, 反倒是精英的成年人们渴望短暂忘却沃托的浮华,来这里返璞归真。
    经过几次翻修, 现在的永无岛成了一座人造仙境, 是世界上最奢华的度假地之一。
    奢华到什么程度呢?举个例子, 林静恒上将作为土生土长的沃托人,直到他离开第一星系,都没去过一次。
    战前,永无岛上每人每天的平均消费高达八万第一星际币——大约是一位上将十分之一的年薪, 至少要提前一年预约, 它距离沃托中央大陆只隔一道浅浅的海峡。
    高空悬磁浮轨道上, 一辆观光车缓缓地开过,四下是肉眼绝难辨识的云层特效,特殊的可变形材料制作的小仙子绕着观光车飞来飞去,里面是智能程度很高的ai,能和观光车里的人良好互动。
    观光车里伸出一只手,洁白纤细。一只“小仙子”立刻落在那掌心上, 给了手的主人一个甜美的飞吻。
    “永无岛以前是管委会名下资产,想知道管委会为什么有那么重的权力欲望,为什么那么贪婪,看看这里就知道了,”观光车里的人说,“‘十大名剑’的机甲核用的可变形材料,六百万一克,他们就拿来做这种愚蠢的小玩意。”
    小仙子听了这话,立刻做出受伤的表情,耷拉着翅膀垂下头。观光车来的人嗤笑一声,冷漠地把伤心的小仙子往外一扔:“碍眼,滚吧。”
    观光车里的人正是林静姝。
    大概连王艾伦都想不到,这位神出鬼没的自由军团首领,已经堂而皇之地在沃托住下了。
    旁边的护卫早已经换了张新面孔,比起当年在天使城要塞的那位,这个人站得很直,眼神更清澈,他脸上没有一点多余的表情,神色中也没有了小心翼翼的揣测,在林静姝身边,满脸尽是狂热和忠诚,立刻接话说:“这是旧世界腐败,主人,正是因为他们的社会秩序和监管不完备,才会产生权力寻租和腐败,他们已经被打败了。”
    林静姝嗤笑一声:“没有了伊甸园,还有伍尔夫,伍尔夫老糊涂了,还有王艾伦之流,你没看见现在局势未稳,王艾伦就已经野心勃勃地想收走各地军事自治权,恢复当年管委会治下的高度中央集权么?天下乌鸦一般黑。”
    护卫沉声说:“伟大的新世界会把这一切消灭在襁褓里。”
    “但愿。”这时,观光车临近小岛中心,开始逼近地面,能看见永无岛正中间的联盟旗帜——降了半旗,林静姝懒得再和狂热的手下说话,狂热过头,总会显得有点蠢……虽然这种蠢完全是她一手打造的,她淡淡地问,“今天什么日子,为什么降旗?”
    护卫回答:“昨天是陆信将军殉职纪念日,沃托全境降半旗三天。”
    林静姝的眼神古怪起来:“联盟把陆信之死定性为‘殉职’?”
    联盟中央丝毫不吝于将被打倒的管委会“废物利用”,钉在耻辱柱上,用来承受所有人的愤怒,自然而然地把海盗入侵的锅扣在了管委会头上,由其分别饰演了“一手遮天的奸佞权贵”与“叛徒内奸”两个角色……纵然这两个角色在逻辑上不大能统一,但沃托精英云集,自有一帮能把死人说活的笔杆子,把故事里的绝代大反派编得天衣无缝。
    而陆信之死,由于已经完全证实,是伊甸园管委会的阴谋,被宣传成了一场英雄的悲歌。
    林静姝打开个人终端,看见铺天盖地的报道和实况转播,联盟还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祭奠活动。
    “陆信将军作为联盟的基石,身殉自由宣言,灵魂依然在无怨无悔地保护着他的人民,追随过他的将军们成了散落各地的火种,为英勇不屈的联盟照亮了回到沃托的路……”
    林静姝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哎,你觉不觉得,这些人就像没有眼睛的羊,一边跑一边得意洋洋地咩咩叫,别人把它们往东赶,它们就闷头往东跑,被人把它们往西赶,就真情实感地转向西边——好像当年叫嚣着要处决陆信的人不是他们一样。”
    护卫打开个人终端给她看:“主人您看,沃托的祭奠活动当时有一万人在现场,这是人口分布情况,所有被点亮的都是我们的人。”
    那是一张联盟议会广场的缩略图,每个小圆点代表一个在现场的人,黑点是普通人,光点是芯片人,芯片人居然骗过了活动的安检成功混了进去,放眼一看,图上大片的光点闪烁不休,至少有四成以上的光点被点亮了。
    林静姝“唔”了一声:“看来新型屏蔽器效果还不错?”
