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车,依然是热情的一大家子人。
    不过今年的焦点不在她身上。琅琅第一次带男朋友回家过年,所有人都围着他俩转。
    温凛从厨房拿瓜子糖果出来,正撞见七大姑八大姨像三堂会审一样,笑意融融和那男生聊天。琅琅磕着瓜子一个劲厚厚厚地傻笑,把壳都吐在她男朋友手心。男孩子左手帮她托着瓜子,右手托着瓜子壳,举着两只手应付亲戚的提问,始终笑得很温和。
    男生相貌不错,人长得高大,又谦逊礼貌,轻易赢得了所有亲戚的好感。
    有人暗地里议论,说男方一表人才,可惜工作落不了户,被姨母一句话顶回去:“怕什么。琅琅自己有上海户口的呀。”
    温凛只不过出来续个瓜子,就被去拿饮料的姨母拉到一边挤眉弄眼,说:“你瞧瞧。被你侄女赶在前头!”
    她被明里暗里催婚也不是一天两天,已经能对这种暗示一笑置之。
    幸好她妈妈很委婉,只是坐在人群中陪笑,悄悄看了她两眼。
    饭后,温凛躲在厨房,母亲喜气洋洋地进来端菜,说琅琅这丫头,从小就是有福气的。她突然沉默片刻,说:“妈,我要是一直不结婚,你打算怎么办?”
    母亲的笑意凝在嘴角。
    母女相望好半晌,出乎她的意料,母亲慢慢上前来抱住了她,安慰似地拍拍她的背,说:“我们凛凛,已经很好很好了。”
    没有人知晓,她在油烟味浓重的橱柜边,挨着母亲早已矮了她半截的肩膀,心里是怎样酸楚地,翻起一浪又一浪的热潮。
    *
    那本来是一个温馨的新年。
    窗外烟火璀璨,她待在屋里百无聊赖地刷微博。怪那阵子国内风声太紧,政`府明令禁止翻墙,vpn服务商被陆陆续续封禁。她刷到几条义愤填膺的科普微博,退出去看看自己的vpn有没有宕机。
    无意间,点开了很久没登陆的facebook。
    国外的同学们没有假期,一个个拍出自己除夕夜仍在工作的界面,用英文赞颂自己的勤劳刻苦。温凛下意识地刷了几条,疑惑地心想,竟然没有应朝禹。
    他们俩近几年变成了点赞之交,极其偶尔会在评论区聊上几句。但由于他更新频率太勤,所以温凛对他的生活了如指掌。
    今夜竟然没动态。
    温凛等过了零点,发现他竟然已经两三天没更新,困惑地去问绪康白:“应朝禹回国了吗?”
    绪康白隔了很久才回,说得很隐晦——他出事了。
    生前那样高调显赫的少年,在旧历新年的前夕,悄声无息地陨落。
    当时他还在澳洲读书,出事的时候正在墨尔本的街头玩滑板。车祸发生的时候,他还在和同学计划,春节的时候要翘课回国一趟,见见朋友。
    他的遗体是专机运回的国内。朋友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一捧骨灰。
    今年的除夕烟火,他无缘得见。
    温凛耳边嗡嗡响,楼下姨母们在看电视,不知是哪个台的跨年晚会,竟然请了钟惟。她迷幻而破碎的嗓音在喧嚷人声中断断续续地刺激着她的鼓膜,竟像那年红场初见,应朝禹往人堆里一躺,刚坐下就大声嚷嚷——“钟惟呢?钟惟为什么不来?”
    她吃年夜饭的时候喝了两口酒,眼眶不住地泛红。
    姨母上楼拿钱包去搓麻将,经过时发现她脸色不妙,弯腰关心:“凛凛啊,怎么回事呀?脸色这么差,是不是酒精过敏啦?”
    温凛摇摇头说不是,只是有一个朋友……出了事。
    姨母哎唷一声,痛惜说大过年的,怎么这么作孽,又热心地在温凛身边坐下,抱着她的肩膀安慰:“是凛凛的好朋友啊?”
    温凛摇摇头,说也没有那么熟。
    姨母听了隐隐松了一口气,说那就好。
    她扯出一抹无可奈何的笑,从应朝禹上万张照片里翻到当年在洱海拍的大合照,对姨母说:“这照片里面所有人都是他朋友。是不是找不到我?”
    照片是在船上拍的,光线很暗,姨母找了半天,摆摆手说真没找到。
    温凛心道是啊,她在他朋友里都排不上号。
    可是那些年,他为她唱歌,替她解围,带着她去滑雪,在高山上牵着她的手迎风俯冲,把她摔进医院之后毫无愧色,说下次约她去瑞士,那里滑起来更带劲。
    她以为他会纵情声色一辈子。
    那张照片是他们送别他去澳洲前的合影,她没有想过会是最后一面。
    第55章
    温凛整个年都过得兴味索然。
    有一天她在洗手间撞到琅琅, 聊着聊着天, 突然问了一句, “你还记得应朝禹吗?”琅琅迷茫地问她:“谁啊?”
    那个唱歌时像妖孽,璀璨如星辰的少年,就这样堙没进尘土里,成为她心口无处诉说的又一个秘密。
    她实在待不下去, 才大年初三就逃回上海,约绪康白出来喝酒。
    外滩熙熙攘攘,满街都是武警维持秩序。两个人对着杯盏寒暄了几句, 竟然不约而同地无话可讲。酣歌醉舞的那个人已经走了, 剩下的人留在欢场,徒增寂寞。
    没过多久, queena来接绪康白回家,留温凛一人在露台吹风。
    是夜天色阴沉,浓云蔽月。他们俩的车混入暗红色的车流, 成为中山路上普普通通的一辆。她嘴角下抿, 空空地望着外滩的夜景灯火,望着越来越厚重的铅云。夜空像撕裂的锡纸, 留出一条金色的光缝,左半边的云像只灰黑色的熊, 右边又像……
    又像什么呢。
    温凛越想分散注意力,思绪就像铅云,越来越集中。
    她望着不息的车流,好像它会回答她, 杨谦南现在在哪呢?