    “是,我们在第一星系埋的‘种子’取得了很大的成功,据统计,现在已经有36%的人口接受了芯片注射,完全具备了一夜之间夺取政权的条件;王艾伦按照我们的指示,下了第二批增兵令,武装规模超过了战争时前线兵力的90%,已成单方面的对峙,联盟境内舆论空前紧绷,我们在第一星系边境守卫军里的人传信回来说,昨天,第八星系的人已经就此发来质询,杜克匆忙回应称都是误会,并于今早动身回沃托——主人,我们离新世界只有一步之遥,就等您的命令了。”
    “很好,杜克对陆信将军忠心耿耿,也该送他去见见陆信了。”
    说话间,观光车缓缓落地,小仙子们“呼啦”一下散开,落地变形成各种神话传说里的形象,其中一只变成了独角兽,温驯的半跪在地上,准备给车里的客人当代步工具。
    林静姝看见它,忽然愣住了。
    独角兽不稀奇,很多小孩的玩偶筐里都有这么一只,林静姝小的时候,也有一只独角兽,会飞,四十公斤以下的小孩子可以骑着它飞到屋顶,它洁白无暇,眼睛是一种稀有的彩色宝石做的,非常昂贵——林蔚并不吝啬……他也不在乎,财产丢给智能管家打理,育儿费用看也不看就直接签字——那只独角兽是她最心爱的东西。
    两个孩子要被分开领养的事,他们其实都知道了,只是没想到来得那么快。林静姝从秋千上看见那一大群的军官们,吓得从摇摆的秋千上掉了下来,爬起来没顾上擦破的皮,飞奔回家里找静恒。
    林静恒被保姆领出来,与气喘吁吁的女孩远远对视了一眼,她像是在大考之前全无准备的小学生,急得快要哭出来了,还想着能做一点什么——她突然转身跑上楼,去拿她的独角兽,她没有细想这有什么意义,也没有考虑过林静恒喜不喜欢这玩意,只是本能地想让最亲近的人把她最心爱的东西带走,就像带走她的心也一样。
    独角兽太沉了,她拿不动,只能让它自己飞下楼,可是作为儿童玩具,安全性总是第一位的,它飞起来比爬还慢,不管她怎么催促,独角兽都像个愚蠢的氢气球一样慢条斯理地往下飘……等她终于赶到时,林静恒已经走了。
    她想,那怎么可以呢,最重要的东西还没带走呢,哭着追了出去。
    可是车已经开了,在半空中的车道上,稍一加速,就变成了一道残影,走了,杳无痕迹了。
    林静姝的脸色倏地冷下来:“这是什么玩意?”
    护卫连忙解释说:“这是岛内通用的坐骑,当然,如果您不喜欢,还有别的形象可供选择,比如龙和……”
    “这种蠢东西一小时能跑十公里吗?我看起来已经闲成这样了?”林静姝冷冷地打断他,“滚,给我找辆机甲车来。”
    护卫不敢忤逆,被拒绝的独角兽无措地站起来,小心翼翼地退开,无垢的眼睛和她当年那只一模一样,是罪该万死的纯洁软弱。
    “盯紧了玫瑰之心和第八星系。”林静姝面无表情地说,“一旦第八星系有反应,我们立刻动手。”
    你既然走了,就不要再回来碍我的事。
    既然终于走到了这一步,有生之年,你不要见我,我也不要见你,好不好?
    洛德作为联盟中央派驻第一星系边境守卫军的代表,扮演着杜克和联盟中央的夹心——两头受气,这次被点名随行,陪着火冒三丈的杜克将军回军委,质问伍尔夫元帅是不是吃错了药。
    刚开始,洛德在边境守卫军的日子还不错,他家境好,脾气温和,慷慨大方喜欢买单,很受同僚欢迎,每天都有人找他蹭饭,然而近些日子,肯主动接近他的人越来越少了,人们对他恢复了客气疏离。这让洛德不安起来,他这么大一个人,倒也不是怕被孤立,可是这种“孤立”传递出的信号十分危险,这代表中央军和联盟之间分歧越来越大了。
    杜克心气不顺,刚刚找了个理由发作了他一通,罚洛德去秘书处抄写军规,洛德懒得和他计较,心事重重地往秘书处走,就在这时,机甲突然晃动了一下。
    洛德踉跄半步,,莫名其妙地抬起头,紧接着,剧烈的警报声响了!
    “高能反应,高能反应——”
    “注意,机身已被追踪导弹锁定!”
    “反导系统打开,防护罩能量级加到最高,粒子炮口预热,所有武装人员准备——”
    洛德一激灵,用个人终端连上执勤的驾驶舱:“我是上校洛德,什么情况?”
    “洛德上校,我方舰队遭遇敌袭……呲啦……内部通讯……呲啦……”
    舰队的通讯内网被强势干扰,竟就这么中断了。
    这种枪炮未至,干扰先行的打法莫名熟悉,洛德愣了两秒,随后瞳孔骤缩,转身就跑——反乌会!
    “将军,偷袭者是反乌会的机甲战队,大约三架重甲和三十架护卫小机甲,武装规模比我方有优势,对方拒绝通话!”
    当年被林静恒大伤元气,这些年几乎销声匿迹的反乌会为什么会突然出现?
    杜克这一趟回联盟中央找伍尔夫兴师问罪,完全是临时决定的,反乌会怎么会得到消息,并在途中伏击他们的?
    而既然是质询,杜克事先估计过自己态度可能不会太好,为了避免被人误认为逼宫叛乱,他的机甲队完全是充样子的,根本没带多少武装!
    “将军小心!”
    伏击他们的反乌会招呼都不打,上来就是重炮轰炸,侧翼几架小机甲来不及反应就被扫掉了一个尖,爆炸余波未曾散,借着余波掩映,对方紧接着推出了一排粒子炮,与重甲上的防护罩短兵相接,机甲剧烈地震颤起来,杜克猝不及防,后腰重重地撞在桌子上:“他奶奶的!”
    这么多年,杜克南征北战,并不是靠嘴,此时老将军被激怒,在内部通讯尚未恢复的情况下,指挥舰直接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护卫舰们立刻跟上,机甲队机动性极高,匕首一样地朝伏击他们的反乌会舰队捅了下去,同时开了火。
    训练有素的正规军一开火,方才来势汹汹的反乌会立刻就略显狼狈了,从中间撕开了一条口子。
    同一时间,杜克这边的通讯内网修复了,杜克的声音传到所有人耳朵里:“粒子炮兜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胆大包天了海盗,居然敢在第一星系挑衅,你们在地底下好好藏着,我还不知道去哪把你们挖出……”
    他话没说完,指挥舰的精神网突然不稳了一下,正在遭人入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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