    他还好吗?
    *
    大年初五,一场婚礼把她从这压抑氛围中解救出来。
    顾璃找了个小开,在浦东ritz大摆宴席,给大学同学都发了请柬,特意叮嘱人到就行,不用给礼金。
    年初五还在法定节假日,老同学们来得都很齐。
    温凛听说顾璃和新郎认识三个月就闪婚,并没有多惊讶。她只是有点意外,顾璃竟然一视同仁,是个同学就请。她刚一走近大学同学那一桌,就凭借声音认出了周妍。
    她正和一个男同学津津乐道:“你真别说。那种抠抠搜搜的小婚礼广撒请帖,就显得挖空心思要赚你的红包。顾璃这么一搞,请柬全班同学人手一张,倒像是人家卖你面子。”
    而那个男同学,居然是柯家宁。
    他没搭周妍的话,见到温凛,很客气地给她拉了张凳子。
    温凛愣了愣,不好驳了他的好意,道了声谢坐下。
    她从来不去同学聚会,在座十几个人,毕业后她都是第一次见,好些个已经忘了名字。
    只有柯家宁,她没法装作忘记他。
    婚礼办得很隆重,司仪是沪上一位知名男主持,据说是新郎的朋友,很会调动气氛。一对新人在台上回忆甜蜜时光,时而被逗得捂嘴大笑。顾璃穿着一件定制婚纱,笑容像被厚重的妆容塑封在了脸上,从头保持到尾,甜甜地看着新郎,说:“我愿意。”
    温凛多喝了几盏红酒,隐隐觉得,新郎笑起来有点像程诚。
    但她清楚地知道,程诚是给不了她ritz的婚礼的。
    餐后,众人都聚在一块儿三两聊天。柯家宁很照顾她,时而自然地和她搭几句话。他近年来气质从容了许多,看起来不再是当年那个哪里呼唤哪里就有他的老好人,也变得有些健谈,酒过三巡,就主动和她怀起旧。
    他说:“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什么地方吗?”
    温凛说不知道。
    他便兀自笑起来,说:“我记得是系里新生大会那天。离开会时间还早,大家都挤在会议厅外面闹哄哄,有些人带来两个家长,站在门外给孩子不停地交代。只有你没有家长陪同,很早就坐进去了。”
    “班主任吩咐我提前进去开多媒体。我一进去,会场灯全是暗的,只开了讲台边一盏追光。我一眼就看见你,静悄悄坐在第一排边角,一只大箱子搁在脚边,眼睛又冷又清。”
    他描绘得坦然自若,像在说上辈子的场面:“那时候我想,这个女孩气质怎么这么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柯家宁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轻轻一笑:“后来我知道了,叫温凛。”
    温凛被夸得不好意思,赧然说:“是吗?这是在哪里,我没什么印象了。”
    柯家宁转过来看她:“就是管院那个经常出借的会议厅。你还管过一年钥匙,你忘了?”
    温凛呆住了好半晌。
    怎么会忘。怎么可能会忘?
    那一年,所有的故事都才刚刚开始。
    可事到如今,故事里的有些人,这辈子却已见过最后一面。
    *
    顾璃和程诚的最后一面,是一次偶遇。
    年初新天地一个club开业,请了好些红人去热场。顾璃和几个朋友去喝了两杯酒,精心拍下食物和彼此的侧脸,正在热火朝天的dj音乐里修图,忽然来了一个熟人。
    她其实已经快要认不出他了。
    但他一年年的没有改变,竟然还在做夜场领班,只是胸牌上叫得好听,写的是某某经理。他们猝然间重逢,竟互相交换了名片。程诚脾气好了不少,她朋友调戏帅哥调戏到他头上,他也不生气,朝人家笑笑,借着和顾客搭讪的那句话,潇洒对顾璃说,常来啊。
    顾璃微笑着点头说一定。
    但他们彼此都知道,她再也不会去了。
    钟惟最后一次见到庄清许,是在后者的婚礼上。
    那是很早之前了。2017年她火到有私生粉跟踪,去哪里都不得自由。但在一两年之前,她还能自由地出入酒店。
    后来她参加过不少极尽奢华的世纪婚礼,连新娘头上披的一块白纱都出自赫赫有名的比利时设计师之手。相比下来,庄清许的那一场,显得太过普通。钟惟站在照片墙前端详了好一阵子,也没认出她身上婚纱的牌子。
    那是国庆节的第三天,地点在北京城里叫不上名的一家五星级酒店。婚宴厅门口摆着巨幅婚纱照,甜点架上,鲜花缠绕粉蓝两色纸杯蛋糕和马卡龙。
    最俗气的地点,最俗气的布置,连摆酒时间都不能免俗地挤进国人结婚的大潮里。
    钟惟心想,庄清许这个人,可能除了名字以外的部分,全都是用世俗写就的。
    她是个正常人。
    所以会在婚礼的煽情环节哭成泪人,会哭着点点头对新郎说愿意。
    就连出来送别她的时候,她也红着一双水泡眼,说:“你连饭都不吃就走呀?”
    钟惟笑她:“你老公知道你这么爱哭么?”
    庄清许小心地擦擦眼睛,说他知道啊。
    钟惟挑眉揶揄她:“不嫌弃你啊?”
    她摇摇头,说不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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